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村里有朵霸王花(晋江VIP完结) 作者:狐樱玉竹 < 剧透的小对话:> 这其实是是个小村子里的白穷美奋斗成县城白富美,然后被腹黑的后天的高富帅千方百计拐回家的故事(男主暂定小大夫) 本文有穷二代富二代官二代,先天和后天的白富美和高富帅,有极品当然更多的是贫穷但是善良可爱的百姓,请大家踊跃入坑. 喜欢一个人得不到对方确认时,一颗心总像悬于半空,一会儿看日暖生烟,一会看月色阑珊,裴东南紧张的时候就会加倍讨好,而许汉林不安时,就会尽可能的步步侵占。 若干年后,许汉林:“十六岁的秀才又如何,我若是去考学,十三岁便能成个廪生 再若干年后,许汉林:十九岁的举人又如何,我十九岁已经是誉满省城了 裴东南:你可以再无耻点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穿越时空 宅斗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甄知夏 ┃ 配角: ┃ 其它: ☆、卤鸡子大包子   在通往秀水镇的那条必经的土路上,缓缓挪动着两个小小的身影,初夏的空气也就这凌晨时分还少些热气儿,甄知春跟在妹妹甄知夏背后,将她肩上的竹篓往背心处拧了拧:“知夏累了吧。”   甄知夏粗粗喘口气:“不累,姐,咱们走快些,待会日头起来,就热了。”   “好。”甄知春摸了摸妹子粘满汗渍的鬓角,这妹妹平日虽说是泼辣了点儿,不过也是能吃苦的,也得亏还有她愿意陪自己走这一个多时辰。甄知春又用力抓紧了自己肩头的绑带,她和妹子背上的竹篓里都装着一满粗瓷瓮的卤鸡子,她的那份上面还盖着个布包裹,里面是她娘李氏赶着熬了一晚上做的绣活还有她自己绣的两个小荷包。   “姐,刚才奶在咱们出门前点了绣活,你没把自己的荷包给她看吧?”甄知夏埋头走着,不忘提醒道。   “晓得了,你从昨晚就嘀嘀咕咕一直提醒我,我怎么还会忘。”   甄知夏气呼呼吐口气:“还不是咱奶不像话,欺负咱们屋里惯了,就连娘熬夜做的针线钱也要统统扣下,你的荷包若是给她瞧见了也定然没了,蚊子肉也是肉,更何况姐姐你做了这么久加起来也有一十四文钱,这个便宜事儿奶才不会放过呢。”   甄知春声音闷闷的:“别这么说,她好歹是长辈,轮不到咱孙子辈提点。”   甄知夏皱了皱娇俏的鼻子,清脆的声音满着饱饱的老成:“长辈也要有长辈样啊。人心都是偏着长的,但除了咱奶没人能偏到胳肢窝底下去,她要不是这么欺负咱们,我才懒得说她。”   甄知春扭头看一眼自家妹子,她总觉得自从两年前妹妹生了那场病后,性子就变了,以前那么胆小怕事,看见奶奶就要哭不哭的模样,现在倒是……   其实算是好事吧,甄知春摇摇脑袋,看妹子吃闷亏,还不是她和娘心疼。   甄知春又哪里知道,她真正的妹子早在前年那场病中去了,现在这具身体里住的是个千年后的灵魂,这个灵魂活着的时候就在出生的城市小有名气,是有名的功夫小美女,脾气也算不上太好,重生之后要不是渐渐摸清这个时代女子不能太要强,万事以孝为天,她早把这个家闹得鸡飞狗跳了。   集市离她们家足有二十多里路,甄知夏八岁,甄知春比她大些也只十岁,没得银钱雇驴车,只能靠走,她们姊妹常年吃的又不好,个子不高,人小腿短,走到日头冒出来也刚走了一大半。   “妹妹歇会儿么?”甄知春擦着额头的汗,她瞧着前方一块地儿干净,旁边还有一株大槐树,想喘口气儿。   甄知夏摇摇头:“别歇了,怕坐久了起不来,姐姐你带的水给喝一口,喝掉点儿你也能轻松些。”   于是两个半大的小姑娘靠着那棵大槐树,就着自己带出来的缺口子的粗瓷碗狠狠灌了两肚子凉水下去。   “走吧,等咱们到了集市,怕是好位置也都被人占了。”   果然到了集市,人已经很多了,姊妹两个寻了一圈只找到一个犄角旮旯还算阴凉,好歹就是那里了,再晚些只怕这块地儿也没了。   “妹妹你看着这些卤鸡子,我去把绣活卖了先。”   绣活只要送到镇上相熟的王掌柜处即可,她娘的绣工整个梧桐镇找不出第二个,惯例是四十五文,比她的每个多三十八文,而这两瓮卤鸡子,先教甄知夏看着也省的自个儿再多走一趟。   甄知夏点头应下,待姐姐走了,便手脚麻利的将两个竹篓子往自个儿面前拢了拢,因是卖吃食她这块地儿收拾的比旁人都干净些,最后取了方才喝水的粗瓷碗出来,用剩余的水好好浆洗了下,顺带洗了手,从瓮里取了个个大的卤鸡子放到碗里。   这番动作之后,甄知夏因赶路而红彤彤的脸色退了些,双颊现出一种深夏芙蕖的嫣粉色,很是可人。甄知夏虽是在田里风吹日晒长大的乡下丫头,肤色却白皙且晒不黑,若是日头晒多了她鼻尖处便有一颗平日不显眼的小雀斑,黏在尖挺的鼻尖上有种俏生生的可爱。   甄知夏耐心等着,却见摊前人来人往压根不忘自个儿眼前看,那卤鸡子更是无人问津,便有些心急,她咬了咬朱色的粉唇,忽然脆生生的喊了声:“快来看看瞧瞧咯,新鲜干净的卤鸡子,夏天吃爽口,冬天吃回味咯。”喊了两次便觉得顺口,益发叫的大声欢快,果然引了些人上前来。   “小姑娘,你这鸡子怎么卖?”一臂弯处挎着竹篮的婆子探头过来,甄知夏见她一身粗葛衣便知晓她也是一样贫苦家的,不过依旧扬着白生生的小脸笑的好甜:“奶奶我这是家里秘制的卤鸡子,和外头人家的都不一样,卖三个铜子儿一个,您看看。”   “啥?三个铜子儿,你个小丫头长的白白净净的怎么一开口就框人呢,生的鸡子四文钱五个,你就加些料子在锅里滚一圈就好意思多要两文多哪。”那婆子瞪着眼,她本来看甄知夏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虽然身上穿的半臂浆洗的已经半旧,但是人瞧着就是漂亮机灵,好奇上前问上一句,这会儿听了价钱却有些着恼了。   甄知夏见她突兀一喝,还欲围观的人居然走了不少,只得大声耐心解释道:“奶奶,话不能这么说,我们都是老实人,不做欺骗人的勾当,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卤鸡蛋,里面真的是加了好料的,您若是尝过一次就知道了。”   “再好吃也不买,买你一个能吃上三个鸡子了,回家自己费些柴火烧一烧比你的便利多了。”那妇人仿佛被人占了便宜般,扭头走的叫一个唯恐不及。   出师未捷,甄知夏有些失望,她盯着那粗瓷碗瞧了一会儿,又仰头继续叫卖:“快来看看瞧瞧咯,新鲜干净的卤鸡子,夏天吃爽口,冬天吃回味咯。”   可惜方才那婆子动静太大,周围的几波人来看了几眼便走的居多,其中甚至还有好些个对着甄知夏上下打量的,甄知夏想他买者为大,便忍着脾气见人就笑来人便揽客。   “姐。”终于在人群里张望到那身熟悉的绣花襜裙,那是甄知春外出才会套上的,足有九成新,此时便是在人群中也很是显眼。 “姐,这鸡子可咋办,看的人多压根没人买,都说咱三个铜子儿一个卖贵了。”   甄知春替她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子:“晓得你急脾气,这才多大功夫,若是鸡子好卖还要咱们走这么多路上镇上卖做什么,也只有这里还能卖出些价钱。”   甄知夏一双黑的发亮的眼葡萄朝着甄知春手头胳膊弯上身后腰都瞧了个遍,才咧开一嘴贝齿笑道:“姐,绣品都卖了?”   甄知春摸了摸胸口不显眼的钱袋,蜜色的脸上漾着满意的笑:“都卖完了,我绣的的荷包也给卖了,掌柜的还说荷包比上回的好,下次再带过去可以商量商量多给一个铜子儿。”   “姐你真厉害。”甄知夏好不掩盖的夸赞。   “谁让你不愿意静下来学针线,浪费了娘那么好绣活。”   “怎么会浪费,不是有你么,至于我还是算了吧,一拿针就扎手。”甄知夏鼓了鼓嘴,小脸就鼓囊成一个白里透红的小包子。   甄知春眼眉一弯:“知道你不爱听,看你今日也累了,中午咱就不买干饼子啃,待会儿姐请你吃岳记的大包子。”   甄知夏眼睛一亮,天知道她都忘记肉味儿是什么样了:“岳记大包子?有肉的那种?那两个包子要三个子儿呢,姐姐你那两个荷包统共就卖了一十四文钱,买包子会不会太浪费了。”   甄知春神色严肃的拍了怕钱袋子:“说的也是,咱屋里能攒钱不容易,今天这鸡子能不能卖出去还是两说呢,咱们还是省着些花吧。”   甄知夏点点头,想了想又不甘愿道:“这和鸡子卖不卖得出有啥关系,卖了也不进咱们口袋,姐不若这样吧,包子,咱们还是买了吧,回去的时候咱就不做驴车了,两个人能剩下六文钱了。”不单单是嘴馋,实在是这身子太渴望油水了,发育不良以后要苦一辈子。   甄知春瞧着甄知夏巴巴的眼神,也终于绷不住了笑道:“难得出来一趟,听你的就是。”   接近晌午的功夫,卤鸡子开张,终于迎来了个白眉老者,姊妹二人说尽好话,又说这鸡子鲜美异常最是合适配酒喝,哄得老人一人就提溜了七个回去。   趁着中午这会子人少,甄知夏躲在角落,将那二十一个铜子儿足足点了三遍,过足财迷瘾才舍得把钱都交给甄知春,她接过才出笼的热腾腾的大肉包狠命嗅了嗅,那油油的肉香都能透过皮子溢出来,她大咬一口直呼好吃:“姐,待会儿,你卖荷包的钱放我这儿,到了屋里我再还给你。”   甄知春吃的要秀气些:“你莫不是怕咱奶?”   “嗯。”甄知夏认真的点点头:“我要防着咱奶,而且你那么老实,钱放口袋里奶一问你就扛不住了,待会啊买包子的钱也别全从你卖荷包里的钱拿,反而露馅,咱奶回去肯定一文钱一文钱的点,还要问清楚咱们花了多了多少钱。”   甄知春失笑:“就你想得多。”   甄知夏哼哼鼻子:“这还不是给咱奶逼出来得。”   “妹妹以后,没事还是少和咱奶顶嘴吧,不然还是你吃亏。”她这个妹妹是个暴脾气,家里头那些个娃子,就数她最不招奶欢喜。   “瞧你这话说的,没事我理她作甚,”甄知夏又咬一口包子,杏眼眨了好几眨:“还不是看奶欺负咱娘欺负的狠了,我都听见她骂咱娘几回寡妇了,婆婆骂儿媳妇儿寡妇,亏她说得出口,而且就算寡妇再嫁怎么了,瞧瞧整个梧桐村,哪家媳妇有咱娘生的标志,又有谁能绣出在镇上一副卖出四十五钱的绣品,别人家的鸡子攒积个月,不过换些油盐钱,咱娘这一卤,每个能卖三文钱,别人家的大婶子哪个不夸咱娘两句,就咱奶,咱娘整天忙的脚不沾地伺候她还得日日听奶训教,奶怎么不说二伯娘,二伯娘那屋的整日使懒。”   还有些话,她当着甄知春不好说,她娘李氏嫁给甄家老三真是糟践了。   甄知春嚼着肉馅默默听着,心里也实在是不好受。    ☆、梅花银锞子   姐妹二人互相推让着将三个肉包子分吃了后,依旧将瓷瓮摆出来卖卤鸡子,但下晌卖的不顺,直到集市快收摊的功夫也再没卖出去一个,甄知夏一连问了几个都说不要,急的皱眉:“鸡子是咱娘卤的,卖出去咱们捞不到好,但要是卖不出去,攒了几个月的鸡子难道咱自己吃?这还绕进去不少药材钱呢,奶定然饶不了咱们。”   甄知春心里也着急,不好发作只得耐性安慰道:“再等等吧,集市不是还没散么,许还有人呢。”   话音刚落,果然就迎面走过来一个身着考究棉布褙子的婆子,年岁和上午闹腾的婆子年纪差不多,但一个身穿粗葛,一个身穿细棉布,高下立现。甄知夏赶忙甜甜一笑:“奶奶,咱们这儿有独家的卤鸡子,夏天吃了一口开胃,再吃了一口就忘不了,到了冬天还会念想呢。”   那婆子听了就笑:“你这小丫头嘴真是巧,我倒要看看你们卖的鸡子是不是和你们的人一样干净漂亮。”   那婆子是镇上大户佟家的采办,姓张,府里府外的人都要喊一声张妈妈,本来张妈妈东西买的差不离了,便想沿着集市再转一圈就回府,走到这儿一眼瞧见这两个长相齐整的小丫头,笑的甜滋滋的在人来人往中很是惹眼,她这把年纪又是在大户人家做事,眼力向来好的很,她便有心过来瞧瞧仔细,这凑近一看更是在心里点点头,两丫头生的都不错,尤其那个小的,模样更是出挑,寻常乡下丫头打扮下还看的出是个美人胚子。   “鸡子瞧着不错,多少钱一个?”   “三文钱。”甄知春盯着张妈妈的眼睛说的有些小心,生怕她听完扭头便走。   “是不太便宜。”张妈妈没做出太大反应,两姊妹偷偷松口气。   甄知夏言行到底泼辣些,她直接将那粗瓷碗的鸡子拿干净水洗了,剥了半个出来递过去,殷勤道:“奶奶你尝尝,一般的东西咱们不敢卖这么贵的。”   张妈妈将鸡子放到鼻子底下闻闻,又咬上一口,的确味道好的很,那余下的半个鸡子还汪着些红红黄黄的油水,和一般的卤鸡蛋很是不同。   “味道是不错,也值当这个价儿,不若这样。”张妈妈爽快的指了指手里的食盒:“你们余下的鸡子我全要了,但是我一个人拿不了,你们得给我送家去。”   姊妹二人兴奋的对视一眼:“好的,我们给奶奶你送回去。”   将竹篓子背了,姊妹二人紧紧跟着张妈妈身后回府,张妈妈瞧着姊妹两个动作麻利迅速赞许的点了点头。集市离着佟家有一小段路,张妈妈一路有的没的跟着两姊妹唠嗑,不觉已经沿着长街老长走了一段路。张妈妈领着她们又入一条巷子,终于在一扇角门处停了下来:“你们两个在这儿等会儿,我先去将手头的物什摆放下来再叫你们。”   二人点头,目送着那婆子进去,那门扇又吱呀一声阖了起来。   不多会儿出来一个比她们大几岁的小丫鬟,一双眼睛将甄知夏姊妹从脚到头打量了遍:“张妈妈让你们把东西带进去,你们跟着我走,府里地方大,别四处乱看把人跟丢了。还有记着别高声说话,若是冲撞了府里的主子谁都担待不起。”   甄知春小声称是,二人跟着那丫头走的亦步亦趋,连落下的脚步子都轻了不少,甄知夏瞧着遍地的鹅卵石,廊柱根根的游廊和那精造的亭台楼阁,心道,这风格和苏州园林有的一比啊。   小丫鬟直接带她们进了后院的厨房,张妈妈正和另一个褐色比甲的婆子说话,瞧见甄知夏和甄知春二人进门便笑道:“这卤鸡子可送来了。”又些微压低了些声音道:“我方才先尝了口,味道是确确实实的好。”   那婆子上前翻开甄知春手中的粗瓷瓮,取出两个拿了滚水过一遍,自己净手后快速拨了两个琥珀色的鸡子出来,又拿着一把尾指大小的刀片将两个鸡子切成瓣,她捏了小小一片放嘴里尝了,将切好的在碟子里摆好,转身将碟子给了一个穿戴得体的丫鬟:“快给夫人送去试试,今日天气闷热,夫人和少爷胃口都不好,若是这鸡子味道真是爽口能哄主子多添上半碗饭便是造化了。”   张妈妈瞧着她动作,笑道:“可不是赶巧儿了么,夫人这几天没胃口,咱们几个就分着烦心。”她又冲着甄知夏姊妹道:“我教人数了鸡子给你们铜钱。”   甄知夏和甄知春忙应道:“谢谢张妈妈,劳烦了。”   又有小丫鬟过来领甄知夏姊妹:“跟我到院里来,我给你们将你们的瓷瓮腾出来。”   直到姊妹二人的身影隐到了墙后面,张妈妈才拱了拱身旁的婆子:“瞧着怎样”   那婆子点头道:“两个乡下小丫头长的倒是蹬样(好看),灵活讨巧。”   “可不就是,我方才在集市一眼就看到了,东财家的不是抱怨几回说,这几趟牙婆子牵来的丫头没两个能看的上的,我觉得这两个丫头倒是不错。”   “哟,你替东财家的操什么心,况且好好人家的女儿也未必愿意来府里做丫鬟。”   “不过就是顺道的功夫,鸡子多就让两姊妹送过来,东财家的要是愿意就看看,我方才路上和她们套了会话,两丫头都是那梧桐村里的,家里日子紧巴巴的不好过才走那么远过来卖鸡子的,若是能在佟府当差难道还能亏了她。”   “张妈妈,送鸡蛋过来的两个丫头还在没,若是没走就让去夫人屋里一趟,老爷夫人这会子吃的高兴了,要带人过去看赏呢。”方才传菜的体面丫鬟这会子又转了回来,一进门便朝张妈妈要人。   “呀,这俩丫头倒是好福气的。”张妈妈惊讶道:“人是没走,在后院呢,赶紧带着去吧,别让老爷夫人等着。”   那体面丫鬟当下把甄知夏俩姐妹二人领了去,一路上好一番嘱咐:“待会儿到了看见老爷夫人跟前别乱看更别乱说,问什么就答什么。”   三人围着游廊一通走,过了一道垂花门进了一个院儿,两个丫鬟垂首在门前立着着,看见来人回屋里报了一声,又把姐妹二人领了进去。   屋里佟老爷和大夫人正坐在一张硬梨花木的圆桌前用饭,坐在两人中间的圆鼓鼓的胖小子是佟老爷唯一的宝贝儿子,看见甄知夏姐妹被丫鬟领进来,佟老爷还未发话呢,这小胖子先问了:“这鸡蛋是你们带来的?”   甄知春微微抬起头小声道:“回少爷,是咱们带来的。”   小胖子哼哼,对她的回答很不满意:“你怎么在本少爷面前不自称奴婢?”   甄知夏只觉得名其妙,见这小子比自己还小上个两三岁,居然是一副颐指气使,气煞人的模样便好气道:“为什么要我们自称奴婢。”   小胖子很不高兴:“她们在本少爷面前回话”,肥肥的手指指了指身后和屋里角落的几个丫鬟:“都自称奴婢的。”   甄知夏在心里翻个白眼:“我和我姐又不是你的丫鬟。”   小胖子道:“哼,瞧你们的穷酸样还不如我的丫鬟呢,不如待在我家算了。”   佟老爷轻轻咳了一声:“少爷很是喜欢你们的卤鸡蛋,你们二人可知道这个鸡蛋是怎么个作法?”   不是说看赏么,还以为领了钱就能走了,还问鸡子怎么做,她又不傻,别说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说啊。   “是我娘卤的,加了杂七杂八好多东西,我和姐姐也不知道。”甄知夏张大眼睛做出一脸无辜相。   佟老爷眯了眯眼,目光从她黛色的眉梢渐至洁白的耳廓上扫过,忽然轻轻笑了:“你这丫头倒是不怕生啊,你走过来些。”   甄知夏坦然往前走了两步,教佟老爷将她瞧了个清清楚楚:“小丫头挺有趣,今年几岁了?”   “八岁。”   “下回赶集若是还有这样的鸡蛋就送些到府里来,不会少给你们银钱。”佟老爷拿食指点了点桌子,立即有丫鬟拿来些许碎银子,那佟老爷看一眼她才低头捡了一个小小的银锞子出来,不过四五克,但是心窝处刻了个梅花烙子,想着拿去哄哄这乡下小丫头是正好。   “这银子算是少爷赏你们的,拿去玩儿吧。”将银子放到甄知夏手里,那两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手心。   甄知夏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拿了银钱回到厨房,和张妈妈又是一番攀扯,才告辞说时间不早了。   出了角门,甄知春就擦了擦额角冷汗:“这趟鸡子卖的,这大户人家的地界儿都快叫咱走遍了。”   甄知夏气定神闲道:“地方是又大又漂亮,就是人多,规矩更甚,咱就去了一趟,都换了好几拨丫头在面前晃。还有那佟家小少爷,瞧人都是拿着眼角看的。不过姐,咱这趟没白来啊。”她捏着藏在胸口的银锞子,银子啊,打重生以来就没见过亮灿灿的银子,上面还雕琢梅花一朵,很有意思。   这一趟去镇上收获大了,鸡子卖了一百零伍文,李氏的绣品卖了四十五文,甄知春的荷包卖了一十四文钱,还意外的了一个银锞子,甄知夏忍不住勾起嘴角,单单就这佟家老爷赏的银锞子,比那些鸡子绣品加起来都多。   “姐,待会儿,你把钱藏我这儿,就给奶一百四十六文钱就行了。”   “为什么?”   “你听我的就是了。”    ☆、风口浪尖   “甄老三家的丫头回来啦。”   到了村口,一过那棵标志性的梧桐树,便有人陆陆续续的和甄知夏两姊妹打招呼,这时候饭点过了没多久,夏天天黑的晚,很多村民喜欢扎堆聊天当做一天的消遣,有些个因着家里农活耽搁,开火晚的还会捧着粗瓷大碗边吃边和邻居唠嗑,两姊妹平日见着乡里乡亲的最是嘴甜,这时候一个个的喊过来,清脆的声音扬了一路。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啊。”   “张奶奶,咱们这是去赶集啦。”   “那买了不少好东西吧。”   “不是去买东西的,是去把家里积攒的鸡蛋去卖了。”   “两个小丫头跑那么远啊,你奶给你留饭了吧,赶紧回去吧。”   “晓得了张婶子。”   瞧着甄知夏姐妹小胳膊小腿的朝家走着,方才笑眯眯的村民便开始凑一堆儿开始闲扯。   “厉害啊,家里这么多张嘴还有鸡蛋余下来能拿去镇上卖,可见人家会过日子,我家攒了俩月也没几个,就换到了两把盐。”   “嘿嘿,也不看看是谁当家。”三个两个村民此时笑的颇有些心照不宣。   “就是可怜甄家的几个丫头了。”这是看着甄家姐妹长大的张婆子。   “别刚饱的了五更就可怜饿三更的了,这些都是命,谁教没睁眼赚个男儿身。”他家汉子咳嗽了声。   “按说甄家也都是将宝压在甄五一个人身上了,要不然这家子怎么也不该过成这样。”   “也就是再苦苦熬大半年,明年二月又要开考了吧,万一真的押对了,这甄家往后就不一样啦。”   村里人生活无聊,大家得空便喜欢聚一处说些家长里短,而梧桐村的甄家人可说的上是村里最大的谈资之一,就常常处在这风口浪尖,各中原因么,是因为甄家的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   这第一个男人是方才大家口里的甄五,早早改了名叫甄惜福,惜福这个名字还是求了村里的教书先生给改的,是村里为数不多的童生,五年前由教书先生吴秀才推荐甄惜福去考过一次童试,录取了,接着考院试,可惜名落孙山,不然若是过了就也是个秀才老爷,这甄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第二个男人是甄五的四哥,甄四,他的理由简单,生来右足便是跛的,到了地里还顶不上一个粗壮些的妇人,乡下地方下不了地儿的男人便算的上半个废物,村里某些个嘴里缺德的很是喜欢拿他取笑。   而第一个女人就是方才大家口里的甄家目前当家的,指的当然不是甄家老头,而是他的浑家马氏,也就是甄家五兄弟的亲娘。这马氏年轻时候是村里出了名的横货搅家精,最近些年想是因为顾念自己的小儿子所以收敛了许多,不过一个村里都是知根知底的,还时不时拿出她以前的剽悍事迹说嘴。人家马氏虽然没有强硬的娘家背景,但人家有一点是村里许多媳妇都比不上的:会生儿子。马氏从嫁进甄家那日起一口气连着生了了七个儿子,虽然当中夭了两个,也还剩下五个呢,都说再穷若是有儿子便是有翻身的机会,她小儿子甄惜福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最后一个说起来却更有些意味,至今村里的三十上下的单身汉哪怕是有了娃的青壮年,提起来的时候神色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那极具话题性的女人不是旁人却是甄知夏甄知春姊妹的亲娘李氏。早个十年的时候,村里的年轻小伙子哪个没在那比山丹丹还水灵,外村来的俏寡妇李氏门前蹲过梢啊,可惜啊可惜,嫁谁不好,最后嫁了无用的甄家老三,这可不就跟个羊羔子似的落到那泼货马氏口里了么。   在场的些许雄性村民还有些心不死的咂咂舌:可怜那十里八乡也找不出来的俏寡妇哦。   “奶。”   看清了甄家五间土坯房子的院儿里,马氏粗木桶似的身子就在屋子门口坐着,甄知春忙疾走上前叫人,甄知夏故意走的慢两步,马氏身后的屋子,黑漆漆的油灯都没点一个。   “东西都卖光了啊?”   甄知春乖顺的点点头:“都卖光了。”   “钱呢。”马氏急忙站起身子。   甄知夏在甄知春身后翻个白眼,这还是亲人哪,亲孙女忙活了一天,晚饭不让人吃先想着要钱。   这时候屋里才点了灯,甄知春小心的将怀里的钱袋子拿出来放到马氏的手里。   “奶,我和姐姐跑了一天了,晚饭还没吃。”   “等我数完钱,数目对了你们再走。”马氏瞧都不瞧她们一眼,拉开那钱袋子将里头的铜子儿一气儿散在身侧略有些油腻的木桌上。   没办法了,甄知夏朝厨房隐隐的火光哀怨的看了一眼,甄知春先将身上的瓷瓮轻轻靠墙角放下,又站到马氏面前。   点了一遍不放心,马氏粗短的五指足足将那一百四十六文钱摸了三遍,忽的皱眉拍了下桌子:“怎么少了四文,是不是你们两个嘴馋的臭丫头给偷吃了?”   甄知夏镇了镇心神,脆声道:“奶,我和姐怎么会做这事呢,咱们在集市上卖鸡子的时候碰到个赖子,非要尝了鸡子才肯买,不给尝又不走还不让别人买,他吃了一个说是臭的就死活不肯要,这就费了一个鸡子钱。另外还有一文钱是我和姐中午饿的受不了了,买饼子花了。”   甄知春听着低下头,这妹子撒谎的水平日益高了。   马氏怀疑的目光看了甄知夏半晌,忽然指着甄知春:“你说,我知道你不敢骗我。”   甄知春想起进村前妹子的反复叮嘱,就低头做出一副老实模样:“妹妹说的是真的,那个尝了不肯给钱的赖子还把一旁的婶子给挑唆走了。”   马氏一双眸子针扎似的在甄知夏两姊妹脸上滚了好几圈。   “就知道你们没用,混子也就是欺负欺负你们两个丫头片子,人家要尝你们不会拦着,一个鸡子也护不住,中午还有脸吃啥饼子,败家玩意儿,家里少了你吃了还是咋的,出去一趟就敢买东西堵你那馋嘴,白白的送钱给别人家,咋的看见白面饼子就走不动路了。没羞没臊的馋鬼,你几个兄弟还在家里啃粗面野菜饼呢,你们两个丫头倒是知道吃好的。”她骂的唾沫横飞,想起少掉的四个铜子心窝子直疼。   “奶,天这么热,家里的野菜饼都是隔了好几夜的,带出去就馊了。”甄知春小心的软声道。   马氏还未骂畅快,见她分辨立马瞪着甄知春喝道,:“别人吃的你们吃不得,真当自己千金小姐呢,嫌东嫌西先看看自己的斤两,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从明天起,你们不准吃菜,啥时候凑够四文钱再说。”   甄知夏心里暗骂,鸡打鸣前就上路,来回走了三个多时辰的路,吃个饼子还被带着丫头片子骂,老太婆要是知道咱中午啃了个大肉包还不气的失心疯。   又是唾沫横飞的训斥一通,眼看两个丫头精神头全恹了,才感到些许满意,因为到底到手了一百四十六钱,马氏心情不坏,最后挥挥手算是许了两个丫头去厨房啃窝头。   出了堂屋,甄知夏轻轻拐了她姐一肘子:“姐,别往心里去,就算今天咱不用钱,奶也得找个其他由头骂咱们一顿,嫌咱们回家晚啦,一天没捡柴啦,左右一样。而且桌子上的菜,咱们本来就吃不到什么,奶这话听过就算了,该吃就吃。”   甄知春无精打采的点点头。   隔壁厨房里也是黑漆漆的,微弱的火光投在灶前的李氏身上,那件藏色的裋褐已经旧的有些不能看了,配上李氏憔悴却依然姣好的颜色,看的甄知夏心里一窒。   有一种看到美好事物被糟践的怜悯感。   “娘。”   “回来了?”李氏木然的脸总算有了丝笑容:“娘给你们留着窝窝头了,先吃点,娘给你们烧水待会烫烫脚,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累坏了。”   “大热天烧啥子热水啊,柴火不费钱啊,两个丫头片子伺候的这么好做啥。”厨房外马氏阴阳怪气喝了一句。   甄知夏恨恨的扭头看身后的土墙,甄知春低垂着脑袋,李氏消瘦的瓜子脸上闪过一抹郁色:“我本来想给你们留菜,……”   必定是奶不让了呗,甄知夏接过姐姐手里的窝窝,咬了口,干巴冷硬的还一股酸味儿,还好从老太婆手里讹了钱吃肉包子,不然可不憋屈死。   肉包子,甄知夏自嘲,这么一个上辈子吃到腻烦的东西,现而今居然能左右她心情的起起落落了。   这一日是轮到三房媳妇儿持家,李氏伺候了马氏洗脚又去厨房转了一圈,确认火星子都灭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院儿里。   甄家人多,房子其实也不少,大小算起来总有三个独立院里,甄老头和马氏的老屋是三个院儿里最大的,统共五间屋子,甄老头和浑家住最好的明间,其余最大的两间勉强分了内外,分派给已经成家的甄大,甄二两家子,两家人挨挨挤挤的住着,余下一小间子给了至今独身的跛子甄四,最后一间当堂屋,白日一家子就在这堂屋里活动吃饭。   甄惜福虽然有大半时间在镇上读书,却有个自个儿的独门独院,院子是前两年才新砌的,甄老头花了血本,就怕家里人多事儿杂影响了甄惜福考学,特意给他盖了这么一个地儿,卧房书房无一不缺,只厨房暂时空闲,吃饭开小灶都是在老宅厨房做好了再端过去。那屋子平日不让人随意进,情愿空着,一则那些笔墨纸砚对于庄户人家是稀罕的,怕磕了碰了,二则也怕甄惜福从镇上回来知道了心里不舒坦。   甄三这房人住甄惜福那新砌的小院儿隔壁,这院儿其实不是甄家的,算起来其实是李氏的嫁妆,这李氏名阿敏,十一年前落户梧桐村,她当家的就买了这个小院儿,谁知道才来得及修整了屋顶,墙都只涂了半面,她当家的就病死了,李氏无奈,守了半年寡,又阴差阳错的下嫁甄家。甄家老三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两个弟弟,怎么看怎么多余,甄家突然多了一户人,住的是更加不宽裕,甄三和李氏就顺利成章的,分房不分家住回了这个小院儿里。一则挨得极近,一切便利,二则,按照马氏的话,我媳妇儿的东西不就是我儿子的东西么,好好一个院儿还打算空着还是咋的。   李氏嫁进来后十年,一直没分家,这经济大权统统掌握在马氏手里,李氏和两个女儿甄知夏甄知春白日多是在老屋干活,大锅饭也是在甄老头那院儿吃,只有晚上才回这院儿睡觉。   李氏进屋就瞧见女儿两个紧紧靠着,躺在自己和甄三的大木床上,甄三一个月有半个月被马氏赶出去在外头做工,两个女儿平日也和两口子一个东头一个西头的睡一个屋里,当中隔着半面墙一张帘子,遇到甄三不在就挤过来和她睡。   李氏这小院儿本就不大,两间屋子带一间暂时空置的厨房,甄知夏姐妹日益大了也没个自己的屋儿,就因为院里另一间屋子被甄家的农具和其他杂七杂八的物什给占了,农家人把农具当命根,马氏还把那间屋子还落了铜锁,至于钥匙自然是收到了自己兜里。   李氏进屋后转身关门就打算歇下了,谁知她一靠近床沿就见两个小丫头眼睛圆溜溜的睁着,原来压根没睡,就等着她呢。    ☆、寡妇李氏   李氏看着两个女儿,只觉得身子累极,心窝处却是暖暖的。   “还不睡,今天都累了一天了。”   甄知夏翻身下了床,却是挪到糊着纸的窗格子底下静静听了一会儿院里的动静,才从新爬回床上,和着姐姐甄知春一左一右紧贴着李氏坐在了一块儿。   “娘,有好事儿,今天我和姐都赚钱了。”甄知夏压抑的低低的声音里满是兴奋,甄知春也是激动的小脸通红。   李氏就笑了,她们娘三个,只有离了老宅回到自己的院里才能活泼高兴些,是以一般情况下,李氏从来不扫她们的兴致。她也知道庄家人家赚钱难,小孩子家家有个一文钱在身上也高兴半天,她便故意摆出惊讶的表情搂了两姊妹在怀里:“我闺女就是有本事,都会赚钱了。”   甄知春从怀里摸出自己赚的的十来个铜子儿给李氏看:“娘,我把之前做的的两个荷包卖了,王掌柜的说我绣的好,说下去再去,他就愿意拿八文钱收一个。”她心口突突的很是兴奋,这是她第一次有了铜子儿傍身,第一次有体己钱,她如何能不高兴。这钱攒的多不容易,马氏管的紧着呢,送到李氏手里的布和线马氏都是算好的,她要匀下那些些碎步和线头出来就等了两个月。   李氏摸着大闺女的头发,想跟着笑,又觉得心里发酸。   “春丫头,你是真聪明,手又巧,刺绣学了没多久都能挣钱了,娘以后抽空再多教你些针法,不过不是为了让你急着挣钱,是让你学门手艺,所以以后不许熬夜做针线。这钱,还是先瞒着你奶吧,省的她知道了生气。”   李氏到没想到闺女能掏出十几个子儿,此刻心里第一个念头,若马氏知晓了必定要将银钱讨了去,闺女还得受罚。马氏可不会允许小孩子手头有零钱的。别说她们,她和甄三手里都是没有钱的,赚了几个子儿得立马上交,这家里马氏当家,大伙儿赚的每一分都要上缴上去,吃用开销得再从马氏手里要,她早些年就立下规矩,是容不得大伙儿手里有闲钱的。   “娘放心,奶那边自然是瞒下了,不然这钱哪里留得住。”甄知夏笑的贼兮兮的。   李氏沉默的瞧着两个闺女细瘦的手腕,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家里又是这种说不出口的情况,孩子留着两个钱在身边能买点吃的也是好的。这些年了,她苦苦也就算了,就觉得自个儿对不起两个孩子。   马氏不好相与,自打小儿子甄惜福被先生推荐去考童生,更是对家里的其他人更苛刻了。   养个读书人对于庄户人家来说可不便宜,当年能让最小的甄五去读书,一个是因为甄家已经夭了两个儿子,老两口宠这个幺儿,另一个原因也是当时甄家条件在村里还不错,甄老头心心念念的想着耕读传家,做人上人,才让甄五去了学堂,这一读就读到现而今,将甄家本就不富裕的家底掏了差不离。甄四至今未娶媳妇,甄三当初若不是娶了不要聘礼的寡妇李氏说不定至今也是单身。如今甄惜福又要再考秀才,这笔不菲花销就重重压在了一大家子头上,为了攒钱留着给甄惜福好替着甄家翻身,马氏巴不得所有人生着八只手干活,吃风就饱。   尤其是甄三这屋里的。   当然马氏是没怎么为难自己儿子,只不过把他赶去镇上做工,但日日留在她跟前服侍的李氏就没这么好运了。   李氏当初和她前任当家的来到梧桐村,因着李氏模样身段无比标志,做派讲究又不像是一般庄户人家,便有人疯传两口子怕是从城里私奔出来的。梧桐村民风淳朴,见不得鸡鸣狗盗之事,明面上虽没有与小两口不对付,但是也没和他们相熟起来。都说日久见人心,若是时间一长,李氏两口子得及在此置地安家,生儿育女,也算真正把跟扎稳了,可惜李氏前面那口子也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怎的,居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留了个年轻的俏寡妇把梧桐村的一帮子后生馋的不行。李氏更成了年纪长妇人眼里的狐狸精,当初甄三说是要娶李氏,他活了二十来年第一次和她娘杠上,不敢明目张胆,只是数次三番标志除了李氏其他人都不要,把马氏气的不轻。后来马氏瞧着那寡妇居然愿意不要聘礼钱,名下又有一处宅子和自己离得着实的近,她才勉强算是应了这门婚事。   甄三白白得了一房媳妇,只花了些钱将李氏的户籍迁进来,马氏冷眼看着李氏,怎么看都是觉着她妖妖娆娆,一副不安分的样子,又因着李氏嫁过来数年,并无一子,只生了两个闺女,马氏新仇旧账算一块儿,更觉得她三儿子被李氏勾了心,教她败坏了。   马氏那样的性子,自然不会想自己儿子没舍下聘礼,无故得了一房老婆应当感恩,事实上,她还觉着李氏不要聘礼是自己上赶着嫁进来,她马氏能应允是自己厚道,是以这些年处处拿尖针对李氏,就要将李氏压的死死的,不让她忘记当初她一个薄命的寡妇走投无路了,是她马如花大发善心才收容了她,以后的半辈子就是要李氏给她当牛做马的。   李氏年纪不大,但是和终日土里刨食,目光短视的庄家人不一样,她经历过起落,无非求个不用提心吊胆的安生日子,马氏那性子,说实话,和她之前见过的夫人们的狠辣不能比,但她既做了人媳妇,许多事情闭了眼睛都能忍下,只是可惜自己两个好好的闺女,跟着自己遭罪。   李氏心里头唏嘘过好几次,若不是最后选了甄三,也许又是另一说了,可当初她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年轻寡妇,户籍还落在了梧桐村无处别去,哪里有这么多选择呢。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当家刚走没多久的时候,哪怕她再是不愿意露面,村里的那些个没正行的男人就没少在自己面前晃过,她只能白天黑夜的在屋里躲着,手里的银钱渐渐能用的不多了,那些个混赖的男人朝着自己屋里打量的时间越来越长,李氏越发心慌,她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村人不会惦记着帮自己,若是糟了什么,她可只剩下抹脖子一条路了。   也就这时候,甄三在她屋前打起了殷勤,经常帮她挑水劈柴的,但有个好,从不找机会和自己打照面多说话。有时候真和她碰上几次,她瞧着甄三相貌魁伟眼神端正,比村里头的泼皮无赖已经好的太多了。   是以,当甄三求了媒婆来她家坐了三次后,她终于点头答应了。   甄知夏见李氏怔怔瞧着姐姐手里的十几个铜子儿,一时猜不透娘心里想什么,她拉拉李氏的袖子:“娘,我和姐姐今天中午吃到肉包了,可好吃了,我和姐姐好想给娘你带一个。”   李氏淡笑一下:“你们吃就好,娘不爱吃这些。”   “娘。”甄知夏神秘兮兮的从腰上面掏了一个小物什放到李氏手里:“今天我得了一个这个,你看看。”   手掌摊开,李氏粗糙的掌心处卧着一个小小的梅花形银锞子,李氏一愣:“你从哪里得来的?”乡下人家常年不见真金白银,更何况这银锞子成色是十足十的好,还做成这精细样儿,她从到了梧桐村后就没见过。   甄知夏便这般长这般短的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又将她在佟府瞧进的新鲜玩意儿大大的夸了一番,她太过兴奋压根没注意到李氏不仅没露出惊讶的表情,还皱了好几次眉:“娘,你说这银子能换多少铜子儿啊?”   李氏对上小女儿亮的出奇的眼葡萄,只得收敛了焦灼神色:“没得称准,四钱银子总有的吧。”   甄知夏吃惊的紧捂着嘴,忽的扑到姐姐甄知春怀里闷笑起来。   四钱,总能折算出大四百个铜子儿啊,还真是赚了。   “娘,从今日开始咱们慢慢攒钱,总会越过越好的,再熬几年等咱们分家了,奶就欺负不到咱们了。”笑够了,甄知夏才抬起头来,那张像足了李氏的小脸上嫣红一片。   李氏把银锞子塞回甄知夏手里,嗔道:“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分家不分家的,别在你奶面前说嘴,不然又要给自己闯祸了,还有这钱,你自己藏着娘不要你的,你爹过几日回来,也先被告诉他。”   甄知夏吐了吐舌头,将银锞子捧着亲近了会,才舍得合着她平日里捡到的那些小石子儿放一处藏好了,她也晓得她爹是个大孝子,若是他知道了奶那里就铁定瞒不下去:“我哪里会晓得分家的事情,我是上次听到二伯母和邻居的婶儿说悄悄话来着。”   “别听旁人虽嘴,多学学你姐别太皮实,今个儿睡吧,明日一早还有活要干呢。”   看着两姊妹紧紧窝到了一处,李氏才稍稍准备了下躺到了两人身边,半晌后她翻个身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为了小叔读书的事情,大伙儿都被压榨的快熬不住了吧。    ☆、佟家来人   第二日大早,五更刚过,大院儿的厨房就开始有动静了,今日是轮到大房的孙氏,但李氏也不敢怠慢晚去,她去厨房帮了会儿忙才赶回屋里拍醒了两个女儿起床.   待甄知夏姐妹赶到堂屋,马氏已经在长桌的首座候着了,一看见两姐妹进门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说骂起来:“惯得你们千金小姐样,这个点儿过来等谁伺候呢,难道还想吃现成的啊?”   甄知春低了头下去,甄知夏却是随意四处打量了下,除了甄老爷子,马氏,屋角就只二伯屋里的小儿子甄小三哈欠连天的坐着,甄老爷子和男丁坐的的短桌还没布置呢,也没看见李氏。   “还呆着做什么。”马氏一喝之下,更觉气盛。   甄知夏姐妹只得转身去厨房,才走了两步就看见二伯娘唯一的女儿甄香菊正扯着一脸不情愿的弟弟甄小四往堂屋走,瞧见迎面而来的姐妹只翻了个白眼,一个招呼都不打就绕过她们进了堂屋。   甄知夏就“切”的一声:“这二房里就没一个让人瞧着舒服的。”甄知春无奈的拽了拽她的袖子示意她别乱说话。   虽然应该大伯娘孙氏掌勺,不过马氏瞧不得李氏空闲。左右不过多干些些,李氏也不愿意挨着马氏挨骂,听了几句训斥就进厨房,手脚活络的忙活到现在。孙氏的小女儿甄绿儿也蹲在门口埋头掐着苦菜。   “绿儿,我们过来帮你。”   家里这么多人口,粮食不多不顶饿,那就要大量的野菜充饥。   甄绿儿下颚尖尖的,一笑起来有些可怜,都是瘦的。   “知春姐姐,知夏姐姐,你们怎么来了。”   甄知春轻声道:“我们过来帮把手,不然这些菜你得择到什么时候。”   甄绿儿很是高兴,往一旁挪了挪给甄知夏姐妹挪了个地儿。   孙氏也看见了两人:“你们放着,让你妹妹自己弄就行了,哪能让你们屋里的全部过来帮衬呢。”   李氏将昨日剩下野菜饼放上蒸笼:“大嫂又这么客气做什么,你就绿儿一个闺女,她年纪又小,我屋里有俩个闺女,和绿儿又是要好的,搭把手的功夫而已。”   孙氏是个憨厚软糯的,这会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甄知夏笑道:“我娘说的对,大伯娘别客气,平日里大堂哥二堂哥照顾我和姐姐也像亲妹子似的。”   大房里头大儿子十五岁,小儿子十四岁,都能下地帮忙干活了,这一屋子都是老实人,善良朴实和三房关系一直不错。   隔夜的野菜饼,新作的杂面窝窝头都蒸好了,孙氏还炖了一锅子清汤光水的黍米粥,李氏炒了两大盆子野菜,淋上些香葱拌匀,就够一家子早饭时候嚼用了。   甄知春领着两个妹妹先端着杂面窝窝头去堂屋,甄家人算是都到齐了,但是一长一短两张桌子还在角落呆着,家里的男人是不做家务活的,马氏自己当然不会做,二伯娘张氏和她女儿甄香菊居然也心安理得的坐着,瞧见她们满手的吃食也没动窝,完全没有帮把手的意思。   马氏不发话差遣张氏,甄知夏和姐姐也不好出声,只得先放下盘子,去将短桌搬到甄老爷子面前,然后再去搬长桌。   男人干体力活吃得饱最重要,短桌上只有新做的杂面窝窝头,而野菜饼留在了甄家女眷的长桌上。甄老头那桌先行开吃了,长桌上的几个人却只盯着马氏的那双竹筷子,新鲜窝窝头不是每个人都吃得上的,至于谁能吃得听马氏的。就见马氏站起身动手夹了窝窝头放到甄小三甄小四碗里,小三小四太小不坐隔壁那桌,还跟着自己的娘吃饭,作为甄家男孙他们有先挑食的资格。   马氏再伸筷子就夹住了那碟隔了几夜的野菜饼,毫不犹豫的先分派给了右手边张氏和李氏,又点了点余下的饼子,然后一人一张的放到了甄知夏甄知春和甄绿儿碗里。   不患寡而患不均,甄知夏默默控诉马氏的不公正,却只能气闷的喝一口黍米汤咬一口饼子,又隔了一夜,饼子的馊味儿更浓了。   野菜怎么多也不够,吃完早饭甄知夏和姐姐又要出去挖野菜,马氏照例嘀嘀咕咕骂两声,一眼看到正悄悄往外走的甄香菊:“去哪儿,吃完就走,还不去拿挎蓝和你两个妹妹去河边挖野菜。”   绿儿年纪小,今天又是孙氏持家,马氏就免了她那一份。   “娘。”甄香菊悄悄朝张氏看过去,张氏忙紧挨着马氏晓得黏糊糊道:“香菊今年也有一十二了,也没多久便要准备议亲了,她那手针线活还不上手呢,得紧着点练练。”   马氏瞪她一眼:“还不是你给惯出来的,做娘的没有个娘样子,以后你家丫头要是丢了我甄家的脸,我和你没完。”   说得是不好听,但马氏瞧着张氏油盐不进的赖皮模样倒是再不叫甄香菊去挖野菜了。   甄香菊忍着得意朝甄知夏瞥了一眼,甄知夏立马回她灿烂一笑,当她稀罕和她一起去啊,她若是跟去了才麻烦呢。   。   山溪旁的野地里,甄知夏愤愤不平的掰着牛舌菜,将一肚子火全撒在上头:“一共五张野菜饼,全分到了咱们和大房碗里,咱们只能眼看着别人啃新鲜窝窝,奶做的事儿真够伤人的,这全家的活计还不都是咱们干的。”   就譬如这挖野菜,她原本一个城市娃,绿叶蔬菜都认不得几种,来了不到两年已经将遍山的野菜都挖了个遍,每天早上剁鸡食喂鸡,还好家里穷养不起猪,不然扫猪圈这事儿舍她其谁。   甄知春闷着脑袋干活,她比甄知夏大两岁,又有心护着妹子,干的活比她还多。   “咱们没兄弟,所以奶看咱们不顺眼,可大伯娘也生了两个堂哥,大伯娘和绿儿又那么老实脾气好,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甄知夏被刺了一下,半晌闷声道:“不知道,也许就是二伯娘他们太老实了吧。”   “哼,我也这么想,马善被人骑,要不然为什么奶不去拿捏拿捏二伯娘,她们一屋子都懒,二伯娘每次做饭厨房就跟糟了贼似的,咱们所有人都得在她身后跟着收拾,还不如自己做饭方便呢,还有大堂姐,你不是没瞧见她那样儿,我都不知道哪里惹她了。”   甄知春抬头看了看张牙舞爪的妹子,犹豫了下还是说道:“妹妹,你也不小了,有些话以后说起来注意点,不然以后吃亏,二伯娘,”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说:“二伯娘嫁在本村,娘亲戚也多,她在奶面前就底气足,奶也不敢让她太吃亏。娘曾经说过,一个女儿出了嫁,虽然不是娘家的人了,但是和娘家的关系是割不断的,这过日子没个定数,万一有点什么事情,娘家什么的都是靠山。”   “甄三丫儿,不得了了,出事儿。”   甄知夏闻言蹭的一声站起来,她觉得甄三丫这个名字土死了,但她在几个甄家几个丫头中就是排行老三,好多人都喜欢这么叫她。   隔壁院儿的阿萍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朝着甄知夏姐妹一口气说道:“不得了出事儿了,绿儿托我赶过来告诉你,镇上来了人,你奶要把你都卖了呢。”   “说什么,这怎么可能呢。”甄知夏惊得差点扔下手头生锈的小刀子。村里头只有些个实在穷的过不下去的才会想到卖儿女,甄家虽然面上显得落魄但总不至于吧,况且马氏这老乞婆虽嘴毒刻薄喜好找茬,还偏帮的厉害,但是却极其好面子,若说是卖人而且还是自己的亲孙女那不是打甄家脸面么。   “你们快回去吧,赶紧的。绿儿不敢离开厨房太久,刚才偷偷到我家里托我给你们捎信儿,我就赶来了。”阿萍急的直催。   甄知夏青着脸往家跑。   “知夏。”甄知春也是一脸急色,但她稳重惯了,没和妹妹一样头脑一热就跑出去。   “我娘怎么说?”   阿萍摇摇头:“我得了信了就出门寻你们来了。”   她接过甄知春手里的小刀子:“你先去,你们的东西,我帮你们送回去。”   甄家的确来了人,还是特地从镇上赶来的,一大早这么一辆光鲜的,锦棚绣字的马车进了村口,那车夫还一路问人,就引了半村子人的注意。那马车走走停停的到了甄家门口彻底停了下来,就见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掀了帘子从车厢里头出来,一身考究的棉布褙子,头上插着金戴着银,身后还跟着两个十五六岁身形苗条的丫鬟。   其中一个丫鬟先进了院儿,朝着迎出来的马氏福了一福,声音脆生生的好听:“敢问这可是梧桐村的甄家?”   马氏瞧着院外聚了两圈的村民,脸上不由的得意:“这里是甄家,你们可是从南风镇上来,来找我家五儿惜福的?”原来她见着这几人的穿衣打扮,又是乘着这般马车而来,便以为合着自己的小儿子是相熟的。   那妇人走前一步,满脸笑意道:“老姐姐,我们是从秀水镇上来,是找一个小姑娘,她昨儿个来佟家府宅卖了我们一些卤鸡子,我们今日来是有事相商。”   马氏愣怔下,一时有些搞不明状况,但眼下情况和她心里预期的不同,她便收了炫耀心思,转眼再见院外围观的村民就不乐意了。   “老二媳妇。”她扭头朝着张氏使了个脸色,示意她把那些看热闹的人轰走。   张氏见着这几人被马氏迎进堂屋心里便跟耗子挠着似的,有心去亲近亲近,只急急忙忙的朝人群中丢过去一句:“别看了别看了,这是咱家的老亲戚来了,来找我婆婆唠嗑的。”之后也不管大伙儿散了没,就紧跟着马氏进了堂屋。   那妇人先将四周扫视了一边,虽李氏孙氏将这屋子打扫的很是整洁,但年久衰败的迹象仍旧很是明显,她瞧在眼里,觉得今日所求之事又多了两份把握。   马氏摸不着来人情况,但是村里就没几个这般体面的人,她也不敢怠慢,叫了一直跟在身后的张氏:“还不快去去给客人端杯茶来。”   张氏平日精贼,又晓得马氏是个爱充场面的,此时眼珠一转便抬步去了厨房。    ☆、佟家要买人(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好肥,还不把你们炸出来   马氏马上又换了张笑脸:“这位夫人,敢问你是打哪里来。”   小丫鬟听她一句夫人忍不住扑哧一笑,又赶忙压下回道:“咱们是从秀水镇佟府里来的,这是咱们宋妈妈,想找昨日卖咱们卤鸡蛋的小妹妹,问个话儿。”   马氏又追问道:“这佟家又是……”   另一个小丫鬟嗤声道:“秀水镇的佟家你居然不知道?”   马氏一大把年纪被个小丫鬟呛了声,脸上就有些不好,宋妈妈轻轻咳了一声,说了两句将话圆了去,又将佟家的家底子大概提了提,马氏脸色这才好了些。   这会子功夫,张氏已将马氏的意思朝厨房的李氏和孙氏说了:“婆婆要那新鲜茶水招待贵客,你们赶紧烧水泡茶,待会端堂屋里来。”   孙氏喏喏道:“咱们家里哪里来的茶叶,小叔屋里倒是有,可谁敢去呀。”   张氏心里得意,难道我不知道,不然这个机会哪里轮得到你们:“快些,婆婆说,若是谁怠慢了贵客,回头就找谁算账。”   说罢便又心急火燎的回堂屋。   “你刚才的意思是佟少爷喜欢咱们做的卤鸡子了,所以佟老爷想把方子买回去?”堂屋里宋妈妈说明了来意,只听的马氏愕然。   宋妈妈含笑道:“是这个意思,咱们佟老爷对咱家少爷可是疼的没话说,只要咱少爷发话,便是天上的月亮也得替他摘下来放在床前供上,昨儿个佟少爷多吃两口卤鸡蛋,你瞧瞧佟老爷今日就派老婆子过来了。”   马氏跟着笑:“你们少爷有福啊。   她身后的张氏忽然道:“婆婆这方子可是咱们甄家祖辈儿传下来的,可随意卖不得。”   一屋子的人都朝着张氏望去,就见她又笑嘻嘻的在马氏肩上轻轻捶了捶,马氏脸上有些尴尬,不过很快的就隐去了:“老二媳妇,你去把老三媳妇喊来。”   张氏才走到门口,就见马氏捧着两碗茶盏进来,张氏忍不住探过去看了一眼,茶碗里几片碧绿叶子,上面黑黑白白的几点,她心下笑道,这老三媳妇倒是胆肥,真的敢去小叔屋里拿东西,回头有得她受的。   马氏对着李氏声色和蔼道:“老三媳妇,来见过秀水镇佟家的宋妈妈。”   李氏对马氏忽然的和蔼感到莫名,但她依旧朝着宋妈妈躬身福了福:“宋妈妈,请看茶,乡下地儿就吃个新鲜,我挑了两片新摘的胡荽代替茶叶,喝下去能消食开胃,加了芝麻添香请宋妈妈尝尝。”   张氏暗自冷哼,马氏对李氏这番话很是满意,宋妈妈更是对着李氏细细一打量,这一看心里却微微吃了一惊,这妇人虽然一身村妇装扮,衣着寒酸,但举止得体,面容身量更是越了佟老爷最得意的小妾一头。倒是没料到这秀水镇能有如此人才。   她微微想了想朝李氏笑道:“你婆婆好福气啊,居然有你这般体面的媳妇儿,那叫甄知夏的小丫头可是你的女儿。”   李氏点头回道:“是我女儿。”   宋妈妈便笑:“听小丫头说,卤鸡蛋的方子很是复杂,家里只有你会做。”   “算不得太难,是我在嫁过来之前得了机缘学来的,就是比起别人家做的卤鸡蛋多了些麻烦。”   “那婆子不是说是她家祖传秘方么。”两个小丫鬟嬉笑起来,马氏老脸一红,张氏倒是半点羞愧也不见。   “我这次来除了卤鸡蛋的事情,还有一事,不曾来得及说明。”宋妈妈心里又打了个转儿,这回认真看着李氏,又将佟老爷原本的意思说的更为婉转了一点儿:“昨日咱们老爷和夫人见到了你的小女儿,觉得很是乖巧伶俐,模样又好,便问了她两句话,你家小丫头很是乖巧,几句话说得我家夫人心里爱怜万分,所以这回出门前,夫人特地吩咐老婆子,说若是甄家愿意,就让小丫头来老爷夫人跟前伺候几年,每个月的月例丰厚,那知夏丫头日后也能有个更好的出路。”   张氏一旁听着心里着急,这好事情怎的都轮到三房屋里头了,卤鸡子的方子是老三媳妇的,甄知夏也是老三的闺女。   马氏素来是个爱钱如命的,但这会子想到了另一层:“咱们虽是庄户人家,但是我家五郎也是在镇上读书的,这事情不好办。”   听着婆婆的意思是不愿意?张氏忽然想到,这甄家还没分家呢,就是有便利也不能光便宜了三房去,她就急吼吼的插嘴道:“我多嘴问一句,你们愿意出多少钱买我那侄女儿?”   这话说的露骨,宋妈妈刚听到她家里还有个读书人,还有些迟疑,这会子听到这话,宋妈妈和身后的身后的两个丫鬟面上都明显露出鄙夷来。   “啥,这丫头能值当三十两?”张氏猛地拍了拍巴掌,是又喜又惊又有些怕:“宋妈妈你莫不是说笑吧,咱村里老牛家的闺女也是卖去大户人家家里当丫鬟的,她还比咱知夏还上大两岁,不过就卖了八两而已,这夏丫头过去真的只是做个丫鬟?”   小丫鬟撇嘴道:“八两银子在咱佟家也就是买个粗使丫鬟,哪里能劳累咱宋妈妈亲自来。   李氏身子晃了晃,脸孔苍白满头冷汗:“你们回去,我不卖女儿。”   宋妈妈语重心长道:“甄家媳妇儿,什么卖不卖的,说的多难听,我家老爷和夫人是可怜知夏知春两姊妹,想来都让你舍了也是为难,才想着让小些的那个进了府,以后也能帮衬帮衬她大姐。你家光景这般大家是有目共睹,这么聪慧的小姑娘若是就这么呆着也不会有啥出路,日后最多也就嫁个碌碌无为的庄稼汉,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你这做娘的也忍心?若说是到了咱们佟家,咱们府里老爷夫人出了名的心善,又是这般疼她,至少先让她做个二等丫头,在自个儿跟前伺候着,例钱又高,还能习文学字,年纪大上几岁还能做上个大丫鬟,这般机遇可不比窝在这小村子强?在咱们佟家能做上大丫鬟可比小门小户的小姐还要体面,你这做娘的不能给孩子带来高些的出生,难道还要拦着她日后发达么?”   宋妈妈一番巧舌如簧说的颇有些口干,便拿起一旁的茶碗,顺势瞧了瞧马氏和张氏的反应,这张氏一脸艳羡的模样可是藏也藏不住,宋妈妈略有些得意的喝了一口茶水才又道:“不是婆子我夸口,知夏小妹妹模样好,日后若是有缘配了家里的管事,夫人少不得要赠些嫁妆与她,这若要是知夏福气够好,再入了老爷的眼,便是抬做姨娘也不是不可能的,挨到到那时候,你家可算的是飞黄腾达了。”   马氏心里也是一紧,三十两不是小数目,足够买上两亩上好的水田还有老多剩余。上好的旱地不到六两一亩,差一些的三四两一亩。三十两银子,甄家人勒紧裤腰带不吃不喝不生病,干上一整年赚个一十三两顶天了。   甄四还没娶媳妇呢,村里的人家娶个媳妇加上聘礼满打满算十两银子,他脚不好,年纪也不小了,肯定还要再多添上几两才能够,这就是一笔固定花销,她的亲儿子她总要打算的。   哪怕别人都可以不管,她还有小儿惜福,惜福还要考秀才呢,日后定然还要考举人,那么拜师钱,上京赶考的钱,哪哪儿不要用钱啊。   马氏算到这里瞬间动容,家里现而今的情况再没有别人比她清楚了,家里还有三十亩旱田,其中二十亩良田,十亩中等田,正常吃用养活一大家子是没问题,但是五儿的车马费,束脩,还有每逢休沐从镇上回来替他开小灶的钱呢,难道日后五儿考秀才还要家里卖田地才能够?   马氏心里利利落落的打了一遍算盘:“三十两银子也算是公道,佟家老爷舍得这些银钱买我家的三丫头,可见我三丫头必定吃不了委屈,这能去佟家啊,也是福分。”   宋妈妈点头应承:“可不是这话么,老婆子我也没见过老爷夫人对个小丫鬟这么上心过。”   “宋妈妈莫要欺负我乡下妇人什么都不懂,”李氏忽然冷笑道:“八两银子买个粗使丫鬟能买十年,三十两银子你是买的活契还是死契?若是活契还有个盼头,若是死契,我这女儿从此要打要杀都由的你们了,还哪来的飞黄腾达?”   宋妈妈闻言一惊,这村妇居然还晓得这些的弯弯绕绕的?   但话头已经说清楚了,宋妈妈也不好糊弄下去:“这,这自然不是活契,哪来有活契的丫头当大丫鬟的道理。”   李氏冷哼一声:“说来说去还不是要让我卖女儿,谢谢宋妈妈好意,别说死契活契我也不卖,我不图丫头们飞黄腾达,日后便是嫁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也是本分,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她李阿敏可不是整日围着炉灶转的无知村妇,大户人家的浑水她已经趟过一会了,失了半条命才爬上岸,哪里能看自己的亲闺女再去一趟。   宋妈妈身后的丫鬟急了:“你这人怎么不识抬举,咱家老爷夫人可是真心,连牙婆子都没让请,直接让咱宋妈妈亲自来说,给足你们面子了,况且老爷若是不喜欢,怎么还会赏那丫头银子,那些鸡蛋才几钱。”   她昨日见老爷一出手就赏了一个银锞子,吃惊不小,要说佟家虽然家大业大,老爷却不是个大方的人。   “什么银子?”马氏挺着白胖的腰身抢上前来堵到李氏面前:“昨儿个我只见了几个铜子儿,连个银渣渣都没瞧见。”   李氏见她打岔急的偏了偏头:“娘……”   “哎哟,看来我三弟妹是藏了私房钱哪,”张氏在一旁酸道:“去一趟镇上就存上银子了,可见平日藏得更不少。”   一耳将那挑拨听到了心里,马氏瞪着李氏,眼眶里都快淬出火来。在甄家,藏钱是她最最不能容忍的,何况藏银子的不是旁人还是她最瞧不上的李氏。   “娘”门口矜矜战战探进来一个脑袋,是老大媳妇孙氏:“午饭……”   马氏扭头骂道:“问问问,只会问,我一大把年纪还没个安生,事事要我老婆子操心,我娶你们几个儿媳妇回来是要我当婆婆的伺候你们这帮媳妇的啊?”   孙氏吓得一缩脑袋,刚要缩回厨房,又见堂屋内昏暗的光线下,李氏已经面无人色了,一想往日她对自己的照顾,她便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站了进去。   “老姐姐,你可要好好考虑,这家里可终究是你拿主意,过了这个村也就没这个店了,你那小孙女是讨人喜欢,可有哪个愿意花这么多钱买一个八岁的小丫头。”宋妈妈又加了一把火。   “滚,你们滚出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我死也不会把闺女交到你们这种人手里,你们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害人精。”李氏紧握的双拳簌簌发抖,似乎气的随时能昏厥过去。   孙氏无措的搀扶着李氏,这个三弟媳妇向来能忍够静,从她嫁进来就没听过她和谁高声说过话,何以她见了这几人就跟杀父仇人似的,她嘴笨只能苦苦劝着她:“老,老三媳妇,你,你别激动,别气坏了自个儿。”   马氏向来对这三儿媳妇拿捏惯了,初始被李氏暴怒的模样镇住,一反应过来瞬间大怒,你这样子是想压我一头了?   却先直接对着孙氏开骂道:“你扶着她干嘛,她是婆婆还是我是你婆婆,还不给我滚过来。”   张氏生怕被波及早远远躲开,马氏气的拿手指直直指着李氏怒骂道:“老三媳妇儿,你懂不懂规矩,你婆婆还在这儿呢,哪里轮得到你大小声往外赶人。”   “什么客人。”李氏双目赤红:“娘,千万不能卖,这是推夏丫头进火坑啊。”   两个小丫鬟连忙去扶宋妈妈:“宋妈妈,咱们走,好心好意跑一趟,被人描黑成这样,真当自己女儿是仙女儿了。”   宋妈妈不料李氏如此顽固,又摸不准自家老爷这次是什么态度,只能将话头说缓和些:“今日是我来的仓促了,也不怪你们误会,我回去好好和老爷夫人通报一声,你们也寻思寻思,若是日后反悔,随便差个人去秀水镇上问一问,佟家是无人不晓的。”   两个丫鬟不忿道:“宋妈妈你对这些人客气什么,他们话说成这样咱们走便是了,难道回去老爷夫人还能怪咱们不成?”   宋妈妈边走便叹气,有些话她不好当面说,只能在心里叫苦,若只是个丫鬟这么简单,哪里要费这许多功夫,也不知道老爷怎么了,依着家里的底子要什么女人要不到,怎么到看中了这么一个黄毛丫头,她那么小年纪能懂什么啊。   张氏飞快的从马氏身后窜过去:“娘,我去送客。”她到了堂屋门口还知情识趣的带上门,门缝还未来得及阖上便听见里面“啪”的一响想。   张氏顿时笑的见眉不见眼,她素日便看不惯李氏一副冷冷淡淡的清高样,呸,一个寡妇再嫁罢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东西。   张氏急巴巴的赶上两步要去扶宋妈妈,被两个丫头一瞪眼挤了下来,她也不恼,嬉笑道:“宋妈妈来这儿是瞧得起咱们,你说的那事儿,我三弟妹不承情我承情,甄家可不只有她有女儿,我也有,可比她家的……”   宋妈妈气笑了,她扭头用力打量了张氏两眼,吐下两个字:“不送。”   张氏怏怏的看着三人上马,又看院外居然还有几个看热闹的没走,便翻了个白眼道回堂屋去看李氏挨训。   宋妈妈一走,马氏压制的怒气再也忍不住,她眼角才瞥见堂屋门关了,下一秒便狠狠给了李氏一巴掌:“我呸,你个寡妇也敢在外人面前给我没脸,这家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了算了。”   李氏捂着脸硬声道:“娘,知夏她是你亲孙女儿啊,你怎么忍心卖她。”   “娘,你别生气。”巴掌没挨在她身上,孙氏却被吓懵了,婆婆马氏是不讲道理,但是马氏为了面子好看,一般情况下只会挑唆儿子打媳妇,这次不仅亲自动手了,还是二话不说就赏了巴掌。   “你给我滚回厨房去,没用的东西。”   马氏一瞪眼,孙氏就忍不住发抖,她回头看一眼李氏,马氏又骂过来:“还不滚。”   张氏推开门进来又转身将门阖上,朝着孙氏笑眯眯道:“大嫂,饭做好了没,咱们饿一会儿没事,爹他们在地里做活,可经不住饿。”   她一眼看见李氏纤细的指缝下的鲜红,便忍笑上前:“三弟妹,你也是的,藏什么私房钱,你在家里又不少你吃的喝的,这家里都是靠咱娘在家里撑着,你这不是招娘生气么。”   一句话提醒了马氏,她扬起巴掌又要扇过来:“真当我是死的啊,银子呢,你藏哪里了。”   木门咚的一声被人猛力踢开:“你干什么?” ☆、反抗   张氏正笑得小人得志,猛地被这声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又笑的愈发欢快起来:“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侄女儿回来啦,可不巧,佟家的人才刚走。”   甄知夏直接冲过去拦在马氏和李氏中间:“奶,你做什么要打我娘?”   她一双杏眼怒瞪着,怒火炙然的盯着马氏,马氏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又见她手上居然还紧紧捏着一把小刀,便下意识后退一步。   张氏笑着凑上来站到马氏身后:“侄女儿,你怎么和你奶说话呢,还不是你去镇上把佟家的人惹了过来,给了婆婆一顿好气。”   佟家的人?   甄知夏拧眉,她扭头问李氏:“是不是咱们的鸡蛋出了问题?”   她这一回头恰好将李氏的脸颊瞧了个清楚:“娘你脸怎么了,谁打你了?”   马氏挺胸道:“是我打的,怎么,难道你这孽障还想打我不成?”   甄知夏怒道:“你凭什么随便打人?”   “就凭她是我儿媳妇儿,就凭她敢瞒着我偷偷藏银子。”   马氏回答的理直气壮,粗壮的身子挺得像座小山,婆婆教训儿媳妇儿,天经地义。   银子,甄知夏一愣,眼神下意识躲避了下,糟糕,怎么被这老妖妇知道了。   张氏在一旁挑唆道:“侄女儿好本事,得了银子不说还哄了佟家人过来,问婆婆要买你回去享福呢。”   李氏双手紧紧捏着甄知夏双肩:“夏丫头放心,娘死也不会让你去给人做丫鬟。”   马氏不管旁他,只双目一瞪面露狰狞道:“你这丧天良的寡妇,手脚不干不净的敢瞒着我藏银子,还不快把钱拿出来。”   甄知夏勃然大怒:“奶,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寡妇,我爹还没死呢。”   “你敢咒我儿子。”   马氏气极,扬起蒲扇般的巴掌又甩过来,李氏连忙弯腰抱住甄知夏,背上一声闷响,生生替她挨了一掌。马氏气的一把将李氏拽开,她也不过五十出头,粗壮的身子比李氏要宽上一半,力气又大,李氏被她拽的一个踉跄,便护不住女儿了,甄知夏只听见耳边一声脆响,脸颊登时火辣辣的麻了一大片,鼻子底下隐隐有湿意。   鼻子流血了。   张氏做势去拉:“婆婆,打不得打不得,这丫头可是佟家要买下当姨娘的,值三十两银子呢,把脸打坏了怎么办。”   甄知夏心下正恼火,一听姨娘二字一阵恶寒,又联想到那佟老爷昨日还借着赏银子还摸过她的手,更是恶心欲吐。   “你才给人当姨娘呢,要去你去。”她恶狠狠的抹了一把鼻血。   “你个丫头片子说什么呢。”张氏脑门一热待要开骂,又见马氏锅底一样黑的脸色,心生一念,骂算什么,打算什么,为了那三十两也得哄了婆婆把她卖了。   张氏眯着眼看着小老虎般暴怒的甄知夏,不得不承认,这丫头片子和她娘长的还真是像,若是能将养几年,说不定还能卖上更多钱,要是一辈子埋在村子里又能有多少油水。   张氏立即换上一张笑脸:“侄女儿你不懂,这当妾啊,听起来是不怎么好,可是日子是自个儿正经过的,可不是让旁人听得,不说远的,咱们村里金婆子的闺女前两年就是给人当妾的,一年没到就生了儿子,那回来一趟啊,是穿金戴银,一窝蜂的下人伺候,可风光了,也不光光是她,婆婆你是知道金婆子,家里原本是村里最破落的,现在有着女儿贴补,一家人都住上砖瓦房了,那日子过的是水水润润的。”   这话更是给马氏添堵,村里和她不对付的人多,但是扯破脸的没几个,这金老太婆得算一个。   甄知夏听她左一个妾,右一个儿子,言之凿凿似乎是她做定人家小妾了,不由气的浑身发抖,猛然扑过去就对着张氏粗大黑厚的臂膀狠狠咬了一口。   张氏尖叫一声,用力将甄知夏推了个仰倒:“老三屋里的,你怎么教孩子的,咋的随便咬人呢。”   “知夏。”   “娘。”   甄知春一路跟着甄知夏跑,怕妹子吃亏,到了院儿里先奔着西边的小屋把甄四给请了来,甄四虽然跛了足,却是眼下唯一能说的上的话的男丁,耽搁到这会子才赶进门,就见甄知夏被张氏用力推到了地上。   “知夏你做什么?”眼见甄知夏手握小刀举过头顶,甄知春尖叫一声:“你快把刀子放下。”   马氏又气又怕浑身发抖:“你,你还想杀人那,你个孽障想翻天不成。”张氏神色惊疑的后退了好几步。   “姐,二伯娘说要卖我去做妾。我是死也不愿意的。”她黑漆漆的葡萄眼里满是恨意,直直瞪上了张氏。   甄四慢慢拐着腿挪过来:“三丫头把刀放下,别听你二伯娘吓唬你,咱们家不买闺女,你别激动。”   甄知夏冷哼一声,忽然抬手捏住头顶两个好端端的总角,猛然几刀下去,那两团子枯黄头发立即被绞的跟狗啃似的,那落发断断续续的落了一脚背。   “知夏,你做什么啊。”甄知春吓得大哭,这几刀子下去都能见到头皮了,这是要出人命啊。   甄知夏胸脯起伏,杏眼圆瞪:“我看你们再怎么卖我。”   管不了这么多了,头发还能再长,老乞婆要是真的动了卖她的心思,她还要不要活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这一举动可说是歇斯底里的反抗了,马氏见她癞皮狗似的头皮气得仰倒:“不得了了,甄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混蛋玩意儿,谁也不准拦我,这家里还是我当家,你个小浪蹄子,我今日定然要把你给发卖了,不卖给佟家也卖去别家,甄家留不得你这个祸害了。”   “你做梦。”甄知夏将刀子狠狠掼在马氏脚边,吓得马氏跳将起来,甄知夏趁着混乱低头冲出屋去,出门就放声大哭起来:“奶,别卖我,我害怕,我不去给人家做妾,我不去。”   因着佟家上午的阵仗,甄家院外现在还围着三两个闲人呢,一看屋里冲出来一个小人,待清楚甄知夏光秃秃的脑壳儿,众人俱是一惊,又听甄知夏哭着喊着,顿时就有人高声喊起来:“哟,这不是甄三丫儿么,咋的,你奶要卖你啊。”   甄知夏做出伤心的样子大哭道:“我二伯娘说我值三十两,劝我奶卖了我呢。”   村里人见惯打骂孩子,初始还没当回事,一听三十两的巨款,立马口耳相传炸开了锅。   甄知夏用力揉着眼睛,嘴角冷笑,都不要脸了是吧,那我就撕破你们的脸皮,还耕读传家,指着儿子考秀才光宗耀祖呢,我让你卖我,看你卖孙女儿的名声传出去,你儿子还有脸考秀才。   马氏在屋里面气的跳脚:“快,把那小畜生给我捉进来,别让她在外面丢人现眼。”   李氏见那满地枯黄的头发,哭软了身子。甄四见他娘马氏那副疯癫模样,不住叹气,只能悄悄拉了甄知春:“去扶着你娘,别哭坏了身子,我去把你妹妹拉进来。”   马氏尖叫道:“干啥吃的,一个两个,咋的还要我老婆子亲自动手啊?”   “我去捉她。”张氏眼里闪着狠光,小蹄子敢咬老娘,看我怎么收拾你。   甄知夏一抬头,就见张氏狰狞的朝自己扑过来,她稍一犹豫,立即扭身跑出院外:“二伯娘,你别捉我去给人做妾,你别卖我。”   有妇人看不过去:“你做婶子的咋想着卖侄女儿呢,缺钱也该先想着自己闺女儿啊。”   “她二伯娘啊,你歇歇气吧,跟个孩子计较啥。”   张氏骂道:“听这小娘们放屁。”甩开旁人的膀子,又追出去和甄知夏掰扯。   甄知夏一边跑一边回头,心里算计着,事情已经闹大了,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不吃亏,又不连累李氏呢。   这一跑过头,居然到了村东头的水塘前面,夏天的水塘,是孩子的游乐场,塘子边上熙熙攘攘的,大半个村的娃子都在这儿了。   “知夏,你头发怎么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青葱少年忽的拦到他面前,甄知夏一个刹不住差点撞进他怀里,少年白净的面上微微一红,连忙张开双手帮着把她的小身子稳住。   “跑这么快,后头有鬼追你啊?”   甄知夏定睛一瞧,这人浓眉白肤甲字脸,干净清秀,一身橘绿色的棉布直辍,比着身边浑身野劲儿的山村少年,多了一股子温润味道。   她当是谁呢,原来是里正家的小儿子裴东南。   甄知夏推开她肩头的两只手:“别拦着我.”   不是被鬼追,是有疯狗。   张氏正赶着这个时候追到这儿,她气喘吁吁的指着甄知夏:“你个小贱人能耐啊,看你还跑。”   裴东南皱了皱眉,不动声色的把甄知夏藏在身后头:“张婶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张氏这时才瞧见裴东南,心里头暗骂他多管闲事,但裴东南是里正的儿子,还合着她小叔在镇上同一家书院读书,她也不敢开罪他:“东哥儿,你别护着她,这小丫头闯的大祸,把她奶气病了,怕挨打所以往外躲呢。”   甄知夏立马道:“我才没闯祸,是你听说我值三十两银子,撺掇我奶把我卖给人家做妾的。”   裴东南脸色一变:“夏丫头你说的可当真?”   甄知夏在他身后探出头来:“骗你是小狗。”   张氏尖叫道:“你听这小蹄子满嘴放炮,哎呀,东哥儿,你也是个读书人,别被这么个小丫头骗的团团转,让开些别拦着我,我要把她带回去给她奶磕头赔罪呢。”   还是算计裴东南到底是个半大孩子,她借着蛮力朝甄知夏扑过去。   裴东南忙到:“张婶子,你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张氏哪里听他,卯足劲儿要捉甄知夏,甄知夏四处乱跑,她现在身量太小,和那泼妇硬碰硬肯定吃亏,而且水塘边上那么多人,她也不好真的出手。   裴东南着急着上去护住甄知夏,甄知夏嫌他碍手,又挣脱不得,一旁有淘气的孩子起哄,张氏恼羞成怒,用了蛮力,嘴里“诶”的喝一声,居然一把将甄知夏和裴东南两个都推到了水塘边上。   甄知夏感到身后一松借不住力,暗叫不好,连忙空中转身想做个补,身边的裴东南居然慌不择路的又拉了她一把。   二人终于扑通一声,悲催的落到了河塘里。   甄知夏和里正儿子东哥儿落水的消息传到甄家,李氏一听差点厥过去,甄四心里有顾忌不敢直接去扶三嫂,只得对着泪流满面的甄知春道:“别慌,一慌就乱了,我去找人把爹和大哥二哥几个从地里叫回来。”   身上的衣裙翻上来,随着水波贴在耳边荡漾,甄知夏呛了好几口水,一边拼命踢腿一边不忘心里骂娘。   他妈的,个死泼妇,我不会游泳啊。   腋下忽然多了一双手,甄知夏慌慌张张扭头一看,是裴东南。   裴东南水性极好,他避开甄知夏拼命乱舞的双手,从背后抱住她猛地使力窜到了水面。   甄知夏稀里糊涂的被人拖上岸,一呼到新鲜空气猛然咳嗽起来,吐出来半肚子池水。   她现在浑身湿淋淋的,狼狈到家,裴东南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他推开围观众人:“知夏,别怕,我送你回家。”   也不知道他哪里找来的干净衣服,遮在了甄知夏完全看不出曲线的身体上。    ☆、甄三回家   马氏坐在自己屋内的木床沿儿上哭闹着,一双巴掌拍的山响:“我现在是说不得她啊骂不得她啊,她二伯娘说她两句,这丫头片子就扑过去咬人,拿了刀子绞头发,冲我挥刀子,不孝忤逆的没天理了。都这样了还嫌不够丢人,居然还敢去跳湖,她有本事真死去,又让人给捞回来了,村里现在都传开了,丢人啊,连累甄家教人看笑话,她小叔的脸也给她丢光了。   我当初就说寡妇娶不得,进了门又生不出儿子,生下来的丫头片子也不像个样,我这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早知道寡妇进门会惹这样的祸事,当初老三要娶这李阿敏,我就应该死命拦着,让老三踏着我的身子过去,看他还敢不敢。”   甄老头子啪嗒啪嗒抽着烟,不听马氏的唠叨,指着面前垂头站着的甄四:“老四你说说,家里当时就你一个脑袋清楚的,这老三的丫头怎么好端端的跑去跳湖了。”   甄四一抬头就见马氏盯着自己,便复又垂下头去。他跛的那只腿比另一只矮上好几公分,这会儿站在二老面前,不自主的就歪着脊背,用一种奇怪的站姿立着。   “老四你说,你娘她不敢说你。”   甄四回答的有些犹豫:“三丫头说二嫂要卖了她去做妾,三丫头急了就和她争起来了,然后,然后。”   “啥,三丫头才几岁,什么做妾不做妾,嘴上没门闩的,有这么说自个儿侄女儿的么,把人名声都给搞坏了,你去把老二媳妇给我叫进来。”甄老头气的哆嗦,甄老头爱面子顾全名声,比马氏尤甚,倒也不全是为了孙女儿。   马氏就骂:“那小丫头片子还有什么好名声,我呸,自己不知好歹,惹了人镇上的大户人家,不知道和人家谋划了什么,一大早就有婆子坐了马车过来要买她,还愿意出三十两银子,若不是她有意,人家为啥巴巴的来寻她一个小丫头片子。”   甄老头子不耐道:“吵吵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张嘴,又是那贪财的性子。”   马氏一愣,立即嚎哭的更大声了:“你个死老头子,你敢骂我,我替你老甄家当牛做马了大半辈子了,就听你骂我啊,我不活了。”边骂边就张开十指要上去厮打。   甄老头子常年劳作,身子骨很是结实,但他不好和老妻动手,更不好在儿子面前挨打,只能狼狈的从床沿上跳开,避开马氏扑过来的身子:“老四你让老大赶紧去镇上跑一趟,把老三叫回来,先别告诉他他闺女的事。”   甄四答应着却不往外走,甄老头掐了烟:“好磨蹭啥?”   甄四嗫喏:“钱……”来回镇上那么多路,总要作个牛车省个脚力时辰吧,马氏听到花钱就心疼,她摸着腰间的钱袋子:“你编的那些个筐子钱呢?都是些败家玩意儿,没一个省心的。”   摸了半天摸出三文钱,只够去镇上的钱,最后马氏还急着提醒:“别忘了让他把这半月的工钱结了再回来。”   甄四苦笑,编筐子的钱哪回不是到手就给她娘要去了,他不敢多说,一脚深一脚浅的出门了。   马氏看着四儿子蹒跚别扭的背影,这哪里是能顶的起甄家的人,她又想起五儿的好,益发觉得老三屋里的都是些个自私自利的东西。   李氏的小院儿里,甄知夏头戴了一个青色裹头,正乖巧的斜依在床架上,屋里多了个白发苍苍的,一身灰袍的老人,他是村里唯一的老大夫,裴东南送甄知夏回家后又特地去把他请了来。   夏丫头不习水性,被人推下河,受了惊又喝了一肚子水,他怕她落下病。   老大夫捏了捏山羊胡子:“没大碍,但是为了保险,还是喝老夫一副汤药为好。”   甄知春道:“大夫,这汤药费是多少啊?”   这话一问完,她脸就有些红,不是她小气,甄家人往日有个头疼脑热的,除了她小叔叔甄惜福,马氏哪里舍得给人请大夫看病,所以她怕,怕昨日得的一十三文钱压根不够给妹子看病的。   大夫摆摆手:“钱早就给过了。”   李氏最先反应过来,朝着一旁默不作声的裴东南道:“东哥儿,大夫是你请的,婶子谢你,但这钱得我们自个儿付。”   裴东南连连摇头:“李婶子,这么见外作甚,我也是看着夏丫头长大的,把她当亲妹子看,难道连这些也不能够做么。”   李氏擦拭着眼角的泪珠:“东哥儿,你救夏丫头一命,咱们还没报答呢,再要你出钱这说不过去。”   裴东南急的摆手,连说不要,又转头和大夫道:“张大夫和我一道回吧,我家的牛车还等着呢。”   张大夫住得远,年纪又实在大了,近几年,没有牛车他几乎不出诊。   张大夫点头,裴东南立即借机告辞,临走前看着甄知夏已经拿块青色粗布裹住了的脑袋:“夏丫头好好休息,日后若是有什么困难的,就来我家找我,我不在就告诉我爹我娘,让他们给我捎话,别再做傻事了。”   甄知夏冲他咧嘴一笑,看的他直摇头。   甄知春探了身子过来:“妹妹,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甄知夏松口气:“没,就觉得软乎乎的没力气。”   李氏放下心后就觉得胸腔里有一股子气:“你看看你把自己糟践的,还好今天有东哥儿,不然你说怎么办?你要是出什么事儿,你让我娘怎么办?啊?”   “幸好东哥儿学堂休沐,一早从镇上回来了,不然昨个儿你个姑娘家家的这么闹,那么大事儿,要是遇了个村里的泼皮无赖,碰了你身子,你的脸皮还要不要了。不是东哥把自个儿的衣裳给你裹了,亲自送你回来,我看你怎么收场?”   甄知夏脑门子冒冷汗,这身子撑死七八岁,她娘是不是想远了些,不过好像要是遇个变态老光棍什么的,是有些恶心。   她便眯眼笑的有些讨好:“娘,改天我找个时间亲自谢他一回。”   “东哥儿救了你,还出钱出力的,谢是肯定要谢的,只是咱屋里哪里有什么人家能瞧得上的?”李氏琢磨了会儿,就去取耳垂上两个小小的银香丁:“不如把这个拿去吧。”   前年甄知夏生了怪病,她奶死活不给出钱,李氏只能把发髻上最后一根银簪子当了凑药钱,现在她发髻上插着一个刻着花苞的木簪子,这对银丁香是她唯一能拿出来的值钱货。   甄知夏忙道:“娘,你别操心这事儿,我知道怎么做,况且不是还有那银锞子么?”   李氏的手顿了顿。   甄知夏又道:“你瞧着吧,奶肯定不死心,与其让她拿去贴补小叔,不如拿来给东哥儿还人情,我还甘愿些。”   哪银子若是落到马氏手里,定然是再也要不回来的,今天要不是东哥儿,大夫的诊金,马氏那里也要不出一个字儿来。   李氏点点头,算是应下。   “三丫头。”   一个高大魁伟的大汉急匆匆的抢进屋来,本来就不敞亮的屋里又暗了几分,甄知夏刚接过姐姐递过来的一碗热水,瞧见他进来就扁了扁嘴。   “她爹,你可回来了,夏丫头差点儿就没了。”李氏低低的抽噎起来,她担惊受怕的忍了一天,这时候见了自家男人才敢哭出声来。   甄三肤黑粗糙但并不难看,眉眼浓密轮廓硬朗,瞧着李氏的目光很是温柔,他安慰的轻轻拍了拍李氏的后背,哄得她勉强止了哭才拔脚过来看小女儿。   “三弟,娘教你去。”甄大立在门口,也不进门来只在屋外说话,甄知夏朝他看一眼,他便微微侧过脸去,有些尴尬。   “大哥,不急在这会儿吧,我想先和我闺女说会话。”甄三擦着满头汗和他打商量。   甄大张了张嘴依旧没改口:“娘说要你立刻过去。”   说完不敢多逗留,加上总有些心虚也敢不瞧屋里其他人的反应,他急匆匆的自行走出了小院儿。   甄三叹口气就要跟上去。   “爹,妹妹才醒。”甄知春在他身后急道。   甄三回头憨憨一笑:“没事,许是娘问我要工钱呢,每回都是这样的。”   甄三一走,屋子里又静了下来,李氏摸了摸眼角,神情悲切。   片刻之后,甄三又急匆匆跑了回来,黑脸涨的通红,额角处有一处可疑的水渍,他一进门先走到床边,探手把甄知夏头上包裹的方巾扯下,大声吼道:“你奶说的都是真的?”   甄知夏被他嗓门一震,身子后下意识前合,离他远了些。   甄三方才交了工钱也没得到一个好脸,马氏反而大声哭闹起来,口口声声说他生了个不孝女,祸害甄家祖宗,说她忤逆,为了让村里人看甄家笑话,自己把头发都绞了,他只得跪下来给马氏赔罪,谁知马氏一口唾沫吐下来,直接把他赶了出去。   这会儿亲眼见了甄知夏的模样,果然头皮狗皮藓似的令人发憷,他忍不住要上去掀女儿两巴掌:“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敢咬你二伯娘,那刀子对着你奶,还去跳湖?你这忤逆的丫头,平日里横惯了,啥事都敢做,你还偷了你奶的银子是不是?”   “你这哪里还有女娃子的样子,我不在家,你就是这么气你奶的?”   他高高扬起的巴掌迟疑了下,最终重重落下,“啪”的一声拍到了自个儿的大腿上。   甄知春将妹子护在身后:“爹你咋只听奶胡说,也不先问问咱们。”   甄三余怒未消,没忍心苛责糟了罪的小女儿,又听到了大女儿的偏帮,便厉声呵斥道:“春丫头你时候也也跟着这么不懂事了,还敢那你奶说嘴,这是你一个小辈该说的话么。”   李氏心里发冷:“甄三,她们一个两个乖得很,你光晓得听你娘说东说西,她有没有告诉你她今天动手扇了你老婆和夏丫头。夏丫头鼻子都流血了,你的好二嫂还说要把你的女儿送去给大户人家做小妾,换银子,最后还把她推到了河塘里差点淹死。”   甄三一愣,神情尴尬起来:“阿敏,你咋这么说话,还当着女儿的面,我娘她就是脾气不好,刀子嘴豆腐心。”   李氏冷笑道:“我敢这么说话,自然是因为婆婆和二嫂敢这么提要求,娘平日糟践我也就罢了,可是她这回要卖她的亲孙女儿,还骂我女儿是贼,甄三你的女儿你不清楚,你也信她会偷东西?”   甄三从未见过李氏如此咄咄逼人,结巴起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担心……。”   “担心,你一个月有大半个月不归家,一回来先去听你娘立规矩,问也不问就过来逼问你女儿,你也是想把她逼死啊。”李氏这些年暗地里受的委屈似乎有了有了发泄点,她忍不住捂着嘴呜呜痛哭起来。   “妹妹没有和奶动手,也没有偷东西。”甄知春愤愤道:“昨日是我和妹妹一块儿去镇里卖鸡子,这钱是东家打赏的,怎么又成奶的了。”   一面是老娘,一面是自己的妻女,甄三苦恼起来:“咱们家里没有藏私的规矩,一直都是你奶管家的,若是得了银钱是应该交给你奶。”   李氏冷哼一声没有反驳,甄知春却咬着嘴唇道:“爹,你不在家,家里馊掉的饼子,冷饭冷粥,硬的和石头似的窝头,从来只有咱屋里和大伯娘她们几个吃,桌子上有肉从来没咱们几个的份,这些可都是奶安排的。”   甄三吭哧着不说话,半天憋出一句:“你奶和你爷年纪大了,让着他们也是应该的,你们还小,日后这些都有。”   画饼充饥,唬谁呢?甄知夏不屑的撇撇嘴。   一滴滴热烫的液体打在甄知夏手背上,却是甄知春已经激动的泪流满面:“若是让着爷奶吃,我怎么会多说,小叔读书我也不敢提,可是二房几个呢,我娘和大伯娘做得多吃的少,凭啥连二伯娘他们也得供着。”   甄知夏拿起袖子替她擦脸,甄知春猛然回身抱住她放声大哭:“这些我平日也忍了,而且还劝着妹妹忍。可是二伯娘今天不该这么逼你,差点就把你逼死了。”   李氏心疼女儿,哭得更是大声,甄三顿时呐呐说不出话来。   “三弟,娘让你再去一趟。”甄大又慢吞吞出现在甄三屋外。   甄三犹豫了下终究还是不敢违抗,他朝着李氏蠕动了几下嘴皮子:“我马上回来。”   李氏气的背过身去擦眼泪。   待他一走,李氏也坐到床边儿一手一个搂了姐妹俩在怀里:“你们都是我的好女儿,今晚让你爹一个人睡,咱们不理他。”   甄知春闷闷的控诉:“娘,爹就是太听奶话了。”   甄知夏反手搂住两母女。   甄三再次回屋,脚步缓慢似有千金,他小心的看过母女三人哭得晶亮的眼睛:“三丫头,你还是把银子先拿出来吧,我这会儿先给你奶送去。”   甄知夏瞧着这男人垂头丧气的模样,忽然笑了,这都是什么爹啊她轻轻从李氏的怀里挣开来,不愿搭理甄三:“我累了,先睡了。”   李氏忙道:“夏丫头还没吃饭呢。”   甄知夏看着甄三摇摇头:“不想吃。”   甄知春抹着眼睛:“知夏,我去给你端饭过来,你泡了湖水,受了惊吓,不吃东西怎么行。”   李氏起身道:“还是我去吧。”她将两只空碗拿在手里,不理甄三巴巴的目光,直接出了门。   片刻后隔壁隐隐传来马氏的痛骂声,甄知春脸色发白,甄知夏迁怒甄三,偷偷剜了他好几眼。   半响后,李氏一张俏脸面红耳赤,眼角还挂着泪痕,她端着两只粗瓷大碗进来:“春丫头你今晚也别去堂屋了,和夏丫头一起在这里吃吧。”   “娘你的呢?”甄知春接过碗端在手里。   “我不饿。”李氏声音沙哑,眼眶上一圈儿红,她坐到床沿儿,摸出一个笸箩,埋头做起秀活来。   “娘不吃我也不吃,都留给三丫头吧。”甄知春赌气将碗往床头的小桌子上一放。   甄三小心翼翼的看着李氏:“阿敏跟我去堂屋吃去吧。”   李氏瞪他一眼:“我脸皮还没这么厚。”从桌上接过碗,就着碗边儿喝了一大口,又递给大女儿,看她喝完才又摸起针线。   甄知夏觉得嘴里发苦,本就不好喝的黍米粥味道更难吃了,她勉强喝碗粥的功夫,甄三又他娘被叫出去了两次,甄知夏对这个男人益发瞧不起。   说是以夫为天,这样的夫又能担当什么。   当夜果然母女三人合着一床而卧,甄知夏心里烦躁,半夜才睡着,再睁眼已经是天明。    ☆、处境   “知夏醒了?”   甄知春将妹子的衣裳从靠墙的矮柜子里拿出来,放到了她身边。   “紧着时间先洗漱,你的药快好了。”   “姐,我不想喝药了。”一想起昨晚满嘴的苦味儿,甄知夏的脸不禁皱成一团,“我没事儿,不信你让许大夫再过来一趟看看。”   “谁叫你作,反正横竖三剂药,你不喝我告诉娘去。”   甄知夏鼓鼓嘴,边擦牙边含糊道:“娘人呢?”   “厨房烧饭呢。”   “不是该轮到二伯娘了么?”   甄知春没好气的戳她一下脑袋:“还不是你,咬了二伯娘一下,她非说自己手不好了,做不了饭。”   “装蒜。”   可是明知道张氏耍无赖也没法,又不能去闹,奶巴不得捉她们的把柄。   洗漱完毕,甄知夏习惯性的拉开木桌上的黄铜暗扣,取出抽屉里面的半把梳子,对着铜镜眨了眨黑白分明的杏仁眼,总算看清了自己头上弯弯扭扭的方巾。   差点忘了,昨天自己亲手把头发剪了。   甄知夏捏着梳子发起呆来。   甄知春端了药进来,见她这模样便嗔怪道:“现在知道心疼了吧,你也真的下的去手,眼下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你头发长的慢,头上的方巾是娘压箱底的,你好好拥着裹头吧。”   甄知夏揪住头巾,扯了两次,没扯开反倒成了死结:“绞了就绞了,奶总不能把一个小尼姑卖给人当丫鬟吧。”   甄知春轻拍她肩膀一下,放下药碗帮她。   甄知夏坐着百无聊赖的开始翻弄抽屉,那抽屉一直是她用的,除了半把小木梳,一个用挖野菜的小锄刀削的,半成型的木头发簪,还有一个裂了好几条缝隙的小木匣子。   发髻是她刻给李氏的,去年李氏生辰,她已经送了一根木头发簪,一头刻着一个粗糙的花苞,李氏一直带着。她本打算今年再送她娘一个开花的发簪,现在却有些改变注意了。   甄知夏取出那巴掌大小的破旧木匣,那木匣没锁,原本应该有个黄铜锁扣的地方开裂了一个黑窟窿。匣子里装着十来粒色彩艳丽的石子儿,是原来的小甄知夏攒着当宝贝的,自她借了她的身子之后,看见了好看的石子儿也会带回家放到匣子里,算是对她的纪念吧。   甄知夏拿指头拨了拨,取出了昨日那枚银锞子。   甄知春瞧了就说道:“昨日你不肯把这银锞子交给奶,奶今天肯定还要问你拿,问你拿不来,肯定还是得问咱爹要。”   甄知夏摩挲着银锞子上的梅花:“让她来要,看我给不给。”   她正考虑用这银锞子替李氏买一根银簪,补偿被当了的那根。   甄知春轻轻点她一下后脑勺:“行了,这几日且乖些,还怕咱奶不罚你呢,我先去厨房,你待会直接去堂屋吃饭。”   甄知春走后,甄知夏又把玩了一会儿银锞子,才将匣子重新放回抽屉,就听门外一声冷哼,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贴着门槛站着,一身嫩黄袄裙足有七成新,长的是眼大嘴更大,肤色偏暗,挑眉怒目实在不讨人喜欢。   甄知夏心下可惜道:瞧这脸色臭的,糟践这深衣服了,这衣裳给她姐穿多好看。   来人正是二房里的甄香菊,甄知夏的大表姐,她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挑衅道:“躲在屋里做啥,是想借着机会躲懒,还是没脸出来了。若是知道丢脸,昨日怎么去投湖,丢了甄家的脸面,连累东哥下湖去救你,你死了不打紧,人家东哥可是里正的儿子,又和五叔一样在县里上学的,你咋敢让他去救你。”   她声音透着酸涩,说到后半句不自知的加重了声音。   甄知夏转过脸去,不理她。这甄香菊是那越吵越活泼的性子,只有闷着她才能更让她着恼。   甄香菊果然更生气,她不依不饶道:“你现在裹上方巾有啥用,那副丑样子早教东哥见过了,现在不只是他,怕是全村人都知道了。”   甄知春赶了过来:“香菊姐,我妹妹身子没好,大夫说要歇上三日,你莫要来烦她。”   “不过是下湖里游了一趟,这么着就敢歇三日,村里小子哪个不是日日去湖里泡澡,就她还金贵起来了?”   甄香菊比甄知春大两岁,眼下居高临下的看着甄知春,眼神颇为不屑。   甄知春只得耐着性子:“妹妹不会水,是被人推下去,能一样么?”   “我不管,这是奶的意思,奶说了,咱老甄家不养闲人。”   甄香菊用力拱开甄知春的肩膀,走了开去。   甄知春气闷,看她走远才回头道:“知夏,跟我去堂屋吃饭。”   堂屋里的长桌短桌已经从屋角端了出来,碗筷也按照人头摆放好了,家里的大部分人已经落了座,待到甄知夏姐妹进屋,几乎所有人都朝着甄知夏看过来,或者可以说,是都在看甄知夏脑壳子上的青色方巾。   众目睽睽之下,甄知夏下意识的直起腰,弗落座,马氏就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昨日那通闹,甄知夏损失了满头的长发,马氏是当着全村人,被下了脸。   现在村里还有谁不知道,马氏为了三十两银子打算卖亲孙女儿,给人家当小妾。   若是其他妇人,也就是厚着脸皮,哭两声穷,被人说叨两句就过去了,可马氏是谁,瞧瞧她一身长比甲,那就不是普通村妇会穿的。村上的妇人,就算是有儿媳妇伺候的,平日为了不影响走动做活,穿的都是耐脏方便的裋褐,独独只有马氏是这做派,她是还没等得及自己的小儿子考上秀才,就迫不及待的想当秀才老爷家的老夫人了。   甄知夏昨日那通闹,要是严重了,闹过了,她小儿子真的可能考不了秀才,那她的老夫人之位,整个甄家还有啥盼头啊。她恨得心头发痒,这小蹄子其心可诛啊。   马氏啪的一声摔了竹木筷子:“你坐这里想做啥?”   一屋子的人立即朝着这角看过来,甄知夏恭恭敬敬道:“吃饭。”   马氏脸色更黑,先狠狠剜了一眼李氏:“你还有脸吃饭,给我滚下去,这里没你的份。老三家的,看看你教的好闺女,往日没规没距的,昨天惹了那么大的事儿还没事人似的坐这里,当着这么多长辈在就敢和我顶嘴。”   甄知夏皱了皱眉,她不过是正常答话而已,算什么顶嘴。   “娘,您饶了她吧,她年纪小不懂事,还病着呢。”李氏俏脸上写满愁苦,低声哀求道。   在甄家,马氏决定着全家的钱财口粮,对于几个媳妇和孙女,若是说不准吃饭,那决定不只是随便说说的。方才她摔了筷子,若被呵斥的是老大家的甄绿儿,只怕她早就哭着回屋里去了。   马氏转向李氏,咬牙切齿道:“都是你惯出来的好闺女,脸皮厚的像城墙,她咋有脸坐这儿,忘记昨天她做啥啦?”   “奶,妹妹知道错了,求您饶了她吧。”甄知春也跟着低声道歉。   马氏恶狠狠的又转向甄知春,李氏忙道:“娘,是我的错,您别气了,身子要紧。”   甄知夏看着母女二人,喉间动了动。   她算是明白了,眼下的情况,她要是不服软,马氏能一直一直的闹下去,而且首先倒霉的就是她娘和姐姐。   “奶,我知道错了,今天的饭,我不吃了。”甄知夏垂下眼睛,一字一句道。   张氏窃笑了一声,马氏脸色总算缓了缓。   “三弟,看你闺女和媳妇儿把咱娘给气的。”   隔壁短桌上突兀的一声断喝,甄知夏眼角一瞥,她二伯满脸愤慨,正瞅着自己的便宜爹爹,甄三低着头不说话,就差把脸埋到碗盆里去了。   甄二欺他软弱,更加添火加柴道:“我说三弟啊,往日你不在家好好教导自己的好闺女也就算了,今日眼见了这事儿还闷不做响,这是拉着咱娘出来当坏人啊,要是我家香菊敢这么不识老,我老早大耳瓜子上去伺候了。”   甄三听了这话,居然放下碗来,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起身。   甄知夏眯了眯眼,这家子感情是想看自己挨揍,不过她甄知夏是谁,就算甄三打得下手,她也不会乖乖受着。   这个甄二,当着全家面挑唆亲兄弟揍自己闺女,还把马氏拉出来当说辞,可见其可恶。   “有饭不吃想干啥,吃饭都堵不了你们的嘴,都给我吃饭,赶紧吃完了下地干活。”甄老头发了话。   一屋子人又纷纷拾起竹筷。   “别以为这事情就这么算了。”   马氏瞪着眼珠将桌上的人脸一一扫过:“这个家里的规矩,不是一个丫头片子要死要活就能混过去的,你们日头里啥样子我清楚的很,三丫头,我今日先不发作你,吃完饭给我干活去,别想找借口混赖。”   李氏心头一紧:“大夫说……。”   甄知夏立即抢先说道:“知道了,奶,我听您的。”   李氏要是再替她求情,只会引火上身。   马氏今日当着众人发了话,甄香菊也不得不挽了篮子,跟着去后山挖野菜。   甄绿儿悄悄和她说:“三姐,你身子不好,我帮你。”   甄知夏摸摸小丫头的额发。   甄知春也说:“你就跟我们去后山走一趟,你那份野菜我帮你挖。”   甄香菊走的快,一步步捻着地皮发泄,甄知夏三姊妹在后头说说笑笑,听的她益发肝火旺盛。   “哎呀你做啥啊?”    ☆、路遇泼妇(修文,看过勿用点)   甄香菊也不在乎身上嫩黄的袄裙沾了土路上的泥灰,两只大脚走的飞快,倒有几分乡下姑娘的干练。只是才过了前头弯道,就歇斯底里的一声尖叫,吓了甄家三姊妹一跳,三人对视一眼,连忙快走两步赶上前,弯道后头一个衣着腌臜的婆子正和甄香菊拉拉扯扯。   “是钱婆子。”甄知春皱了皱眉。   钱婆子讪讪的将手放下:“那啥,侄女儿,是我钱婶子,亲戚一场的,我又没得恶意,你做啥子叫那么大声吓唬人咧。”   “我呸,侄女儿也是你叫的,你算我那门子亲戚。”甄香菊气的不停翻着白眼:“还不让开。”。   钱婆子瞧见甄知夏三人,目光闪烁几下,顿时不自在起来,她又想寻回几分面子,便高声道:“香菊丫头,你别和婆子我太不客气,便是你爹瞧见我,也得叫我一声嫂子,将我请进屋上座。我是稀罕你才和你亲近,你别不知好歹。”   甄香菊毫不含糊,尖头尖脑的顶她一句:“哪个要和你亲近,你倒是去咱家试试,看我娘让不让你进门。”   钱婆子讨了个没趣,不敢在惹甄香菊,又被甄知夏她们瞧了她笑话了,便想来寻她们撒撒气。   她走两步,一眼见甄知夏头顶的方巾,连忙拿起老树盘根般的粗枝大手捂上嘴,夸张的笑起来:“哎呀,这不是甄三丫头么,话说你昨个儿的动静可是不小啊,要死要活的可把婶子我吓死了。”   甄知夏淡淡的瞥她一眼,目露讥笑。   钱婆子心里嘀咕,这小丫头往日嘴巴厉害着呢,今日咋不开腔了,定是被自己揭了短了,于是她越发得意起来。   “三丫头你莫不是昨个儿撞了脑袋,傻了吧,咋的不说话,若是真傻了就可惜了,本来名声就不好,日后怕是只有村里的大根才会要你喽。”   大根,是村东头磨豆腐张老的幺儿,听说小时候发烧,是把脑袋烧坏了的。   甄知春怒道:“我妹子好好在这儿呢,钱婶子你也是个长辈,咋这般说话。”   甄知夏慢悠悠扔了一句:“姐,别和她费劲,有些人就是为老不尊,你好好和她说话,她当你稀罕搭理她。”   钱婆子虽然听不太懂四个四个字的成语,也明白甄知夏定然不是说她好,当即竖起眉毛,声音拔的老尖:“你个丫头片子青天白日咋说话呢,怪道一遇到点破事儿就泼妇似的寻死觅活的,没个教养的东西。”   “有教养也得看对上的是什么人,好比明知道是条狗还拿包子打,那不是傻子么。”   甄知春脸色发白,偷偷扯了扯妹子的袖子,走就是了,干嘛非和她扯下去。   “你!”钱婆子气的抽抽,她掐腰准备开骂仗:“嘴里藏针的小蹄子,怪道说你奶要卖了你做妾,该,小小年纪就一脸狐媚相,看上去就是个不安分的,日后嫁了去,养男人偷汉子,定然教大奶奶活活打死。”   这话拿来说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未免太过恶毒,甄知夏眉头紧皱,甄知春脸色已经是又青又红。   她扭头朝甄知夏骂道:“好好的姑娘家和这种人还说什么,这种人嘴里能说出啥好来,还累的你惹上一身臊。”   甄知夏无奈道:“是我想和她说么,谁叫她想和香菊姐亲近,结果被咱们几个撞破了。”   甄香菊跳起来:“胡说,你才和她亲近呢。”   “钱婆子都找你几回了,现在你又和她拉拉扯扯的,还不够亲近么。”   钱婆子的确是有自己算盘的,若是真能和甄香菊多说上几句话,可比和这小丫头片子吵架重要的多,她眼珠转了转,不再理会甄知夏,回头笑成一朵老菊,对着甄香菊讪笑道:“侄女儿啊。”   甄香菊朝着钱婆子骂道:“我呸,还敢乱认亲戚,你再乱和我瞎攀扯,我回去告诉我奶。”   钱婆子老脸再次挂下来,终于不再说什么,不情不愿的扭头走了。   那钱婆子一走,甄香菊就瞪圆眼咬牙道:“小蹄子,在外头帮着这破落户和我掰扯,我饶不了你。”   甄知夏却似没听见般,杏仁眼忽的亮堂了下,朝甄香菊身后甜甜的叫了一声:“东哥儿。”   甄香菊身子猛然一僵,面上迅速红了,动作硬是慢了好几拍,才别别扭扭的换了一张笑脸转过头去。   又哪里有东哥儿,连个鬼影子都没。   “你,你敢诈我。”   甄香菊大怒,毕竟是个小姑娘被人洞察了心思,心下又羞又躁,又不好发作,她大张着手指着甄知夏,恨不得把手指头戳到她眼睛里去。   甄知夏嗤的一笑,显然是觉得看这个霸道的小姑娘吃瘪很是有趣。   甄知春没看明白,便疑惑的问了一句:“东哥儿怎么了?”   甄香菊一下子涨红了脸:“甄知夏,我警告你,你不准和旁人胡说,不然我回家告诉我奶,教她打杀你。”   狼狈的丢下句狠话,她连野菜也顾不得挖了,直接转身朝着家去的路急匆匆的走了。   “香菊姐咋了,咋回去了。”甄绿儿年纪小,被钱婆子吓得半死,方才那些弯弯绕绕压根全懂。   甄知夏笑道:“绿儿,咱们自去吧,反正香菊姐挖不到野菜回家也没事。”   甄知春狐疑的看着笑得跟个小狐狸的妹子:“香菊姐怎的听到东哥儿就走了。”   “她那副泼妇样子落谁眼里好看,东哥儿是里正儿子,要是被他看到不是更丢脸,我不过随口说个人名吓吓她,谁知道她这么不经吓。”甄知夏不喜欢甄香菊,不过也不会随意说些有的没的去败坏一个小姑娘的名声。   甄知春没好气的剜她一眼:“你还知道姑娘家这般做派丢脸,你自个儿呢。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以后遇到这种事情避开就是,这种人就是出名的破皮,你光图嘴上痛快和那些人争辩,能捞得着啥好。”   甄知夏鼓嘴:“这儿不是没旁人么,不然我就不理她了,再说了,是她咬着我不放,难道我白白受她欺负不成。”   甄知春瞪眼道:“那你要如何?今日要不是咱们都在这儿,她寻你动手,你说不肯吃亏就不吃亏了?”   甄知夏不再言语,心里却道:要是动手,指不定谁吃亏呢。   三人陆陆续续说着话,又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才到后山一条小溪口,野菜喜阴凉潮湿所以溪边为多,此时已经有些丫头小子在埋头挖野菜,甄知夏刻意多翻了个小山坡找了背阴处才放下竹篓子。   甄知夏瞧着山里头更深处绿的发黑的树林:“姐,深山里人少,野菜肯定剩下更多,咱们什么时候能走更深些。”   “不行。”甄知春一口回绝,神色严肃:“不能再往里走了,深山里的野畜生伤人呢,亏你想得出。”   野畜生,有野畜生才好呢。甄知夏的眼珠子黑的发亮。   甄知春见她这番模样,顿时沉下来来:“你给我安分些,怎么经过一遭亏,越发不懂事儿了,深山里头也是你能去的,前年冬天有野猪下山晃悠,这山都差点让村里人封了。村里的大男人都不敢往里走,就你胆儿肥。”   骂也骂了,她却依旧心疼她妹子:“身子还虚着也不知道照顾自己,一边儿先歇会儿去,我和绿儿挖野菜就够了。”   甄知夏拗不过她,就顺意挑了块干燥些的地儿坐了,随手捡着四周长条的枯枝好背回去做柴火。   “知春妹子。”   甄知春和甄绿儿都是埋着头在挖菜,只甄知夏眯着眼睛看那轻轻翻过小山坡的高个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皮肤晒得有些黑,浓眉大眼,瞧见甄知春黑漆漆的发顶,眼里都能发出光来。   “青山哥。”甄知春捏着小锄头站起来:“你咋来了。”   “嘿嘿。”张青山笑的有些憨:“我听人说你们朝着后山来了,便想给你们带瓮牛奶过来。”   “好好的,给咱带牛奶干啥?”甄知春有些不自然的捏了捏衣角,一想手上还有湿泥,立马又松开。   “那不是,知夏妹子身子不好,咱家也没啥别的好的,家里的黄牛刚生了牛犊子,牛奶管够。”他亮了亮手上黑黝黝的粗瓷瓮。   甄知春推脱道:“青山哥你拿回去,你家的牛奶也能卖钱呢,给咱们不是浪费么。”   张青山急了:“咋叫浪费呢,她是你亲妹子呢,你跟我还客气啥。”   张青山怕甄知春再多说,急着将瓷瓮放下,热切的倒了一碗牛奶递到知春跟前:“牛奶挤多了,知春妹子和小绿儿也能喝上一碗,剩下的全给知夏妹子,她喝了身子能好快些。”   甄知春接过碗,面上微微泛红。   “你们喝,我手脚快,帮你们挖野菜。”张青山捋了捋袖子蹲下来。   “对了,刚才在里正家门口遇到东哥了,他知道我来找你们,说待会儿也要过来瞧瞧。”   甄绿儿把粗瓷碗递过来:“好香,三姐你尝尝。”   甄知夏不和张青山客气,三两口就着瓷碗喝了个底朝天。   “夏丫头。”   甄知夏手指不自觉的敲了敲碗边,东哥儿总算来了。    ☆、鱼汤(改标题,看过勿用点)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看到掉收藏了,先是涨到39,然后掉到38~~~~(>_<)~~~~ 大家多多留言多好,可以告诉我你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难道不觉得看评论也很有趣么   “夏丫头。”   甄知夏手指不自觉的敲了敲碗边,东哥儿总算来了。   裴东南狭长的双眼笑成两抹弯月,白皙清秀的一张脸站在张青山身旁就像个大姑娘。   “夏丫头身子好些了?”   “东南哥你在镇上待了那么久,脚程可是不减啊。”张青山忙甩腕子将棵野菜扔进身后的小竹篓子里,略有些拘束的往前站了两步。   裴东南朝着几人轻轻点头算是打招呼,忽然伸出修长五指,亲昵的朝甄知夏头顶拂过去来:“哑巴啦,看见我不晓得喊一声。”   甄知夏一个不查教他在头顶摸了一把,便下意识往身后一仰,心头微恼:这摸小狗的动作这人怎么做的这么顺手呢。   裴东南不以为意,改用食指点了点她额头:“小毛丫头,我还小瞧你了,倒是下得了狠手,别说一个小姑娘敢这么折腾自己的头发,就是男子也以发自重。好在你到底手下留情了,没对自己这漂漂亮亮的小脸蛋动手。”   古人对三千发丝劳心劳神的程度,非现代人所能想像。无论男女都留长发,而且是越长越好。他们几乎都不剪头发,顶多修理一下边毛,即便这样,还得看着黄历挑日子。男孩到了读书的年纪,会将头发挽结成发髻,叫“束发读书”。古时的“秃刑”,是古人不堪忍受的惩罚,也就是司马迁说的“剃发受辱”。   所以,甄知夏这回的断发抗争,在外人眼里,实在可谓是惊世骇俗。   甄知夏见了空,她整了整衣衫朝裴东南规矩见礼道:“昨日匆忙来不及正式道谢,还多亏东南哥救命,不然我妹子她……。”   裴东南连忙摆手不肯受礼:“甄家二妹妹你又客气了。”   张青山笑道:“知春妹子客气惯了,这都一个村子的,相互照应着不是应该的么,那啥,我刚过来的时候还瞧见溪里有毛鱼,东哥儿说喝鱼汤最养身子,我现在去捞几条上来,你待会也喝一碗。”   裴东南点点头,将包裹着白盐的小布袋子和另一个灰布包裹交给甄知夏:“你歇着,我也下去捞。”   甄知夏捏捏那布包裹,狡黠一笑,果然想要看书,还得找东哥儿。   张青山忙道:“我去就是了,你一个读书人咋能做这事。”   “我一道去,也能多捞几条。”   甄知夏看着他一身清清爽爽的直辍,反衬的自己身上一股子土腥味儿:“东哥儿你这身衣裳还真的不像能下河的。”   裴东南收回步子,回头一笑:“那也行,我昨天捞了一个人,今天就让他捞几条鱼吧。”   甄知夏挑了挑眉头:“东哥儿,大伙儿都当是你救得我,却不知道,昨日要不是你,我未必能掉下湖去。”   甄知春在旁边剜她一眼,也就这丫头敢和东哥儿没大没小的,偏偏东哥儿还吃这套。   裴东南嘴角微微一勾,没接话,只是将直辍下摆微微掠起,帮着甄知夏一起捡起木枝来。   甄知夏瞥一眼,见他神色专注,不知怎地就想起甄惜福来。   “东哥儿。”甄知夏咔哒一声折了手里的干树枝:“我五叔他在学堂还好吧。”   “还行吧。”裴东南略一沉吟,手下不停:“他已经是童生了,我和他平日并不在一处。”   “东南哥哥你早回来了,五叔啥时候到家呢。”甄绿儿挖土捡石块垒小灶,这会子突然插上一句。   甄知夏撒了树枝儿上前帮忙,裴东南跟在甄知夏身后含糊道:“不清楚,许是过几日吧。”   张青山拿竹篓捞回来七八条毛鱼,大些的居然有手掌大小,甄绿儿欢呼一声,小步跟着和甄知春一道,端着粗瓷瓮盛了鱼,又抓了两把野菜就去溪边洗,小毛鱼只要刨开开肚皮挖出肠子,甄知春一手一条,一会儿工夫就洗了个干净。   裴东南从袖子里取出火镰和火石,将树枝点燃。   “你还带了这些啊?”   裴东南轻轻一笑,刚才在半道上遇到张青山,他又特地回了家里一趟,除了戴上夏丫头纠缠了多日的两本书籍,也顺道拿了盐和火石。   甄知春手脚利落,将盛满溪水的瓷瓮在灶上烧开,杀鱼的小刀还给张青山,张青山捡了几块木头片子快手快脚削筷子,几个孩子闹得一头汗。   “对了,我在镇上遇到你们小姑了,她让我和李婶子捎句话,说她生了双儿女,这些年很是想你娘,让你娘有空一定要去瞧瞧她。”裴东南忽然道。   小姑?甄知夏目光茫然的看向甄知春,不是说马氏只生了儿子没生过女儿么。   甄绿儿也好奇道:“二姐,咱们有小姑么?”   甄知春笑了:“当然有,她在咱家住了好些年呢,你出生那会子小姑还抱过你。”   张青山比她们都年长,和甄家住的也算近,这件事情比她们还清楚些:“你小姑不姓甄的,是你奶的表侄儿,当年好像家乡闹了灾,才寄养到你家的,在你家住了好些年呢,我小时候一直以为她是你们嫡亲姑姑。”   甄知春点点头:“小姑当年父母亲戚都没了,才老远投奔过来的。”   几人说着话,瓷瓮里的汤开始沸滚了,甄知春将野菜空手撕碎了扔进滚汤里,鱼没煎过,煮出来的汤色发黄,但那湿漉漉的香气是骗不了人的,在座的除了裴东南都是偷偷咽了口口水,众人忍了一刻钟,不知谁先起的头,几双临时削出来的筷子就一起伸到了瓷瓮里。   “哈哈。”张青山率先大笑出声,然后是甄绿儿,甄知春,甄知夏和裴东南也笑了,清亮的笑声渲染开,惊飞了一片野雀儿。   只两只瓷碗,五条鱼,大家分而啖之,甄知夏推开姐姐递过来的鱼肉,转头喝了两碗滚烫的鱼汤,热汤下肚带出一身汗,连带着裹布下的头皮也被汗意弄得有些发痒,她舒服的眯着眼,仰起脖子看碎金般的阳光从树叶丛的缝隙里落下,落在身旁少男少女笑意盎然的脸上,印出斑斑点点温暖的柔光。   所谓农家乐,不外乎如此吧。   鱼汤分刮干净,甄知春忙着洗瓷瓮,裴东南和张青山都说要留下来陪甄家姐妹挖野菜捡干柴,甄知夏赶他们不走,就努着嘴看裴东南身上隐隐的几个泥巴印子。   裴东南顺着她的目光朝自己身上看了看:“罢了,我出来也有些时辰了,还是家去吧。”   甄知春将洗好的瓷瓮递给张青山:“青山哥,你也家去吧,出来的那么久,还特地拿了牛奶给咱们,我怕婶子不高兴呢。”   张青山憨憨道:“瞧你说的,我娘才没那么小气。”   甄知春就不好意思的抿嘴一笑。   裴东南这边也和甄知夏多说了两句,不过就是交代她别淘气之类,看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那青色裹头下杏眼薄腮可人的紧,他只能轻轻叹口气:“好好待我那两本书,若是缺上一个角,下回说什么也不借你。”   #   挨近晌午的功夫,三人才捡满浅浅一筐子野菜往家走,上晌在后山林子过的太高兴,不记得时辰,要是错过饭点,马氏可不会替她们留饭,早上那丁点儿鱼汤不饱肚,总要吃上正经粮食才能挨得住一下晌的饿。   果然才进了院子,甄知春朝堂屋门口一张望,里面人头济济已经坐定派饭了,李氏原本在厨房忙活,看见她们回来了,忙迎上去将她们的背篓摆进厨房,赶她们去堂屋吃饭。   甄知春道:“娘,你咋还不去吃饭。”   李氏依次在三人身上拍了拍,拍去了些许浮灰:“你们先去,我手头还没空。”   堂屋背阴,甄知夏她们在日头下跑了那么久,一进去就觉浑身凉爽,甄香菊嫌弃她们身上的热浪,嘟嘟囔囔的朝她们瞪眼珠子。   马氏将她们一个个瞧过来:“在外头疯那么久,还想我这个老的等你们开饭哪,几个做妹子的不知道心疼自家姐姐,香菊身子不好你们一个都不知道要送她回来,教她自个儿走回家,你们眼里有别人没有。”   看来甄香菊自己偷懒不挖野菜也就罢了,还打倒一耙在马氏面前告了黑状。   甄绿儿气呼呼的看着甄香菊,却被她一瞪,又吓得低下头来。   甄知夏道:“奶,咱们挖着菜呢,没一会儿香菊姐就不见了,害的咱们一通好找。香菊她身子不好,也没说一声,要不然不会让她一个人回来的。”   她边说边似笑非笑的看甄香菊一眼,苍白皮肤在日头下晒了那么久,微微泛红,颜若芙蕖,惹得甄香菊心里益发不痛快。   张氏出人意料的没有跟着踩上两脚,眼皮子都没朝这里抬。   马氏看着甄知夏只觉得一阵心烦:“行了,别解释了,听你张嘴耳朵就疼。快坐下,别碍着人吃饭。”   长桌上,甄知夏和甄知春一人分到大半碗黍米饭,中午的菜是炖萝卜,炒茄子和凉拌野菜,比早上已经好了太多了,甄知夏眼睛一直往门外溜,等吃了三两口还没看见李氏进来,桌子上的三盘菜倒是要被人分光了,她就伸手迅速夹了一大筷子炒茄子和炖萝卜。   马氏停下筷子狠狠的瞪住她。   甄绿儿原本伸向炒茄子的筷子抖了抖,只颤巍巍挑了两根凉拌野菜就迅速缩回自己的碗里。   甄知夏装作毫不知情继续慢慢细嚼慢咽,其余人也只是低着头吃饭。   马氏失了骂人的时机,就拿筷子点着她:“吃的这么穷凶极恶的干啥,有人和你抢啊。”   甄知夏含糊应一声,吃的更加慢了。   短桌上男人都吃完离开了,李氏才上桌,马氏只分了半碗凉饭给她,菜自然是早没了,三个大碗空空的菜汤都没剩下一口,李氏一声不吭,垂下头刚吃了一口,甄知夏点她一下手背,把自己碗里的炒茄子炖萝卜拨给了她。   李氏脸色一紧,下意识朝马氏看过去,果然马氏就啪的一声摔了筷子。    ☆、遭贼   作者有话要说:埋儿奉母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巨谓妻曰:“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儿可再有,母不可复得。”妻不敢违。巨遂掘坑三尺余,忽见黄金一釜,上云:“天赐孝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郭巨,东汉隆虑(今河南安阳林州)人,一说河内温县(今河南温县西南)人,原本家道殷实。父亲死后,他把家产分作两份,给了两个弟弟,自己独取母亲供养,对母极孝。后家境逐渐贫困,妻子生一男孩,郭巨担心,养这个孩子,必然影响供养母亲,遂和妻子商议:“儿子可以再有,母亲死了不能复活,不如埋掉儿子,节省些粮食供养母亲。”当他们挖坑时,在地下二尺处忽见一坛黄金,上书“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夫妻得到黄金,回家孝敬母亲,并得以兼养孩子。郭巨思供给,埋儿愿母存。黄金天所赐,光彩照寒门。   马氏摔了筷子,从李氏看到甄知夏,再从甄知夏看到李氏,只教旁的不相干的人心里都发起毛来。   郭绿儿胆子小,被马氏这番动作一惊,忽的就打起来了咯,没几下就脸色通红,孙氏急忙放下碗,一下下的抚着小闺女的背。   一时间,堂屋除了甄绿儿无法抑制的打嗝声,再无其他了。   马氏眼神最终订到李氏身上,心里头邪火烧得冉冉雄起。   要说今日若是别人如此,她还不至于这么生气。但是换了李氏,是寡妇再嫁,没给甄家添上孙子的李氏,还有这惯会忤逆她的甄三丫头,她马如花是断断憋不住这股邪火的。   三丫头是个忤逆不孝的刺头儿,她自然是饶不了她,但她先不寻这丫头的错,李氏生了这样的闺女,她决意先把这笔账算到李氏头上,一旦拿捏住这个做娘的,这丫头片子以后翻不了天去。   马氏作为婆婆在家里独大,家里日常的奖罚多是她说了算,而她惯用的伎俩就是罚做错事的人不得吃饭。   不吃饭就没力气干活,家里的三个儿媳妇儿,马氏清楚的很,老二媳妇又懒又馋,轮到她做饭不过是去厨房溜一圈儿,那些饭十次有九次还是李氏和孙氏做的,要是指望她全家都得挨饿。那老大媳妇是老实,做事也勤快利落,但烧菜味道马马虎虎,远不如老三媳妇。   马氏想罚老三屋里的也断不会亏了自己,所以她拿捏着分寸,既不会让李氏饿的干不了活,又可以让李氏继续伺候全家,所以才故意差遣她晚上桌吃饭,让她吃的着又吃不好,才能出她心头的一口气。现而今甄知夏这臭丫头当着她面给李氏拨菜,新仇旧恨积攒道一块儿,她要是忍下这火她就不是马如花。   马氏伸长手指指着李氏,刚要开口,甄知夏啪的一声,又挑了一小筷子野菜扔到李氏碗里。   马氏脸皮子一抽,立即转向甄知夏骂道:“你这个心黑的东西,桌上统共这些菜,我这做奶奶的都吃不到两口,你一个人把菜全部扒拉到自个儿碗里,也不管自己吃不吃的了这么多,你还要不要脸了。”   甄知夏眼皮子都没抬,是马氏的话如同耳旁风,只是托住李氏意欲要放下饭碗的右手:“娘你先吃,我替你洗碗。”   这是个吹捧埋儿奉母的时代,以忠孝两全为美谈。普通庄户人家瞧不见京城里的皇帝,但是老人家家都有,所以整个梧桐村还是孝风盛行,讲究家庭和睦的。要不是甄家马氏是个极为自私霸道的性子,甄知夏其实也不觉的孝顺有什么错。   她可以忍受马氏的无理取闹,但要她笑眯眯的摆出对马氏的辱骂甘之若饴的样子,她是做不出的。她就不明白了,再看不上李氏之前的寡妇身份,李氏现在也是正正经经的甄家媳妇儿,何苦这么为难她。而且谁不求个家宅安宁,这马氏不知道是什么孤拐脾气,一天十二时辰的开骂,晚上睡觉舌头都不嫌累得慌。   马氏没见到甄知夏服软,更是气的脸色发青:“你个小蹄子想干啥,我跟你说话你咋不吭声,老三人呢,让他滚进来,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眼里没长幼的东西,他就不是我儿子。”   甄知夏暗地里冷哼一声,要说棒子底下出孝子,这话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起码甄家就出了好几个孝子,不说甄大甄三和甄四,就连甄二这个耍滑惯了的,也是她爹娘要骂就骂,说跪就跪,说一不二的。   甄知夏琢磨过个中原因。还是觉得棍棒教育,就算没有教会甄家几个儿子的是非观念,也是彻彻底底在他们心中立下了不折不扣的家长威信。   马氏显然觉得棍棒教育十分有用,所以一旦有必要,就回严厉要求自己的儿子再动手教育自己的儿女。   甄小三听了马氏的话,嬉笑一声:“奶,是不是要让三叔打人玩儿,我现在去叫他。”他从张氏身上滑下来,真的就朝着堂屋门口跑去。   甄知春忙一把拽住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子,急的回头直骂:“夏丫头你犯什么浑呢,还不给奶道歉。”又紧张的端起笑脸对马氏道:“奶,夏丫头病着呢,所以做事有点糊里糊涂的,别让她在您眼前惹您生气了,让她回屋吧,这碗我来洗,不然她笨手笨脚打碎东西就不好了。”   “哟,我还养着一个千金小姐呢,我咋不知道。这刚吃饭完就想躺下了,想谁去伺候呢。说是生病,饭菜没少吃啊,我可瞧着这满桌的菜,都被她划拉道自个儿碗里去了,脸皮是越来越厚。”   甄知夏庆幸自己不是真的八岁儿童,而且脸皮果然不薄,她直接伸手去收拾碗筷,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朝着不依不饶的马氏大声喊了一句:“奶,我去洗碗啦。”   马氏吓一跳,立即又扯了嗓子喊得更大声:“咋的,你以为你洗碗你就有理啦?。”   甄知春忙上去接手:“还是我来洗吧,你就别惹奶生气了。”   马氏猛地拍了下桌子:“春丫头放手,让她洗,我要看看她能坏到啥程度,敢打碎一只碗就给我去院子里跪着,三天不准吃饭。”   ++++   李氏跟到了厨房,伸手将满盆的碗筷从一脸阴沉的小女儿手里拿了去,只将她按在小马凳上看着烧水,意思也就是找个轻松活计让她歇着。甄知春挽起袖子,也帮着李氏洗碗。   “东哥说,在镇上遇到小姑了。”甄知夏拨弄着灶里的柴火,一个热浪掀过来,烧的她心头的火终于下去了些。   李氏就愣了一愣:“怎么就碰到你小姑了。”   “好像在集市上碰到的,小姑生了一双儿女,让娘有空去瞧瞧她。”   李氏的神情就又是欢喜又是欣慰:“生了好,这就是正正经经的一个小家庭了,自己能当家作主的,难为她苦了那些年,也算是熬出头了。”   “娘,我记得,小姑她之前在咱家好像过得不好。”甄知春将李氏手里的碗接过去抹。   李氏一时没说话,厨房里就娘仨,这会子只听灶膛里的热水咕噜噜似开非开的,给这晌午的平静添了一股子燥热。   “她倒是挺公平,对着亲孙女和表侄女一视同仁。”甄知夏撇嘴讽刺了一句,这老乞婆,偏心帮的,除了小儿子,其他人在她眼里就不算人。   “娘,你要去看小姑么。”不为别的,就算只是暂时离开这乌烟瘴气的甄家也是好的,张氏和孙氏一年起码年后还能回一趟娘家,李氏却时时刻刻被马氏拘着,在她眼皮子底下讨生活。   “若是能够,我是想的,你小姑这嫁出去,能有个娘家人上门去看看瞧瞧,总比没有的好,可是你奶她……。   算了,这些不提也罢,你们俩去屋里歇歇,指不定待会子你奶又要差遣你们。”   三房那院子离这儿只几步路,甄知夏和甄知春说着话就到了,两人站在门前,忽然觉得门锁似乎有些异样。   李氏这间屋,一清二白不过木床并木头桌椅几张,晚上落下门闩是安全。白日里头,只是形同虚设的挂个木锁,还不及隔壁屋锁着农具的那把铜锁。   二人推门进屋,甄知春又“咦”了一声。   出门的时候,那柜子门是关的好好的,眼下却是半掩着,甄知春过去推一下,才发觉柜子门居然关不上。   屋里收纳的柜子少,每日甄知春都要小心将东西叠整齐了,才能关上阖上柜门,她现在拉开柜子往里一看,柜子里面一团乱,换洗衣裳包括冬天的两床棉被都别扭的堆在一起。   她眉角一跳,急忙朝着柜子右下角摸去,登时吓得一身冷汗。   “没了,我拿荷包换的一十三个铜子儿全没了。”   甄知夏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她一步跨上前,也是伸手一摸,果然摸了个空。   甄知春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十三个铜子儿呢,除了买肉只能买一斤,其他东西能买上老多老多了。   “我再找找,不会是娘把钱拿出来放到别处了吧。”她把柜子里的被面拖出来扔到床上细细翻找。   甄知夏已经冷静下来:“爹昨日可没把奶要的银子讨到手。”   甄知春猛地收手:“你是说爹趁着咱不在屋里,把钱摸了交给咱奶了?不能吧,爹他们眼下应该还在地里干活呢。”   甄三每月有一大半时间在镇上做帮工,没有固定东家,有活就干。他木工手艺一般,更多是卖力气,在东家家里吃住全包,活计多的时候,月底也能往家里捎上三百钱,当然那钱一旦拿回甄家就和三房没啥关系了。   昨日甄老头提前把甄三叫回家,早上又带着他从村东头到村西头晃了一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对着村人解释说,昨个儿甄三丫头淘气,在家顶撞了她奶奶,马氏说发卖她纯粹是吓唬她的,她一个孩子不懂事儿才当了真。   反正丢卒保车,甄三丫头不过一个八岁的小毛丫头,胡闹着骂几声就完了,马氏却是甄家的内当家,这个脸,甄老头得替她圆回来。   这就是甄知夏虽然没有大碍,甄家却舍得银钱也要把甄三提前叫回来的原因,甄老头年纪越大,甄家的脸面看的益发重了。   当众解释完,甄老头又带着几兄弟和和睦睦的一起下地,中午是大房孙氏给爷几个送饭,现在他们还在地里头。   要说回屋里拿钱的时间不是没有,但是甄知春不相信甄三会瞒着她们偷偷拿钱。   甄知夏却是相信的,她对甄三的印象一直不好,到了现在,印象更差。   甄老头为了马氏为了甄家抹黑她,她知道,甄三二话不说听了他爹的意思,去做帮凶,她也理解但不原谅,甄老头孙子四个,孙女也四个,算他不稀罕。甄三却只有两个闺女,还这么不当回事儿。这件事明明是马氏贪财动了卖孙女的心思,却为了所谓大家的面子,就诬蔑她恶意忤逆,这口气,她不服。   “知夏,你快找找,你那银锞子。”甄知春翻了一会儿,忽然惊呼一声。   “十几个铜子儿放那么隐蔽也被人挖了,其他还能保得住么?”甄知夏心里憋着气,她一个现代人,隐私观念可比本土的古人重多了。   甄知春兀自心怀希冀的拉开木桌上的黄铜扣,木匣子还在,只是各色石子儿翻了一抽屉,银锞子果然没了。   她眼底迅速涌出一股水汽,一甩手奔到屋外:“我告诉娘去。”   甄知夏想了想,也跟了出去。   “你爹不会做这事。”   十年夫妻,甄三是什么样的人,李氏很清楚:“不问自取为止偷,你爹他不会这么是非不分。   “可是姐的铜子儿确实是不见了。”   “还有昨儿个知夏得的银锞子。”甄知春已经忍不住开始抹眼泪了:“柜子里的东西也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其他都在,就钱没了,咱们屋里肯定是遭贼了。”   “我去告诉奶,不然等爹回来,她再问爹要银子,我们去哪里赚去。”   甄知夏一把她:“现在还不到时候。”   甄知春道:“啥不到时候,现在去找,说不定贼还没跑远呢。”   甄知夏晶亮的杏仁眼眯了眯:“咱们又不知道贼是谁,再等等吧,起码要等爷和爹回来再说。”    ☆、贼   村上各家各户的厨房开始往外飘着菜香,下地的男人陆陆续续从田埂爬上来,甄家的男人也在队伍中,甄老头带头,一路和村人打着招呼,一路朝家回。村里人也很给面子的恭维两句,无外乎是儿子多好福气之类,若有有人问上两句甄惜福的情况,甄老头更是回答的事无巨细。   甄知夏和甄知春半个身子探出厨房朝外看,这一股人慢慢朝着这里过来,甄三体格魁伟,在这行人中最是显眼,纵然一身尘土满腿泥巴,在薄暮中也犹如一座铜山。   甄三还没来得及走进院里,就见两个女儿朝自己扑了过来,大女儿喊一声爹,已经带了哭腔。   “爹,你可回来了,咱们屋里遭贼了。”   甄知春是真哭,甄知夏却不是,她跟着用力点头,两只手揉着眼睛,把两只眼睛揉红了,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什么被偷了?”甄三下意识朝厨房门口的李氏看去,他们屋里还能有什么值钱东西,他是没得一文钱的,李氏当年为数不多的嫁妆这几年似乎也早就典当光了吧。   “钱被人偷啦。”甄知春哇一声大哭起来。   甄三吓一跳,有些反应不过来:“咱们能有什么钱。”忽然想到昨个儿娘问自己要了一晚的银子,当即也脸色煞白:“那银子真丢了?”   此刻周围的村人正要回屋吃饭,听到甄三这声吼,便有很多人围了过来。已经有好事的媳妇凑过来问甄知夏:“三丫头,是不是又出啥事啦?”   甄知夏故意忽略她兴奋的目光,撇下嘴角委屈道:“咱们家里遭贼了,屋里被人翻得乱七八糟,钱都被人偷啦。”   村人顿时交头接耳起来,甄家院外一片嗡嗡声,庄户人家地里丢个瓜,鸡窝里少个蛋,都不算啥大事,偷钱就不一样了,地里刨食的人家,钱都来的不容易,偷别人家的钱是极其缺德恶劣的事。   眼看探头探脑围过来的村人越来越多,甄知夏觉得时机已到,就放大声哭道:“这人太缺德了,咱们这么穷,还来偷咱们的钱,大伯婶子你们都看到了,这事儿不能这么算了,这贼人今天偷了我们的,明天指不定又挨到谁屋里呢,大白天的就丢钱,以后谁还放心下地干活啊。爷,咱得把里正找来吧,这可不是咱们一家的事儿啊。”   “干啥在院外嚷嚷,三丫头,你还嫌自己不够丢人还是咋的。”   马氏虎着脸站在院儿里:“啥事都没查清楚就瞎嚷嚷,大白天的哪来的贼啊,还找里正,里正是你一个丫头片子瞎扯呼两句话就能过来的?”   村人又是一阵议论纷纷,就有婆子对着两姊妹劝道:“回屋去再找找,是不是找漏了,村里白天人来人往的,还都是实诚人家,咋会丢东西呢。”   “婶子若是不信就去咱屋里看看,屋里让人翻得乱七八糟的,爹下地了,娘在我奶家煮饭,我和妹子去挖野菜了,这钱说没就没了,肯定被人偷了。”甄知春呜呜咽咽的哭着。   甄知夏再次揉了揉毫无泪光的双眼:“姐,钱确实是丢了,咱先回屋和爷奶说清楚,然后再找里正,找村老。村里出了贼,不是咱一家的事情,不能藏着掖着,不然村里其他人也要受连累的。”   马氏日日在家骂人,纵然隔着门,周围几家邻居也是晓得甄家大概的,这时候就有心善的忍不住说:“其实这三丫头也是好的,小小年纪能说出这话。”   “这甄三丫头是不是昨儿个跳湖的那个丫头,听说忤逆她奶,头发都……”   “你不知道哇,这事吧,有原因的……。”   因为甄知夏姐妹这通闹,甄家晚饭都来不及吃,甄三用井水冲洗了手脚上的田泥,就和李氏一道儿被叫到了甄老头和马氏的屋里。张氏心里有鬼,生怕真的牵扯了里正出来,就磨磨蹭蹭的一起跟了进去。   甄老头坐在木椅上吧嗒吧嗒抽着烟,甄知夏受不了那烟味儿,不露声色的朝旁边挪了一点儿,恰好一眼对上马氏圆睁的怒目,心里不由冷笑一声。   马氏拍了一下隔开她和甄老头的那张短木桌:“你们俩给我跪下,三天两头不找事儿皮痒是吧,在外头叫叫嚷嚷的是想干啥,嫌甄家不够丢人哪。”   甄知夏被甄知春拉扯了一下,不情不愿的慢慢屈膝,却不愿意对着马氏,就朝着那张短木桌跪了下来:“奶,我们不是惹事,是咱屋里的钱被偷了。”   “钱被偷了咋不先和我说,跑去外面和别人嚷嚷啥。”马氏尖尖的手指指着她:“别当我不知道你打的啥鬼主意。”   “爹不是下地才回来么,我总想着得先问问爹是不是晓得这事,或许他拿了给奶了呢。”   “咋的,想赖我头上,哪个拿你银子了,你个黑心烂肺的,脏水都敢泼到我这儿了?”   甄知夏心里一亮,顺势哭道:“我,我不知道,我和姐回屋,家里被人翻过了,就连娘藏在柜子角落里的嫁妆,最后剩下的一十三个铜板都被人偷了。呜呜,我没骗人,爹昨晚问我要银子,说是替奶要的,我昨天头晕晕的一直想睡觉,就想今天给爹的,不想早上稀里糊涂的又给忘了……。”   马氏脸色发黑:“你少放屁,啥叫替我要的,你个丫头片子安的啥心啊。”   甄知夏慌张的口不择言:“奶,我错了,你打我吧,那钱不是替奶要的,是我应该给奶的,但是咱屋里是真的招贼了,那个贼太坏太坏了,偷人家东西,连十三个铜子儿也不放过,就该她肠穿肚烂浑身长虫,那个那个叫,断子绝孙。”   她装作一副少不更事,咬牙切齿的将那贼人痛骂一顿,反正那几句骂人的话都是从马氏那里听来的,随便拎出两句就是极有杀伤力的。   “你个丫头嘴巴咋这么毒,怪不得你奶说你是黑心烂肺眼里没人。”旁人还没做反应,张氏先跳了出来,指着甄知夏大骂。   甄知夏张着泪眼,做不解状:“二伯娘,我是说那贼人,你做什么骂我啊。”   “你,你。”张氏实在是听到那句“断子绝孙”一时没憋住,天知道她今天才摸到一十三个铜子儿,被骂成这样太委屈了。   “你个丫头不知轻重,那些糙话哪是能随便乱说的。被外人听到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张氏心中暗道不好,一边说一边就暗暗往后躲。   “老二媳妇你过来。”马氏见张氏反常,心里就明白了几分,这老二房里的娘家就在本村,家里也有的几个钱,但她眼皮子出奇的浅,平日里多吃一口菜也是好的,这摸进妯娌屋里偷钱的事儿,她也不是做不出来。   她心里那个气,平日看她也没这么不顺眼,咋就做下了这事儿,管钱立规矩,这事儿怎么的也得她这个做婆婆的说了算。   “你刚才急啥?”   “婆婆,我能急啥,就是担心这侄女儿不懂事,学这村里的泼妇乱说话,不好好管管,日后连累甄家的名声。”   甄知夏不着急,她巴望张氏能多骂几句,她这话是学的谁,马氏难道听不出来?   马氏脸色果然更黑了。   张氏终于想起来,她这个婆婆往日说话可不就和泼妇似的么。   马氏气的说不出话,半天才颤抖着指着甄知夏和李氏他们:“你们先给我滚出去。”   甄知夏不怕死的跟了一句:“爷,咱们还是叫一声里正吧,只怕这会子都知道咱们屋里丢了大钱了,那贼或许还没跑远呢,麻烦让里正带人查一查吧。”   马氏一拍桌子:“让你先滚出去,听不懂人话咋的。”   甄老头平日不管家内事儿,但还不至于糊涂,他在烟雾腾腾的烟香后头瞧了脸色惨白的张氏一眼,将最后一口烟咽了,背着手出了屋子。   三房的人一溜儿跟着出了门,甄知夏有心走在最后一个,果然听见里面压抑的一声骂:“你个长了贼手的东西,给我跪下。”   紧接着扑通一声,张氏低声辩解道:“娘,我这也是为了您……。”   “放你娘的屁,你为了我去摸你妯娌的钱,当我第一天知道你,少废话,把钱拿出来。”   “没钱啊,我,我没摸到钱。”   “没摸到钱,那你刚才急啥。”   “我,我不是,我……”   甄知夏笑的讳莫如深,心里头哼道:往日常常遭狗咬,今日瞧见了狗咬狗。   屋里这出戏,甄三是憨厚过头没看明白,他跟在甄老头后头,耸拉着脑袋,其实他压根不知道自个儿闺女昨儿得了多少银子,算算他一个月才能挣上不到三百文,算不到三钱,若是银子找不回来,他得白做工几个月啊。   “爹,要不,咱们把里正找来?”他低声的央求着:“这老多钱,怕不是小数吧。”   甄老头头也不回:“去吃饭,没你啥事了。”   “啥?”   “也没你媳妇闺女啥事,等过几日地里没那么忙了,你也不用跟着去地里抢水了,还是回镇上和东家说一声,继续帮着干活去吧。”   甄知夏在后头听的一句不漏,心里兴奋的痒痒,她忍不住勾起嘴角,这事吧,张氏认不认没事,甚至马氏日后怀疑了也没事儿,只要甄老头眼下信了,邻居知道她们挨偷了,那就够了。    ☆、难得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猜猜来的是谁啊   夏天天亮的早,卯时刚过没多久,天已经蒙蒙亮。李氏小院儿外头,虫蛙的鸣叫声渐渐消失,村子里的鸡啼和犬吠声此起彼伏。   甄知夏半闭着眼睛,耳边是悉悉索索的穿衣服声,李氏已经开始穿衣起床,她拍了拍睡眼惺忪的小女儿,轻声道:“别起来,多睡会儿。”   甄知夏顺势闭上眼,李氏说的对,小孩子长身体,缺不得觉,还是再多睡会儿吧。   不多会儿,木门“吱呀”响了两声,然后是压低的模糊的对话声和汲水声。   甄知夏翻了个身,甄三肯定是急了,李氏都把他赶到半面墙后的外屋,连着两个晚上了,眼下不定就拉着她娘说软话呢。   因为又轮到李氏继续做饭,甄知夏补眠了不足半个时辰,又被甄知春推醒,两人拿井水洗漱完毕一个去厨房打下手,一个就去剁鸡食喂鸡。   甄知夏切碎野菜拌上糠,一边喂鸡一边蹲着和鸡仔叽叽咕咕:“有的吃就多吃些,我吃的也不比你们好。”   李氏瞧见了就笑:“傻丫头,天天和它们说话,真养出感情来,以后杀了吃,你可舍不得了。”   甄知夏满不在乎的挑了挑眼角:“娘放心,奶等个十年也不舍的杀鸡。”   李氏笑骂:“别瞎说,娘看见田垄里黄瓜秧子结瓜了,我和你奶说一声,今天吃拌黄瓜。”   甄知夏兴致缺缺的“哦”了一声,家里但凡扯到吃食的,都要马氏过目,就算桌上能有一盘凉拌黄瓜,她们几个又能吃到多少。   结果黄瓜还没摘回来,马氏却领着双眼乌青的张氏过来了,张氏一路走一路打哈欠,显然是昨晚没睡好。   马氏看了眼精神抖擞的李氏:“你回屋去做刺绣去,今天让你二嫂做饭。”   李氏愣怔了会没说话,马氏就不理她了,回头没好气的对着张氏道:“老二媳妇儿,你今天好好干活,别想和之前一样偷懒,烧饭时候给我注意点,要是再把饭烧糊了,你别想吃饭。”   张氏急道:“娘啊,我烧的菜,娘又不是不知道。”   马氏没好气的喝道:“咋的,不会烧饭就不用烧饭了?是不是还要我这个做婆婆的伺候你?你要是真不会烧,行,藏着的钱拿出来,我让人去村里买现成的熟肉,给你爹和你男人补补身子。”   张氏苦着脸:“娘啊,我是真的没那么多钱。”   马氏剜她一眼:“你别给脸不要脸,还不快滚进去。”   张氏磨磨蹭蹭走了两步,又满怀希冀的回头道:“我一个人咋来的及,要是耽搁爹吃饭咋办?”   “你闺女呢,这大早上的要绣什么花,又卖不了钱,还不知道出来帮娘干活?反正我不管你咋弄,你爹起床了你就得把饭端过去。把鸡笼给清理干净再去吃饭。”马氏再不理她,抬脚就回了堂屋。   “香菊她拿手针线活还不地道哪,再说她一个人笨手笨脚的,哪里有我这几个侄女儿利落。”张氏是个舍得下脸的,全然忘记昨儿个对着马氏赌咒发誓的把甄知夏和甄知春骂了个臭死,她将那双三角笑的眯成一条缝:“侄女儿啊,帮帮你婶子一把。”   甄知夏正色道:“二伯娘,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女子缺一不可,二伯娘怎么能这么说香菊姐,传出去可不好听,连绿儿只她一半大,都能生的一手好火了。”   张氏脸上一僵:“我说侄女儿……”   甄知夏扭头拉了李氏和甄知春出去:“娘,你那绣件得赶紧了,奶都催了几回了。”   张氏气的摔了木盆,在厨房把些个灶具弄得叮当响,马氏又去厨房骂了两回,张氏才老老实实开始收拾早饭。   李氏院儿里,李氏埋头开始做新的绣活,还不时停下来指点两下坐她身畔的大闺女,甄知春的绣活最近也是越做越精巧,进步神速。   甄知夏坐在木窗棂下,闻着院里青草的淡淡香气,开始翻看从东哥儿那里借来的历史杂谈。   要说东哥儿是个书呆子,家里面连本闲话本子都没有,最最杂的就是这历史杂谈了。甄知夏跳着翻阅,权当自己在看说书。   甄知春抬头看她,忍不住扑哧一笑:“我说你天天看书,打算去考个女状元呢。刚才那话说完,我都没敢看二伯娘的脸色。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你自己是已经占了几样了?人说看书识礼,你咋的越学越刁钻,难道你读的书和别人不一样不成?”   李氏也忍俊不禁:“东哥儿那些书都是好的,可别怪错好人了,是这丫头自己越学越刁。不过三丫头说的也对,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缺一不可,三丫头若是明白了,就赶紧过来学学怎么穿针引线。”   甄知夏埋下头“哎呀”叫一声:“娘啊,饶了我吧,姐姐是看书头疼,我是拿针线就头疼,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娘您自己知书达理样样全能,女儿却未必,娘得要因材施教才行。”   李氏被她两句哄得笑不停,甄知春笑骂一句:“你哄娘高兴,干嘛拖上我,当我和你一样没脸没皮的。”   三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飞快,又怕等会儿马氏无辜找茬,就提前了会功夫去了堂屋。   三人一进门,居然看到大伯娘孙氏端着大桶子黍米粥迎面过来,她们不由面面相觑,看来她们不愿意帮忙,还是有人耐不住张氏的磨。   这张氏啊,也是个能人。   早上一顿饭,马氏又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狠狠骂了张氏一顿,怪她油放多了,怪她菜烧糊了,骂她做回饭,厨房像是遭了贼一般。最后张氏开始擦眼角,也不知是真哭假哭,嘴里只说着,要回家住几日省的再惹娘生气。   马氏气的狠狠又骂了几句,终于闭上了嘴。   看来张氏的娘家彪悍之事,不单单只是传闻啊,甄知夏挑了一根野菜往嘴里一塞,苦的差点没吐出来。   银锞子一事似乎就这么揭过去了,马氏没再朝着三房要银子。甄三回了秀水镇,张氏只是在厨房烧了一天饭,甄香菊连累被罚扫了几天鸡笼,没几日家里又恢复了原样,大房和三房依旧忙的脚不沾地,二房闲的吹牛打屁。   里正家的裴东南也回了镇上,据说又开学了,而甄惜福这次彻底没着家,马氏时不时念叨小儿子,看谁谁都不顺眼。甄知夏两姐妹放下碗筷就被马氏呵斥一通,出门捡干柴。   夏天不像冬天个个屋里需要烧柴供暖,但甄家人口多,干柴烧的快,姐妹几人日日捡一篮子,勉强足够应对。   甄知夏手里掐着一根细嫩的柳条,紧跟在甄知春后头:“姐,咱们挖点虫子回去喂鸡怎么样?”甄知夏惦记着院里新报孵的几只小鸡仔,甄家养不起大件的牲畜,只养了八只鸡,攒着鸡子换钱,这个月新孵出来十三只鸡仔,每日叽叽喳喳的,一睁眼就等喂食。   “行啊,待会儿咱们多挖点地龙再回去。”   甄知夏黑黑的葡萄眼闪着兴奋:“好像说把地龙从当中切开,一条能变两条。”一想到蚯蚓扭来扭曲的模样,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又觉得好残忍。   甄知春笑她:“你拿地龙玩就罢了,别再折腾那几只鸡仔,仔细奶回头又骂你。”   甄知春看着妹子兴奋的模样,也忍不住笑,她伸手替妹子擦拭额头的汗,她原本担心妹妹,一个小姑娘都急的把头发剪了,怕她过不去这个坎儿,但看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又似乎有些没心没肺。   甄知夏乖乖的站着让甄知春擦汗,小女孩本该柔软的小手上一层薄薄的细茧,擦在她脸上有种痒痒的熟悉感,她前世练了十七年的武术和散打,手心手指上也全是茧子,被朋友笑称萝莉脸金刚手。   “姐,我给你买香油擦手吧。”村里的女人地位低的让人心疼,嫁人后更是由着个人的好命歹命,只做姑娘的时候还能过几天舒心日子,甄知夏觉着李氏就是嫁错了人,她完全值得更好的,可惜她不能撺掇着她的娘亲和离,就想对这个姐姐更好更好些。   “我不要。”甄知春一口拒绝,嘴唇却笑成一个圆弧。   “姐,你别心疼钱,以后咱会有钱的,都时候我不光给你买,也给咱娘买。”   这大山里都是宝啊,甄知夏不觉的自己有能耐一夕暴富,但是只要鼓励全家冲破自己自主的小农思想,赚钱的途径还是很多的,当不成地主总有小康,而且不还有李氏么,无论是绣活还是厨艺乃至见识,都比村里的妇人高明太多,若是能好好挖掘,可算得上是一枚宝物。   “如果能分家就好了。”   因着甄知夏这句轻飘飘的话,甄知春的手顿了顿,转而拍了她额头一下:“整天瞎想什么呢,什么分家不分家的,让别人听了不知道要说什么。”   “姐,咱们好几天没喝鱼汤了,今天要是青山在就好了,说不定还能再喝一点牛奶。”甄知夏眨着大眼卖萌,鱼汤只是加了盐,就鲜美的很,透着淡淡的草腥味儿,想想就流口水。   “青山青山的没规矩,要叫青山哥,别的不记住,就惦记人家的牛奶了。待会儿咱们去他家要牛粪,你可别乱说话。”甄知春笑着拍她。   甄家后院有三分地,随便种上些白菜黄瓜小青椒,供着一家人下饭吃,最近许是因为肥料不够,地里的白菜有些恹恹的,李氏便关照找些东西来怄一怄,牛粪干净又不臭,拿来肥田倒是好东西。   张青山的家离甄家不到一里路,走进了就听见里面哞哞的牛叫,这几日地里不忙活,牛也在棚里歇着,庄家人把牛当宝,佟家在村里也算殷实人家了,平日也舍不得让牛累着。   “王婶子,我娘让我来换一些牛粪。”甄知春拉着甄知夏在佟家院儿门口小心的喊着,话音刚落,就听里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栅栏呼啦一声猛地被人拉开,是张青山。   甄知春脸上一红,瞧着气喘吁吁一脸兴奋的张青山:“青山哥,王婶子在不?”   “娘,知春妹妹来了。”张青山兴奋的朝院里喊了一声,然后退开身子:“进来吧。”   张青山的娘是个三十多岁的圆脸妇人,她放下手里纳了一半的鞋底从屋里出来:“甄二丫头,你刚才说你娘让你干啥?”   “我家那三分菜田长头不好,我娘让我来换一些牛粪。”   张青山皱眉道:“牛粪有啥好换的,要就拿去,要多少有多少,你咋老跟我这么客气。”   张青山在他娘面前也是一副和她十足亲近的模样,让甄知春十分不好意思,她别别扭扭的不应下,非说要换才肯拿。   甄知夏脆脆的喊一声王婶子,然后亮了亮背后的竹篓:“新挖的野菜,婶子拿去些吧。”   张王氏笑道:“别,你们慢慢吃,我家青山说得对,牛粪不算啥,要就拿走,还提啥换不换的,你们要给,我也舍不下脸要。”她看了看甄知夏的头巾轻轻叹口气:“你这丫头也是好的,就是脾气得改改,不然日后怕是要吃亏。”   甄知夏知道张王氏是好心,一时间尴尬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张青山把二人领到后院里亲自替她们挖牛粪,甄知春在一边叫着够了够了,只三分地用不了这么多,甄知夏则兴致满满的转到二人身后拿草枝儿喂小牛犊。   那湿漉漉的大眼睛可真是可爱,瞧着人的时候一脸无辜,牛棚也干净,后院另一角的猪圈,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股骚臭味。   “青山哥,秀秀姐呢?”甄知春看着张青山耙牛粪,一边陪着他聊天。   “屋里呢,这几天忙着替自己做嫁妆呢,你们待会去屋里坐坐,陪我姐聊聊呗。”   张秀秀今年一十七了,早就定下了人家,过两个月就要出嫁了。   “我们就不添乱了,让秀秀姐且忙吧,我们待会子还要挖些地龙回去呢,不能待得久。”   张青山停下手里的耙子:“干啥啊,在我家多待会儿,中午在我家吃饭呗,我家有白菜炒肉,吃完饭,地龙要多少,我帮你挖。”   甄知春忙摆手:“那咋行啊。”   张青山不高兴了:“你又和我客气。”   甄知春打量着佟家后院,又大又干净,一头牛一头牛犊,院角儿还有两头猪,比起甄家实在是富裕多了。   张青山继续道:“咋的,难道我家请你和妹子吃顿饭都吃不起了。”   甄知春脸色涨红:“青山哥,我们姐俩说都不往家里说一声就留你家吃饭算啥啊。”   张青山一愣,想了想继续弯腰耙牛粪:“那今天算了,下回,下回一定来,你们今天也别急着走,家里的黄瓜藤刚结了果,我去摘些你们尝尝。”   张青山耙完牛粪挖地龙,张王氏在院里的小桌上摆了两盘花儿都没摘掉的嫩黄瓜,还给姊妹两倒了两杯糖水。   甄知夏矜持的小口啃着黄瓜,心里清楚的很,张家青山是相中姐姐了,想着法儿的对姐姐好,姐姐应该也不讨厌他,但是至于二人到底能如何。   甄知夏不自知的摇了摇头,男婚女嫁好似不应该这么简单吧,还是多看几年比较好,村里面女子十四五岁议亲正当时,姐姐还有几年呢。   不多时,张王氏也说留饭,还特地去厨房用钩子勾了一条鲜肉出来,给甄家姐妹瞧瞧,甄知春红着脸又一番推辞,才带着甄知夏离开,刚出门她就心虚道:“下次不能来青山哥家要牛粪了。”   甄知夏偷偷笑的一个意味深长。   只这抹笑在看到甄家院儿门前停着的绣字马车就僵住了,这马车又是哪家的?   甄知春紧张起来:“知夏,是不是佟家又来买你了?” ☆、为母则刚(没事儿,改错字)   甄知春紧张起来:“是不是佟家又来买你了?”   “不会吧。”甄知夏脑子迅速转了转,若是佟家就麻烦了,指不定就是继续谈上回的事儿,马氏对三十两银子一直念念不忘的,又横竖看自己不顺眼,搞不好真能把自个儿卖了。   堂屋的门大开着,马氏在屋里面大声说笑着,居然还夹杂着甄老头的笑声,甄知夏听了一会儿,猛然松了一口气:“是小叔,小叔回来了。”   “姐,咱们还是把这些先送到厨房去吧。”甄知夏指了指背篓,甄知春点点头。   孙氏和李氏都在厨房忙活,李氏在切黄瓜,黄瓜是马氏亲手从藤条上摘下来的,吩咐李氏摆盘,不准切断,拉开要像一条龙似的围在盘里,盘中间还堆着洗好的野果子,鲜亮亮的好看。   灶台旁边的石板上,另有一个竹篾盘里放着橘子,甘梨,甄家没有果树,像是特地买来的。木案板上有鲜红的一条肉,锅里炖着喷香的着鲫鱼,旁边的簸箩里盛着鸡蛋。   真是好大手笔,甄家过年也不定这么讲究。   李氏道:“你们别去堂屋了,自个儿回屋里去吧,你小叔今天带客人回来了。”   能让甄惜福带回来的客人,至少也是他的同窗,依着马氏的说法那就是上等的体面人,别说她们几个孙女儿了,李氏几个媳妇也是不能上桌吃饭的,那些个鱼啊肉的稀罕物,更是轮不到她们。   甄知夏应一声,今天不知道几点能吃上饭了,要等客人用完饭她们才能去桌上吃剩菜,想到这里就不舒服。   刚在张青山家还有人留饭,到了自己家只能吃陌生人剩下的。   算了,什么都计较早晚得气死,甄惜福居然挑这个时候回家,难道就因为已经是童生了,所以上课时间和东哥儿都不一样的么。   甄知夏和甄知春一边回屋一边说着话:“姐,小叔他会不会又是取银子来的?”   甄知春脚下一停:“不会吧,他要钱干嘛啊,在学堂吃饭,每个月咱都要多交一百二十文钱,奶怕他手头不够花还给他每月三百文买书,他还要什么钱啊,咱爹在镇上忙活一个月的钱贴他一个都不够。”   每个月四百二十文,在书院某些学生看来绝对算不上多的,但甄家能和那些有钱人家比么,小叔那些钱,是甄三每个月打零工,李氏在家做针线,家里十几只鸡生的蛋,攒下来拿去卖了换来的,一文一文的,来的容易么。   “不要钱最好,你看他一回来,奶就舍得割肉买鱼,咱们喂鸡生的蛋,连个香味儿都闻不到。”甄知夏板着俏脸:“唯一让我心里舒坦些的,是二房的小子和堂姐也和咱一样,什么都吃不到。”   甄知春笑着拍了下甄知夏,甄知夏就配合的龇牙喊疼。   一直到了未时,李氏才来叫她们用饭,甄香菊和弟弟甄小三甄小四早早在饭桌上坐下了,甄小三一看姐妹俩进门,就连忙把面前浅浅的一口菜肉汤倒进自个儿碗里,一副生怕她们上前抢食的模样。   家里是穷,可这护食的样子真难看,甄知夏看一眼甄小三的娘张氏,张氏正好忙着将最后一点子肉末星子藏到自己的米饭里,甄知夏鄙夷的撇撇嘴。   白米饭是紧着甄惜福和客人吃的,轮到甄知夏她们吃饭,依旧是百年不变的黍米饭,猪肉早吃干净了,剩下的半条鱼已经被马氏藏回厨房了。   甄知夏尽量捡了几块看上去干净些的土豆和茄子,勉强吃了晌午饭,在看看李氏和甄知春吃的也不多,张氏和几个孩子狼吞虎咽吃完就开始下桌打算回屋,甄知夏冷冷道:“二伯娘这是去哪里啊,今天不是应该你持家了么,我娘中午已经替你做了饭,你还想让她替你洗碗啊?”   张氏不满道:“你这丫头咋说话呢,有规矩没,我是你二伯娘,你有啥资格在我面前指指点点的。”   甄香菊瞪她:“管你啥事?”   甄知夏冷笑:“是不管我的事儿,不但不关我事,也不管我娘的事儿,娘,咱们回屋,你那绣活今天再不绣好,奶又要说你了。”   不由分说拉了李氏和甄知春回屋,张氏在她们身后骂了两句,朝着大房孙氏唉哟了一声:“大嫂啊,我从今早起头就晕晕的,不舒服到现在了,你顺手帮我把碗洗了吧,反正也没多少个,啊。”   直接撂了摊子躲回屋里去了,甄香菊连忙拉着甄小三甄小四跟上。   孙氏焦黄的脸木讷讷的,看着满桌子碗筷,叹口气,认命的开始拾掇。   甄惜福用完饭就把同窗以及甄老头和马氏都请到了自己的小院儿里,马氏这个时候顾忌脸面,只要甄惜福他同学不走,她就没空管几个媳妇儿,更是决计不会开腔骂人的。   甄知夏在自己屋里转了一圈儿,觉得耳边难得安宁,空气也好了,鸟儿也会叫了,李氏拿出绣活缝了两针,还是有些坐立不定:“你二伯娘说不定又把活计丢给你大伯娘了,我还是去看看吧。”   这是肯定的,谁叫孙氏就是甄家的头号大包子,谁都可以去捏两下。   甄知夏道:“大伯娘也应该学会强硬起来了,总让人护着,她永远都这样。”   李氏摇摇头:“你大伯娘的性子就是这样了,说不了硬话,不会拒绝人,但是心是真的好,当年我生下你,你奶一看又是个闺女,我还在月子里她就天天在窗下指桑骂槐,要不是你二伯娘偷偷屋里屋外的帮把手,我还不知道怎么熬过来呢。”   说到底,还是这老乞婆是罪魁祸首。   甄知夏一把把李氏按着坐下:“娘,你继续做绣活,今天要是还做不完,奶又要骂人了,大伯娘那边我去瞧瞧。”   甄知春放下荷包:“我和你一道去吧。”   甄知夏摇摇头:“别,你也留下吧,好好练练绣活,咱娘的手艺就靠你传承了,别像我大堂姐似的,绣个鸳鸯像鸭子。”   虽然甄知夏自己连鸭子都绣不出来,但毫不影响她刮刺甄香菊。   甄知春笑骂她一句,果然坐下继续做荷包。   甄知夏踮着脚往外走,经过甄惜福那院儿的时候很是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唾弃了自己上前听墙角的心思,直直朝老宅的厨房走去。   她此时若是知道甄惜福和他爹娘正在说些什么,决意会对自己的君子行径追悔莫及。   孙氏和甄绿儿收拾了满桌碗盆碟筷搬回厨房,正要开洗,甄知夏就直直走了进来。   “大伯娘,为什么是你在洗,二伯娘呢?”   孙氏卷起袖子:“你二伯娘她身子不舒服,先回房里了。”   甄知夏皱着眉一把拉住和孙氏同样动作的甄绿儿:“大伯娘,二伯娘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孙氏愣了愣,又习惯性的低下头来:“这,也许后来才不舒服的吧,反正就洗两个碗么,这些活儿也不算事儿。”孙氏嘴角下弯,隐隐有些苦相,也不知道是这些年被马氏折磨出来的。   甄知夏将甄绿儿的小手拉到孙氏面前:“大伯娘,你要洗我不拦着你,但你看看绿儿的手,这是一个六岁孩子的手么?”十个手指缝里黑兮兮的永远洗不干净,手背上一片片灰白的皴裂。   甄绿儿还有懵懂,她见三姐和娘都直直看着自己的手,还有些羞怯的想把手藏到身后。   孙氏眼睛里明显的流露出心疼来:“绿儿,你去和三姐一块儿玩儿吧,这碗娘洗,不用你帮忙,很快就洗好了。”   “洗这些碗是不算什么,大伯娘你也不把这些活计看在眼里,可是以后呢,你这些那些,不该你做的,不该你管的,你都做习惯后,哪一天,你要是没法做了,是不是就都都交给绿儿,让她接着替你做,替你兜着?”   孙氏忽然抬手捂住了嘴,绿儿是她亲闺女,她怎么会不心疼,甄绿儿见状就急了:“三姐,没关系的,就洗洗碗,我不怕的。”   有了包子娘,就有包子女儿。   甄知夏想把那些个伤疤在这老实人面前撕开,以此刺激孙氏,让她懂得为母则刚,让她意识到作为母亲她远远比不上李氏,甚至连张氏都不如:“绿儿,你告诉我今天你为什么要洗碗?”   甄绿儿怯怯道:“因为二伯娘身子不舒服。”   甄知夏道:“那你大堂姐呢,她也身子不舒服?”抬头对着孙氏继续道:“大堂姐今年一十二岁了,绿儿才六岁,大堂姐一个月下几回厨房,绿儿又下几回,大堂姐受不得累做不得这些,绿儿就该被人踩着踏着么。”   孙氏呜咽起来,甄绿儿也跟着伤心掉眼泪。   甄知夏撇撇嘴,哭有什么用,你都只知道哭,让绿儿怎么办。她在一边耐着性子等着,孙氏好容易哭完了,抹干净眼睛,依旧把袖子撩开。   甄知夏无奈道:“大伯娘你还要洗啊?”   孙氏点点头:“最后一次吧,你二伯娘刚才撂下话就走了,要是我也不管,这里没人收拾,待会娘她……”   她口舌之辩比不过张氏,肯定也有受波及的。   甄知夏想了想决意不再逼她,不指望她一次明白过来,起了个苗头就好,虽然她是有法子让孙氏立马撂摊子不干的。   就一条最简单的,今天本就该张氏持家,只要孙氏和李氏要咬死不知道张氏躲着不洗碗,马氏追究起来,该是张氏挨批就逃不掉。   哪怕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张氏也该,谁叫她欠敲打。   孙氏撑着笑脸把绿儿往外哄:“出去玩儿吧,别在这里了,又热又闷的,娘洗完就去找你。”    ☆、甄五的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算了,今天双更吧,本来这个是放到邮箱里的,结果按错键了发出来,求收藏   甄老头窝在老宅上房吧嗒吧嗒抽着烟,马氏在一旁记得团团转:“老头你咋个意思啊,还不松口哪,你难道眼睁睁看着五儿考不成秀才?”   甄老头就重重叹一口气。   马氏道:“你看看五儿他同学,那身衣裳,那个体面样,会骗人么,这多好的机会啊,他愿意带着咱五儿去他老师家里,那是咱五儿本事,咱做爹娘的这个时候难道还不该帮衬一把。”   甄老头磕了磕烟斗:“五儿学堂的老师呢,那么多年的束脩难道白交了,不去拜那个什么师难道就考不上秀才了?”   马氏狠狠的剜了她老头好几眼:“你懂个屁,镇天只晓得挖地没半点见识,读书哪是这么容易的,他老师有能耐上回还有上上回咋没帮咱五儿考上秀才?五儿今年都二十了,不考上秀才讨媳妇就比他同学矮一档,这是一辈子的事儿,我不能让你害了咱五儿。”   甄老头道:“你个死老太婆,满嘴胡说,我要有办法我能不想着帮他,五十两银子哩,咱家五年都攒不下来,而且谁晓得,这钱砸进去有没有用。”   马氏早疯魔了,她是挨不住的要当她的秀才老娘了:“咋的没用,给的越多才说明有用呢,要少了,那大家不都是秀才了。再说,咱是没钱,可是能来钱啊,上回佟家看中三丫头,一开口就是三十两,我当时不是还没喊价么,就算三丫头凑不齐,不是还有二丫头么。不然香菊年纪也不小了,找个婆家定下来,要一份礼金,总能先帮五儿把钱凑齐了。”   甄老头沉下脸来:“你要我卖掉我亲孙女儿?”   马氏叫道:“咋叫卖,你那天没看到,佟家一个下人就那气派,你孙女儿去了能吃啥亏,再说了,乡下的闺女不值钱,早晚是外家人,生下来就扔了的,长大了卖了的,不知道有多少,咋就咱家不能卖了。”   甄老头又用力抽了两下烟。   马氏不依了,她压低声一边骂一边伸出十指去扣甄老头:“你个没良心的,我不能不管咱五儿,他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不心疼他我还心疼他呢。”   木门轻轻响了两声,马氏瞬间停下手:“谁啊?”   “爹,娘,是我。”那声音轻柔的像河边随风的柳叶,马氏瞬间喜形于色,家里头除了她五儿谁还能这般斯文懂礼,还晓得进屋先敲门。   她忙理了理些微散乱的鬓发:“进来进来。”   甄惜福就笑意盈盈的踏进门来,他身穿宝蓝色棉布直裰,头戴同色儒巾,因为从未下过地,一张脸白生生的,长得很是干净俊秀。   马氏坐在床沿上,眉开眼笑的瞧着甄惜福,她的宝贝儿子哟,比起他那个些五大三粗的哥哥都要好看,这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怎么看怎么斯文,这么好的小子咋就投胎到她肚子了呢。   甄惜福见马氏只顾着盯着自己瞧,便笑了笑朝着甄老头道:“爹,我和刘兄商量了,今晚就不住下了,咱们马上回镇上去。”   马氏惊得站起来:“咋的啦,咋的又不愿意住这儿了,是不是嫌咱们怠慢他啦,还是他吃不惯咱家的饭菜。五儿,你回去和你同学说说,咱们庄户人家不比他们城里人,中午招待他的饭菜,好多人家过年都吃不到哪。”   甄惜福嗔怪道:“娘,说哪里去了,人镇上有事呢,刘兄是铺子里的少东家,虽然眼下还是他爹在管事儿,但是他每个月都要学着轧账目的。”   “原来是少东家啊,那咱可真的是亏待人家了,早知道该再多杀一只鸡。”马氏猛地拍了拍巴掌,甄惜福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   “你那同学家里是行商的?”甄老头问道。   马氏知道甄老头想什么,立马朝他翻了个白眼:“别来你士农工商那套,人镇上开的大铺子不比你地里刨食的有钱?”   甄老头气的呛一口烟:“你个老娘们懂啥,士农工商,那是祖上皇帝就定下来的,有钱咋的,还不是排在最最后头。”   甄惜福无奈道:“爹,人家里是地主,每年佃出去百亩地呢。”   甄老头这才住口。   甄惜福道:“娘,我今天就走,确实是不留了,那五十两银子,要在月底之前攒齐,明年二月就开考了,这路子早走通早好。”   马氏哼道:“问你爹,你爹不愿意你去考秀才呢。”   甄老头骂道:“放屁,我能不让儿子考秀才,我种那么多年地,苦这么多年,难道不是为了他?五儿,我问你,你学堂的老师教的不好还是咋的,你非要再另外拜个师。”   甄惜福在镇上读了那些年书,他只知道他顿顿有肉,衣食不愁,哪次他不是一开口,马氏就替他把钱备好了,怎么这次就只要区区五十两,爹就翻脸了。   甄惜福急道:“娘,这次是多难得的机会啊,我那朋友,若不是这些年我们脾气相投,他和我交好,哪里愿意牵这个线,要是这次没有五十两,拜不成师不提,我这朋友也没了。”   “五十两,我一把老骨头拆了卖了也不够。”小儿子急了,甄老头心里也不好受,到底还是穷啊,不然咋就不能替儿子多想想办法,哪怕不定就行,多谋条路也是好的。   马氏啐一口:“谁要卖你这老骨头,不过是让老三家的丫头片子给人做丫鬟,谁家丫头最后不是要离家的,她也姓甄,咋的就不能为了她小叔,为了甄家多考虑下,又不是谋她性命,那大户人家愿意出这老多钱难道还害她。   我话就摆这儿了,我马如花一口唾沫一个钉,这三丫头是满肚子的心眼,整天忤逆我,她要多在家待一天,我就早晚被她给气死,一个丫头片子而已,有啥舍不得的,老三早晚得再生儿子,送走这个,还能多一份口粮给我没出生的小孙子。”   甄惜福惊讶说:“这管我侄女儿啥事。”   马氏就这般那般的把话和小儿子说了一遍。   甄惜福为难道:“娘,咱家连五十两都拿不出来么,居然要把三哥的小闺女卖了给人做丫鬟,说出去,多难听。”   马氏苦口婆心道:“五儿啊,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咱们是庄户人家,和你那些镇上的同学不能比,吃是不咋用钱,但是赚钱更加不容易不容易,五十两,好多庄户人家都没瞧见过是多少。咱家还有三十亩地,算是村里头好的,但是要攒下十两银子也是难。娘也不瞒着你,从你十四岁考上童生,娘就开始替你以后的考试攒钱,那么多年了,你读书的钱都是从娘牙缝里硬生生抠出来的,现在家里还剩下二十一两银子,都是留给你考秀才考举人的,娘为了你把心都操碎了。   至于那啥卖侄女儿的,你也别嫌难听,这事儿娘来解决,娘有办法,村里把丫头推出去给人当丫鬟的又不是一家两家,那么多家人都这么过来的,咱也没那么傻就对外直说了。”   马氏似乎忘记了,她还有个没结婚的跛足儿子老四,但她又记得清楚,这二十一两银子,就有她家表侄女儿嫁人,被扣下的十两银子彩礼钱。   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她马如花能做一次,就能做第二次。   甄惜福有些恼火有些愤怒,当然更多的还是担心凑不到钱,影响他以后的仕途。甄惜福也不开口说要不要卖他侄女儿,只对着甄老头道:“爹,这考秀才的机会就这一次,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马氏尖叫一声:“老头子,你听见没有,你这心不是肉长的,看你儿子这么委屈你也忍心啊,五儿,你别担心,这事儿你爹不管我管,别说卖孙女儿,就是把我老婆子卖了,我也把钱给你凑出来。”   甄老头终于重重的叹口气,他觉得脊梁骨上好像压了块大石头,教他直不起身来,他浑浊的老眼朝着怒火朝天的老伴和殷殷期许的小儿子看了一眼,最终迟缓地,无奈的点了头,默认了。    ☆、无事献殷勤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同学结婚,我早上就要去帮忙、这一章字数多,本打算算双更合一的回来看看收藏,要是收藏多,星期六加更……   憋屈的一天的初始,看似正常。不过卯时刚过,鸡没打鸣,李氏就醒了,今天又轮到她持家,两个闺女也跟着迷迷糊糊的从床上爬起来,八只母鸡十三只鸡仔等着喂,她们饿着没事儿,可不能饿着鸡崽子。   甄知夏剁完鸡食,又拿起一双破破烂烂的竹筷子,往竹篱笆里面扔了几条地龙。   甄惜福昨天下晌就和同学一道回了镇上,早晨的饭桌上还是那么些人,一人一碗百年不变的黍米粥,桌上除了一碗凉拌野菜,还有一盘喷香的荞麦饼。   “老三媳妇儿,你那绣活做好了没有?”   “好了。”   马氏抬眼看了李氏一眼,忽然伸出手,将碗里剩下的最后一块荞麦饼给李氏夹了过去。   一桌子正喝着粥的人就都愣住了。   李氏目瞪口呆,张氏不满道:“娘,你咋这么偏心呢,就剩这一块儿了,你的三孙子和四孙子还在长个子呢,不如赏了他们吧。”   一边说手就够了上来。   马氏将荞麦饼丢进李氏碗里,空下来的筷子就啪的一声打在张氏手上:“没羞没躁的东西,在我眼皮子底下抢东西吃,你三弟媳妇做的一件秀活就能卖上四十五文,你也给我赚四十五钱去,要是赚的到,我那块给你。我两个孙子要是饿了,你就别吃,反正你每天窝着不干活,喂你不如喂猪。”   张氏无端端的惹了一身骚,啥也没捞着,就怏怏的低下头继续喝粥。   甄知夏见甄香菊狠狠的朝自个儿瞪了一眼,只能无语的挑了挑眉毛。   李氏犹犹豫豫的拿起荞麦饼,一块掰成几块,分给了桌子上几个小的,马氏也不拦着,又道:“我这儿布料也剩下不多了,今天你和春丫头一道去镇上,先把你的绣活卖了,再去成衣铺子买些绣线,散碎布料回来,挑些颜色好的,下回再去卖的时候,和铺子老板说说价,这一件四十五文钱已经好几年了,咋样说也得长个几文,不然咱就换别家了。”   李氏就哎一声。   张氏一听,立即嚷嚷道:“今天该老三媳妇儿持家,她走了,谁做饭啊?”手指头指着甄知夏:“我侄女儿做的饭能吃么?”   马氏瞪她:“咋的,我留着你是要供着的?老三媳妇不在家,你就不知道咋吃饭了?今天你做饭,给我仔细点,再敢把饭烧糊了试试。”   张氏叫屈道:“娘,你咋啦,咋偏帮的没天理啦,凭啥我做饭,不是说好一人一天的么,老三媳妇你给娘吃啥啦,把娘弄得迷迷糊糊的。”   短桌上,啪的一声,是甄老头摔了筷子:“老二,看看你媳妇儿,你管不管?”   甄二也啪的一声摔筷子以振夫纲:“张桂花,闭上你的臭嘴,当着咱爹的面就敢和咱娘顶嘴,你是觉得我不敢休你是吧。”   这话一落,众人都安静下来,张氏的脸白了红红了白,终于,张氏抹着眼泪低声哭了起来。   马氏剜她一眼,又朝着甄知夏道:“三丫头,你今天就别去镇上了,整天疯来疯去没个正形,今天给我乖乖在家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甄知夏对上她娘和姐姐的目光,只得哦一声。   吃完饭,男人下地,甄四依旧和往日一样,回屋里关门编箩筐,张氏今日吃了大亏,一句话都不敢吭,乖乖的就收拾碗筷去厨房,甄香菊和甄小三甄小四不留下帮着张氏,早没影了,孙氏甄绿儿还有甄知夏各回各屋,李氏和甄知春则被马氏叫进屋里去,马氏还破天荒的给了李氏十文钱:“晓得你也替家里出了不少力,挣了不少钱了,娘不糊涂,知道好赖,你二嫂子不是个东西,你别和她计较,这钱啊,你替春丫头买些馄饨细面啥的,解解馋,再买个珠花也成,她那么大了,长的也俊,该好好打扮打扮。”   李氏从嫁进甄家第一回有这待遇,眼眶渐渐红了,却是高兴的。   马氏把钱塞到她手里:“去吧,路程远着呢,路上就来回得两个时辰呢。”   马氏的打算是这样,李氏和甄知春两人,若是来回都要坐驴车,就要十二文钱,马氏怕时间紧,故意没有给足钱,这十文钱,就不能坐车,只能买其他东西,虽然给的心疼了些,可必然能让那对母女在镇上多留一会儿。   待她们回来,三丫头要卖也卖了,钱也收了,对三房就给一棒子再给个甜枣,要是李氏不识相,闹得太过,就把甄三从镇上找回来,把这个生不出蛋的媳妇给压服住。   马氏眼里闪过一阵寒光,老三媳妇你最好放聪明点,我这次就记着你的好,不然,总有制你的法儿。   甄知夏躲在屋里打了一套拳,热的满身汗,、八岁的年纪成天吃糙米野菜,虽然饿不着,但是一年吃不上几回荤腥没营养,她只能偷偷背着人练两手强身健体。   “侄女儿,你奶让我来找你。”   张氏推开了李氏家的门,站在屋外面,她笑盈盈的看着甄知夏,一改早上的沮丧,那两只三角眼都快发出光来。   甄知夏诧异的瞧着她。   张氏早上被甄二骂成这副样子,休妻的话都说出来了,她当时可吓得不轻。这才多大会儿功夫,怎么就变脸了。   “侄女儿,快些吧,你奶催了。”   哄着劝着把甄知夏领出屋子,甄知夏回头当着她的面又把锁落下了:“锁着些好,村里头不安生。”   张氏依然笑着,只是对着她一催再催。   走了两百米,到了老宅堂屋门口,甄知夏一步跨进去,瞧见里面阵仗就愣住了,张氏在她身后死命一推:“快些,你奶和宋妈妈等了老长时间了。”   张氏粗手粗脚的,又是使了全力,甄知夏一个不察差点被推到在地,踉跄到宋妈妈跟前才稳住身子,张氏笑的一脸算计,重重关上门后越过她朝马氏走去。   “娘,三丫头来了。”   马氏拿着未来秀才老娘的架势坐在堂屋上座,宋妈妈坐在她右侧,身后站着两个身形粗壮的粗使婆子。   甄知夏忍不住对着宋妈妈眯了眯眼,佟家还没死心呢,这宋妈妈当日和她说过几句话,那时她可没想到这佟家的老下人会弄得甄家鸡飞狗跳的。   宋妈妈看着甄知夏包裹的头巾惊疑不定:“这孩子,头发咋了?”   马氏瞪甄知夏一眼以示警告,又对着宋妈妈打马虎眼:“还不是几个孩子淘气,她二伯娘的小子,和他姐姐闹着玩,没个轻重,把她头发绞了一大半,没办法只能拿头巾蓄着慢慢养。”   宋妈妈急急掰过甄知夏的脸颊仔细打量,像是在检查买卖前的牲口:“还好没伤到脸,好好的一个美人胚子咋头发都让人剪了,知夏丫头也有八岁了,这像什么话,老姐姐,你刚才一听八十两银子应得快,也没告诉我这娃子被毁成这样了。”   八十两?甄知夏瞳孔猛地一收缩,她睁开宋妈妈的手,面沉如水的看着她,这水涨船高的,翻了一倍不止,佟家到底看上自己什么了。   马氏咳嗽一声:“哎,这头发养养就能长出来,况且不是还有卤鸡子的方子么,这总不会有啥差。”   老乞婆打得好算盘啊,三房能算计的都被算计上了,甄知夏走向马氏,对上她,冷冷道:“奶你还不死心,还想着卖我呢?”   马氏冲张氏使眼色,示意她把甄知夏拉开:“没规矩的丫头,嚷嚷啥,给我一边儿坐着去,我还坐在这儿呢,有你说话的份儿?”   甄知夏冷着脸又往前逼近一步:“你瞒着一家子卖我,不怕爷回来饶不了你。”   马氏被她气势所迫,不自觉的向后仰,待她意识到甄知夏说了些什么,顿觉面上无光,连声尖叫着就要往她脸上扇巴掌:“你想干啥,你想干啥啊,拿我家老头子压我,没个长幼尊卑的丫头片子,我是你奶。”   甄知夏自然不会乖乖站着让她打,她忍气迅速后退一步,扭过脸去看一旁的宋妈妈,宋妈妈脸色讶然,身后的两个粗使婆子倒是一直没啥表情,想是她们在佟家更厉害的场面也见多不怪了。   马氏终于意识到宋妈妈还在场,顿觉讪讪,她伸出的右手一巴掌拍到幸灾乐祸的张氏身上:“你侄女儿不懂事,你也干站着,还不把她带过去坐下。”又对着宋妈妈笑:“咱们庄户人家没你们规矩大,把小孩子都宠的没边儿了,让宋妈妈看笑话了。”   宋妈妈脸色依旧异样,她就是瞎子也能看出来这小丫头是不甘心呢,八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要是在自己手里惹出些事儿,老爷夫人能饶得了她?她心里头开始打退堂鼓,就是不知道老爷这回有几分真啊,若是她只买了食膳方子回去……   张氏道:“哎,小孩子七岁讨狗嫌呢,谁没个淘气的时候,宋妈妈您来的是时候啊,我娘也是一直担心这丫头野了,日后惹祸呢,您来的正好,大户人家有的是人会调*教,赶紧把我侄女儿领去学学规矩,也是帮了咱一把。”   甄知夏气笑了,这张桂花,为了几十两银子变得如此能说会道,怕是从宋妈妈刚进门起,就开始在肚子里打草稿了,使尽手段也要把她给卖了。   不得不说,张氏这话说的好,宋妈妈脸色稍霁,是啊,这么大的小丫头能硬气到哪里去,府里人的手段,她又不是不知道。只要这丫头落到了她手里头,不出一个月,定然指东不敢往西。   “那行,人我今天就带回去,还有那卤鸡子的方子,老姐姐拿出来吧。”   马氏道:“宋妈妈你上回就那么一提,我年纪大了记不得这么多事儿,要不然肯定一早给你备下了不是。”   宋妈妈面露不悦:“怎么个意思,是你派人去佟家把我请来的,还想叫我下次再跑一趟,我在佟家也不是吃闲饭,专门为了你家的事儿一趟两趟的。”   马氏陪着笑,她心里头算计着,只要今日把这个惹祸丫头送出门,一切好说,李氏难道还能跑到佟家要人去,就是老三回来了她也不怕,她的儿子她清楚,还不拿捏的稳稳的。   就是那卤菜方子麻烦些,李氏失了闺女,未必就能迫她把方子交出来,这时候马氏颇为后悔,上回卤鸡子卖的大好,怎么没想到把方子就要过来,早要过来就没这些事儿了。   实在不行就压压老三,李氏要是不交出来就说要休了她,她少了一个闺女,总要多顾忌另一个闺女些。   马氏想通这层,便笃定道:“宋妈妈今天先回去,我过几天找人亲自给你送过去,你看成不成。”   宋妈妈勉强点了头,将怀里沉沉的匣子打开,里面清一色一溜儿光鲜的足锭银子,每锭十两,不多不少,刚好八个。   张氏踮着脚拼命朝那匣子里张望,脸上那股子见财欣喜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不过眼。   宋妈妈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她拿出四锭银子放桌上:“五十两说好是知夏丫头的卖身钱,东西没齐全,我这些银子也不好全给你,我这儿扣下十两算是卤菜方子的定金,说好了,最多三天,你若是不派人送过来,我就让人亲自过来取。”   马氏连连称是,伸手将四个银锭子揽到眼前,一个个仔细拿手颠过,还是不放心:“老二媳妇儿,你去把咱家的称拿过来。”   宋妈妈身后的婆子也大大的哼了一声,显然对马氏的小心谨慎鄙夷的很。   马氏脸色一红,她咬牙剜了那婆子一眼,想着五儿的学费总算有眉目了,脸色才恢复好些。   一番磨蹭,又过去一盏茶的时间,马氏将银子先收在自己事先准备好的木匣里,牢牢抱在怀里头。宋妈妈则拿出早准备的卖卖文书放在桌上。   马氏赔笑道:“宋妈妈,咱庄户人家都不识字。”   宋妈妈道:“你银子也拿到手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佟家那么大,还能骗你一个小门小户的丫头?白纸黑纸的写在这儿,你要不信就拿出去让识字的人念,算计清楚了再签字,只要签了字画了押,以后这丫头都不姓甄了,从此生老病死,转卖嫁人都和你家再没关系。”   马氏就咳嗽一声,这事儿得瞒得死死的,哪里能让外儿知晓了去,她扭过头来朝着甄知夏温言道:“三丫头,过来,按个手印儿,乖乖的和你宋妈妈回家去,我的孙女儿啊,别怪你奶心狠,实在是家里人多养不活了,你去了佟家机灵些,听老爷夫人的话,佟家老爷夫人最是善心的,定然会善待你。你也放心,我会时不时让你娘和你姐姐去镇上瞧你。”   马氏还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甄知夏冷冷看着她,说的好听,是让娘来瞧她还是打秋风再拿点月钱回去。   “三丫头,还不过来。”   马氏见她不为所动,又提高了嗓子,宋妈妈瞥马氏一眼,冲身后轻轻挥了挥手,那两个粗使婆子就虎着脸朝她一步步走来。   甄知夏静静站着,从刚开始,她就计算过,除了这两个婆子,屋里其他人的武力值不值一提,就算是这两个婆子,她只要任何一件能趁手的东西在手上,她们也不算个事儿。   她肯定是不能去佟家的,如果到了佟家,她没把握再能出来,那她这辈子也算交代了。   但是问题是,把她们打趴下后,恐怕也不能继续留在甄家了。   她一个八岁打的小女孩,若是家里也不容她,还真是无路可走了。   何况莫说她现在只八岁,就算十八岁,没个户籍路引在身上,不能走出百里之外,她能逃到哪里去。如果她真走了,马氏这个老乞婆又把她姐卖了呢?甚至,李氏还不到三十岁,这些年是操劳了辛苦了,但模样底子还是很好的,老太婆要是气疯了,六亲不认的,连儿媳妇一并发卖了,又怎么办?   甄知夏双拳握紧,缓缓朝着屋角那把扫帚移去,只能跑去里正家先,东哥儿说过的那番话,不管算不算的数,先过去求上一求,再把事情闹大了,里正哪怕管不得别人家事,难道能当着全村人的面,看自己被五花大绑带上马车么?   “她姑在家么?哟,这门咋关上了。”门外一声吆喝。   马氏和张氏当即变了脸,这声音,是钱婆子。   “这大白天的,关门干啥啊。”    ☆、狗咬狗   作者有话要说:我勒个去,这收藏掉的好狠心   “这大白天的,关门干啥啊。”   这嗓门喊得,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甄知夏绷紧的神经一松,说瞌睡就送枕头,这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了,不利用利用她都对不起老天爷。   “钱婶子,你快进来,我奶叫你呢。”她立即扬声道。   马氏急的直叫:“闭嘴。”   两个粗使婆子扑上来捉她,甄知夏一个闪身从她们腋下窜过去,冲过去反把堂屋的木门打开了。   门外亮堂的日光照进屋里,马氏和张氏脸上的狰狞未消。   钱婆子穿着一身干净的碎花短打,不客气的扭着腰走进来:“哟,你家有客人啊。”   宋妈妈是大户人家的体面下人,又是出门替佟家办事,一身棉布褙子,头上亮闪闪的金钗子差点扎瞎钱婆子的眼,她略略愣了愣,脚步就停了下来。   马氏板着脸:“二狗子他娘,你也看见了,咱家里来了贵客,不能让生人冲突了,我今天不请你进来了,有事儿赶明你再来一趟吧。”   马氏这话说的不客气,不过对于钱婆子这种狗皮膏药似的人物,不厉害些她就能给你继续装糊涂。   钱婆子就怏怏的站着考虑起来。她今日是有备而来,自然不想让人轻易打发,甄家当年答应的事儿再拖下去,人赖的更干净了,再者她家的二狗子,也等不下去了。   她有心说话吧,屋里还有两个虎背熊腰的婆子,站着就让人发憷。   甄知夏笑道:“钱婶子你今天来的不巧,咱奶是和亲家说话呢,你不知道吧,这位客人是我香菊姐未来的婆婆呢。”   马氏的脸瞬间扭曲,看着甄知夏的眼神竟似恨不得把她剐了。   张氏尖叫着扑上来:“小贱人闭嘴,你瞎编排你姐啥呢。”   宋妈妈黑着脸:“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满嘴胡说的丫头的嘴给堵了。”   张氏转眼就奔到眼前,甄知夏灵活的往前踢了一脚,状似不经意却稳稳的踢到张氏的膝盖上,她又一个侧步往钱婆子身子后躲去,嘴里一边求着饶:“二伯娘你别打我,不是二伯娘你说的,咱香菊姐从小矜贵,吃不得苦,得谋了好人家嫁过去,当不成少奶奶也不能到那种穷的叮当响,上有泼皮的寡妇娘,下面儿子又不争气的无赖货的家里头去。”   钱婆子家是村里垫底的穷户,钱婆子男人死了后,家里卖的只剩下一亩多地,努力耕作也只够娘俩喝稀的,偏偏钱婆子的儿子又镇日游手好闲,那地是越种越荒。于是钱婆子就把剩下的几钱银子买了头猪崽子,养在家里头,指着把猪养肥了,到了年底能赚上五六两银子,所以伺候猪比伺候人还费心,家里就两件土坯房,有一间倒是给了那头猪,娘俩至今仍然挤在另一间屋里,为了这事儿,村里人没少笑话他们。   以往每次钱婆子从甄家走后,张氏都要骂骂咧咧的数落半天,甄知夏事急从权,就学了拿来挑拨钱婆子。   这拌嘴的功夫,钱婆子被脚下失衡的张氏当胸一撞,胸前巨响,当下闷的说不出话来。   这两人又都有些矮矮胖胖的,体型相当,张氏也没赚到半分好处,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痛的捂住脑袋唉唉叫唤起来。   马氏在一旁气的差点说不出话来:“放屁,你这满嘴胡说的孽障。”   甄知夏委屈道:“谁胡说了,要不是二伯娘镇日说这话,我一个小娃子懂什么。”   宋妈妈皱眉看着,略有所思。   甄知夏分神思量着眼前的形势变化,眼角瞥见两个粗使婆子又朝自己扑过来,心下大烦,扭身就朝着院外跑。   钱婆子终于缓过气来,她是积年的寡妇,上房能揭瓦,拦路能撒泼,一个人又是种田又是拉扯自己的独养儿子,那就不是一般厉害的性子。   她揉了揉胸口,站在甄家的堂屋里大喝一声:“张桂花,你个丧尽天良的东西,当初要不是我当家的救了你男人,你男人早死了,你也就是破落寡妇了,你男人当初答应咱啥,啊?你家闺女说定了是要嫁给我家二狗子的,我一次次上门,你一次次推脱,你想混赖掉,另攀高枝儿,没门儿。咱孤儿寡母的,不是这么好欺负的。我特地上门和你商量这事儿,你还出手打我,我今天和你没完。”   张开十指拽住张氏的头发就拼命撕扯起来。   甄家的院儿门口立即又多了好些闻讯而来的村民围观。   张氏这些年,能少洗一支碗,绝不对多洗,能多躺会儿,绝不会站着,论战斗力,怎么会是常年下地种田的钱婆子的对手。初始还能来往几下还手,没多久脸上就被捉的血痕道道,连头发被扯下来好几处。   明明是张氏吃了亏,钱婆子却一边死命扯着张氏,一面哭嚎道:“天爷啊,这甄家人黑心啊,黑心烂肺满肚子坏水,就这么对救命恩人啊,咱还是一个村的呢,咋能这么作践人啊,欺负咱孤儿寡母的,把咱往死里逼啊,我不活啦。”   哭得昏天黑地,惨绝人伦,钱婆子擦了擦鼻涕,抹在张氏身上,顺势又重重揪了张氏一把头发下来,纠缠着就打到了堂屋外,院子里。   甄知夏站在院里有些愕然,这些骂人的话,似曾相识啊,原来她一直小看这钱婆子了,她怎么着也是和马氏是一个重量级的,以后没事还是离她远些为好。   有村人凑近了小声问她:“三丫头,你家又咋啦,作孽啊,怎的没个消停呢。”   甄知夏迟疑了一会儿,刚要张口,马氏就怒气冲冲的走出来,她直直奔走到钱婆子面前,怀里抱着木匣子不舍的放下,众人面前她也不愿亲自动手,便指着佟家的两个粗使婆子道:“你们眼看着我媳妇儿遭人打啊,还不帮忙。”   两个粗使婆子哪里会理她,直接越过她去瞧宋妈妈脸色。   宋妈妈正专注的盯着甄知夏。   这么能闹事儿的丫头,她今天若还是要带她回府里,谁知道能惹出什么麻烦。若是买回家实在调*教不过来,那更麻烦,五十两银子呢,够买几个丫鬟了。怎么说还是和老爷先报备一声,待他知道小美人成了小尼姑,说不定心思就转了呢。   宋妈妈当下做了决意,沉声道:“甄家老夫人,既然你屋里有客,不方便,今天的事情就先算了吧,我先回去了。”   她把桌面的文书捡起来叠好,贴身藏好:“你那盒子里的东西也还了我吧。”   马氏脸色一变,顿时顾不得张氏了,又忙着赶回屋里,端着笑道:“宋妈妈,你别急啊,咱们刚刚不是说的好好的。”   宋妈妈眼皮子都不抬:“行了,闹成这样,那么多人看着呢,你甄家不要脸面,我们佟家可不会跟着你丢人。”她伸手去捞马氏怀里的匣子,马氏哪里舍得放,急的后退三步,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不行,这不能给你。”   这到手的四十两银子啊,这是五儿的前程,甄家发达的本钱啊。   两个粗使婆子赶过来,一左一右架住她,宋妈妈皱着眉头用力把匣子抢出来,转过身避开门口探头探脑看热闹的村人,将银子重新拾回兜里,马氏的空木匣被她没好气的往地上一掼:“走,别继续在这儿丢人现眼的。”   宋妈妈领着两个婆子走出堂屋,路过甄知夏的时候,深深看了她一眼。   甄知夏镇定的转过脸去。   马氏心窝子火辣辣的发疼,她抱了地上的空匣子,跌跌撞撞跟出来,没有去追宋妈妈,也不管兀自扯着对方不松手的钱婆子和张氏,那眼神嗖的盯住甄知夏,刀子似的刮在她身上,大热天的让人后背一凉。   待停在甄家院儿前的马车一走,这屋里屋外的又都是村里头的老熟人了,周围村民哄闹起来,声音渐大,大多是劝钱婆子的,甄知夏下意识往四处看了看,却看到院子角落,甄香菊一脸惨白的盯着张氏,她身后还站着甄小三甄小四,甄绿儿,孙氏,还有张着嘴,吃惊万分的甄四。   “香菊姐,你还愣着干嘛,二伯娘快要被人打死了,你还不把里正叫过来。我去请大夫。”   甄香菊突然被点名,吓的直往角落里躲,反而是甄小三和甄小四两个小子,扑过来撕咬钱婆子:“你个坏蛋,放开我娘。”   孙氏嗫喏道:“要不我去把爹他们找回来?”   甄知夏道:“里正总是要请的,不然待会儿钱婶子该说咱们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了。”   孙氏哎了一声,就要往外走:“那还是我去请吧。”   人群里有人叫一声,甄知夏眼角瞥见个影子,赶忙往后跳了一步,马氏兀自举着那只差点扇到她脸的巴掌,脸孔已经扭曲变形了。   “都不许去。”马氏尖叫一声,手掌握拳对着甄知夏抖个不停:“你,你,你个畜……。”   马氏骂到一半,忽然翻了个白眼直直的朝后头倒去,甄知夏下意识伸手,猛地意识到这可能是马氏的又一个套,便生生停住了。   人群里又一声惊呼,盖住了马氏的脑壳重重磕在地上的声音,甄知夏离得近,这时候不再疑他,立即扑过去朝着马氏大声喊道:“奶,奶你怎么了,四叔,大伯娘,快过来,奶晕过去了。”    ☆、请大夫(等会儿加更)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其实是过度   钱婆子早早松开张氏,趁乱跑了,这个时候没人顾得上她,只留下张氏吃的这顿打,瘫软在地,也没人敢去碰她,张氏只得躺在地上上哇哇叫痛。   院里正乱着,围着的人群外头又传来一身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的桂花啊,我可怜的闺女啊。”   三个壮实的妇人,几乎用抬得,把一个嚎哭着的老妇拥了进来。   来得是张氏的亲娘张何氏,旁边的三个妇人都是张氏的嫂子,四人挤过人群,一看到满头血污的张氏几乎被吓晕了,张何氏大喝道:“哪个天打雷劈的把我闺女打成这幅模样啊,亲家呢,甄家老婆子人呢,我闺女交给你,你就是这么帮我照顾她的?”   甄四急匆匆的脚步就顿住了,因为跛足,他绝大多数时间都窝在卧房编竹篓,平日很少在众人前露脸,以他二十四岁的年纪压根也没经历过什么大事儿,此刻他慌乱不知所措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结结巴巴的,原本秀气苍白的脸孔早已经涨得通红:“我,我娘也晕过去了。”   张氏的嫂子叽叽喳喳叫骂着,像一群抢食的鸭子:“我家姑子咋成这样了,你们给好好解释解释。”   甄知夏皱着眉头扬声道:“亲家奶奶,先把我奶和二伯娘扶到屋里去吧,要是想问个究竟,几位婶子问问周围邻居,大家伙儿都看到的。”   人群中就有人咿咿呀呀应声:“是钱寡妇,甄二媳妇和钱寡妇打起来了,哎,钱寡妇人呢?”   “早跑了,不跑难道在这儿等着啊。”   “跑不了,家就在村里头,能跑哪儿去。”   甄知夏起身拉过甄四的袖子,认真对上他慌张的眼神:“四叔,现在家里就你一个男人,我们都靠你了,你快请几个人把奶抬进房间去吧,总不能一直躺在这儿,搬的时候,注意别碰奶的脑袋。”   甄四听到一句“我们都靠你了”,眼里明显一亮,便缓缓点头道:“好。”   甄知夏又朝着唇色吓得惨白的孙氏道:“大伯娘,你还是先把爷他们叫回来吧,先别说的太清楚,就说奶有话一定要告诉他,让他赶紧的回家。”   周围看热闹的不少,肯定有能帮得上忙的,甄知夏看了看围着张氏大哭的甄香菊姐弟,跟哭丧似得,不由皱了皱眉不去理他们,转过脸又对甄四说道:“我去借马车请许大夫。”   甄四犹豫了下:“那钱……”   是啊,甄家上上下下,除了马氏,谁手里都没现钱的。   甄知夏肃然道:“一个村的,总不至于这个时候计较,先把大夫请回来再说吧。”她朝着院外走,打算先去找张青山。   梧桐村年轻的庄稼汉多,老年人少,会行医的只村口靠近镇上小路的许大夫,还有跟了他许多年,最近也开始出诊的小学徒。平日里村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大多自己去找许大夫,万一碰到身子不便病又不重的病人,有时候亲属也会请那小学徒过去看看。   马氏年纪六十不到,说大不大,也是很容易出事的年纪,还是找经验老道的许大夫为好,要请年事高腿脚不便的许大夫亲自出诊,就得备上接送的牛车。   甄知夏爱憎分明,没个孝字压天的观念,所以马氏死不死的,她也不太在乎,但是她绝不想和马氏的死有一丝牵连。今天这事儿,不是她挑拨,马氏不会气晕过去,为求心安,这个大夫她愿意去请。   甄知夏一上门就开门见山,张青山立即应下,直接带着她往牛棚走:“你奶这是咋啦,你姐呢?”   若非必要时刻,甄知夏也不想自曝家丑,更何况张青山对甄知春有意,少知道一些日后也好相见:“我奶年纪也大了,身上总有个不巧的,我姐和我娘今天上镇上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张青山熟练的往主架位置上一坐,甄知夏不做推辞,她不会赶车。   “青山哥,这次真的麻烦你了。”   张青山挑了挑浓眉:“你这丫头也学的这么客气了。”   甄知夏轻轻一笑,又道:“待会儿还得麻烦你,许大夫……”   “小事儿,我来负责送回去。”   “还有一样,我娘和我姐还不知道这事儿,我怕她们待会见到我奶会慌神,待会儿能不能麻烦你去村口迎她们一下。”   马氏要是在她们回家后醒了就算了,如果之前醒了,李氏她们又对今日之事毫不知情,怕是会吃亏。   “成。”张青山一口答应。   甄知夏赶到医馆,许大夫正捻着胡子看书,见有人进门眼皮抬了一抬:“又是你个丫头,今天又有什么事儿。”   不怪许大夫语气怪异,实在是他对这丫头印象太深。上回里正儿子紧张兮兮的请他过去,害他以为病人有什么急症,赶过去一瞧这丫头什么毛病没有,他就随便开了两幅压惊药,结果第二天就听到村里片地是她的传闻,顶撞亲奶奶,自绞头发,跳湖,一出出的真能闹腾。   甄知夏恭敬道:“许大夫,我奶在家忽然晕过去了,麻烦您老出诊一趟。”   许大夫“嗯”一声:“年纪大了的人病症多,汉林帮我把最大的药箱取出来。”   屋里青影一晃,走出来一个长身纤细,脸庞稚气的少年来。   张青山搀扶着许大夫往牛车上走,那叫做汉林的少年提着硕大的药箱在后头跟着。   甄知夏轻轻拦了一下那少年:“这位小大夫,可否接我纸笔一用。”   她问的十分小心,纸笔精贵费用不低,她生怕少年觉得她年纪小又只是个村庄女童,一口回绝。   那少年看着她微微一笑,视线出人意料的在她包裹的青色头巾上落了一落:“你等会儿。”迅速的将药箱往外头的牛车上一放,又赶回屋取了笔墨砚台放在桌子上,再看向她的目光就多了些兴味:“你要纸笔干嘛?”   甄知夏挑了一张薄纸剪裁下来一半,提笔刚写了个“娘”字,少年目光登时亮了:“你识字?”   甄知夏嘴角抽了抽,这人还打算看多久,忽听许大夫在外头喊:“汉林,我屋里的朱色瓷瓶赶紧拿来。”少年应声,匆匆跑进内屋。   甄知夏立即写下:“娘,奶欲卖我,未果,气晕,慎归。”   写毕,提起纸片吹了两下。不待墨迹干透就藏到怀里,提脚出了门。   小大夫汉林取了瓷瓶出来,直接将瓷瓶送到许大夫手里,趁着许大夫开箱关箱的功夫,他眯着眼睛朝端坐着的甄知夏打量。   甄知夏就回他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   待牛车走远,汉林依然意犹未尽的矗立在门口,他轻轻咧了咧嘴:“疯丫头居然还会写字,有意思。”   甄家门口,甄知夏偷偷将纸条交给张青山:“青山哥,待会儿见到我娘把这个交给她。”   张青山疑惑的翻开看了一眼,他不认字,但也没多问,合着甄知夏一起将许大夫扶进屋里。   “许大夫来了,快让一让。”   甄老头已经从地里赶了回来了,他一眼瞧见许大夫旁边的甄知夏,一双老眼中多出些不明的意味。   甄二却恶狠狠的瞪着她:“你这个孽畜惹的事儿。”他家老泰山老岳母才听说他曾经答应将闺女许给钱寡妇的儿子,把他骂的狗血淋头,三个嫂子把他屋子占了满,三个大哥又揪着他领子要他一起去找钱婆子算账,他好容易避开那些人,就躲到这上房来了,此时正憋着一肚子气呢。   甄老头骂一声:“闭嘴。”又敛了敛脸色,朝着许大夫客气道:“我老妻突然晕过去了,还劳烦许大夫瞧个究竟。”   张青山担心的看了甄知夏一眼,甄知夏背朝着众人朝他做了个口型:我娘。   张青山朝着许大夫道:“我有事先出去一趟,许大夫待会儿好了,我再过来驾牛车送你回去。”   甄老头道:“张家小子,今日谢谢你了。”   张青山对甄老头还是很恭敬的:“甄老爷子客气了,也是三丫头请我来的,不然我还不知道呢。”   甄二道:“这臭丫头把娘气晕过去了,害的她二伯娘挨打,她心虚着呢。”   张青山就皱了皱眉,甄四忽然出声争辩道:“二哥,你怎的不讲理,都和你说是钱家婆子上门找二嫂结果和二嫂闹翻了,把娘气晕过去的,还是三丫头机灵,晓得找人帮忙还把大夫请来了。”   甄二想着屋里头张氏哭哭啼啼的样子,张家人又嚣张,正头大呢,而且他虽然知道张氏性子也不是好的,但要他当着众人承认自己媳妇是个当街厮打的泼妇,他也下不来脸:“四弟,你别瞎偏帮,那是你二嫂。你这糊涂东西,你二嫂刚才的话没听到啊,这臭丫头不是个好货。”   甄四气道:“二哥,我怎么糊涂了,周围乡亲也都看到了,不信你去问。”   许大夫咳嗽一声,颇为不耐烦:“你们还让不让我瞧病了,就算她现在醒了,也经不住你们这么吵。”   甄老头喝一声:“吵吵啥,再在你娘面前大呼小喝的,就都给我滚。”   众人闭嘴,甄老头朝着面无表情的甄知夏看一眼,忽然叹了口气。   张青山皱眉扫了甄家人一圈,在这个家,知春妹子和三丫头就过的这种日子。他包含怒气的朝甄知夏点点头:“三丫头,若是有人欺负你或者你姐,就来我家找我,我替你们出气。”   甄知夏知他好意,也被他直白的话弄得有些无语:“青山哥,今天麻烦你了。” ☆、马氏还有旧债   作者有话要说:看我多卖力,啊呜各位看文的朋友帮帮满多收藏,多留言,帮我冲冲榜单啊~~~~收藏满百继续加更~!~~~   马氏气急攻心被痰迷了心窍,摔的时候又在后脑勺磕了一个大包,现而今脑袋上结结实实的包扎了几圈纱布,压着紧闭的双眼,瞧着有些渗人。许大夫另外写了药方子,对着一脸愁色的甄老头道:“幸好病人身子骨一向养的不错,此次没有大碍,但是病人记住不能再动气,要静养,之后至少休息七八天再下床。”   甄老头连连点头,当着几个儿子的面数出一百七十六文钱付了诊费。话说这一百七十六文钱,还是甄老头方才从马氏身上摸出钥匙开箱子,新取的两串钱。他虽然是一家之主,平日里却和儿子一样,也是一文不名。   甄二咂咂舌:“许大夫,这药钱咋收的这么贵,不是说我娘没啥事儿么?”就不能开些便宜的。   许大夫冷哼一声,连眼皮子都没抬:“是没啥事儿,要是有啥事儿,就不是吃药那么简单了。”   给马氏开的方子除了安神还有养身作用,故而多加了几味滋补之物,但是许大夫鲜少听见村人当面质疑,此刻心下生了薄怒,压根懒得和他解释。   甄老头见甄二居然心疼他娘的救命钱,又眼巴巴的盯着自己手里剩余的几十个铜子儿,当即老眼一闭才压下心头的无名火,再睁眼就忍不住又深深叹了口气:“许大夫,还得请你去西屋一趟,我那儿媳妇也得请你去瞧瞧。   张氏正在西屋躺着,她老娘和三个嫂子围着她又是哭又是骂,惊得院里的母鸡咕咕叫个不停,许大夫还没进门就被这呱噪声吵得皱了皱眉,掀开门帘进门只扫了一眼就走:“都是皮外伤,药都不用吃,等伤口结疤就没事了。”   张家人连忙拦着,张氏的嫂子嗓门粗大,还朝着许大夫嚷嚷道:“咱姑子流了这么多血,大夫给开点药补补呗。”   另一人接腔道:“对,而且这钱该甄家出,不能让咱姑子白吃亏了。”   这一屋子莫名其妙的,该吃药的算计钱,没啥事的想着吃补药,气的徐大夫一瞪眼:“吃什么药,好端端的没事也吃出病来,真是不知所谓。”   他在村里行医多年,积威许久,几句话说得满屋子人当即噤声,徒留张氏哎哎哟哟的叫唤。   许大夫甩了袖子出门,都不用人扶,自己又气鼓鼓的回到上房,只等人通知张青山再来接他。   只是许大夫到底年纪大了,刚来就马不停蹄的诊治开方子,坐下才觉着有些喘,可巧他一抬头就见甄知夏乖巧的捧着一个茶杯递过来:“徐大夫,您受累了,喝杯茶。”   许大夫接过杯子里看一眼,茶水温热,水面上还厚厚的铺了一层芝麻,这才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总算还有个瞧着顺眼的。”   甄知夏微微一笑,也不接腔,只恭敬的在许大夫面前站着,许大夫只当她着急马氏病情,便又提醒了一句:“年纪大的人,心态要放平,想这样不明所以的晕倒,最容易的脑卒中,也就是俗称的中风。”   甄知夏心中一动,再看过来的眼神中就带了几分期许:“中风之人,口眼歪斜,貌似连说话都不便利了吧。”马氏又不认识字,要是不能开口骂人,那岂非不是杀伤力大减。   许大夫道:“何止口鼻歪斜,一个不巧就半身不遂。”   甄知夏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见许大夫瞥过来的目光含有几分探究成分,她连忙蹙眉做忧虑状。   算了,恶人自有恶人磨,没得必要为了这区区马氏脏了她的手。   “夏丫头。”   屋门口,李氏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甄知夏还来不及开口,李氏就跑过来紧搂住了她的身子。   甄知夏瞬间睁大眼眸,这六月天李氏的身子冷的冰块一般,还微微发着抖,显然是怕极了。   甄知春抹着眼泪走过来,她身后还跟着气喘吁吁的张青山:“知夏妹子,我把你娘和你姐接回来了。”   甄知夏点点头,轻轻的睁开了李氏的怀抱: “娘,你别担心,是青山哥告诉你奶病了吧,大夫说了,奶没事儿,好好养几天就好了。”又压低声问甄知春道:“我让青山哥给你们带的字条,你们收到了?”   甄知春红肿着眼睛点了点头,刚才张青山问她,她含糊两句带过去了,她也不好意思让张青山知道太多。   李氏紧紧拉着甄知夏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生怕小女儿磕了碰了受委屈了,直到甄知夏拉着她的手轻轻摇了摇。李氏才微微松了口气,她方才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牛车,又是怎么回到梧桐村的,颠簸一路,她一直精神恍惚,她怨,她怨自己替甄家操劳十年,婆婆居然还要惦记自己的亲闺女卖钱。   李氏睁圆了通红的双眼,朝着床上躺着的马氏看去,这人,好狠的心,就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不然等自己回来,闺女就没了。所以婆婆早上才对她那么好,给她夹饼子,给她钱,哄着她带大闺女去镇上,原来都是算好的,把自己哄走了就好卖自己的小闺女。   甄知夏看着李氏眼神渐渐不对,连忙高声道:“娘,奶没事儿,你别担心,你别把自己吓坏了,赶紧回到屋里歇着去吧,我扶你。”   李氏被她们硬是搀回屋,扶到床上,说什么也不愿意躺下,死活挣起来就紧紧搂着甄知夏不撒手:“丫头别怕,告诉娘,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奶她到底怎么你了。”   甄知夏挑眉一笑,还好,她娘始终是偏帮她的,比那些愚孝之极的媳妇,好上太多了。她言语间不知不觉就露出几分轻松:“娘,我不是没事儿么,现在有事的是阿奶,摔那么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呢。”   李氏咬牙道:“她要是真的动了买你的心思,那她真是……”   甄知夏点点头,罪有应得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娘啊,你闺女现在值钱呢,五十两,阿奶不单单打算把我卖给佟家,还算计你的卤鸡子方子呢,那方子,佟家也愿意出三十两。”   李氏的脸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李氏道:“八十两,你奶要这么多钱干嘛。”   是啊,马氏这整天就围着家里堂屋,卧房转悠的老太太要这么多钱干嘛,甄三和李氏每个月给的还不够么,家里那么多人就吃田里头种出来的那些东西,几个月也吃不上一次肉,那些钱,究竟要了干嘛。   李氏想了想:“她要钱,我就把卤菜方子给她,但我女儿不能卖。”   甄知夏摇头道:“娘,方子也不能给。”   李氏犹豫的看着她:“就一个方子,娘舍得,给了你奶总比卖了你强。”   甄知夏斩钉截铁道:“不能给,别说要是给了我气不过,娘觉得,你给了方子,奶就不会卖我了?”   李氏张了张嘴,甄知夏打断她:“奶要钱,这么理直气壮,卖了孙女也要钱,肯定是为了小叔。”   “小叔读书的钱,一直是咱家里最大的花销,而且小叔这事儿才开始呢,半年后又要考秀才,如果不过继续得考,如果过了,奶会让他考举人。这个钱,对于咱们来说,就是个无底洞。”   李氏没再说话,这个事情,其实大伙儿心里都是清楚的。   “所以奶才要拿几个孙女儿填无底洞,这回赶巧是我,下回就可能轮到我姐了。”   李氏猛然看向身边认真听话的甄知春,似乎生怕甄知夏的话立即成真一般。   “等咱们屋里的都卖了,香菊姐和绿儿应该也逃不了。”不是她看不起马氏,马氏今天狰狞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是丧心病狂。   李氏忽然轻轻一笑,笑的无比苦涩:“你奶真有可能这么做,当初你们的小姑梅子,其实就是被你奶卖掉的。”    ☆、表侄女宋梅子   作者有话要说:说好收藏满百加更的。。   李氏一手拉着一个女儿,闭目想了半日才道:“当年北部灾荒,你小姑家里苦熬半年,一家子人还是没了,她一个小姑娘卖了村里的房子薄田,独自跑了几百里路来投奔你奶,你奶啊,勉强看在她身后里正的面上收留了她,你小姑梅子就当着大家的面磕了头喊她娘,从此在甄家住了下来。   梅子来家的时候才十岁,一路上吃穿赶路,把兑现的银钱用了大半,但她也领的清,等外人都走了,她立刻把身上的七百多个铜子儿都交了你奶,要说平常农户人家,一个月其实用不了多少现钱,这么七百个铜子儿也够一大家子使上几个月的。   那时候你们小叔还没考上童生,每月就在镇上读书,除了束脩,家里还有要支付学馆一百文的饭钱,他身上又总要备些零钞,这七百文就显不出多来了。   村上人说甄家良善,这灾荒年还愿意收留一个半大的女娃,但其实梅子从进到甄家,就每日忙着洗衣喂鸡,烧饭打扫,伺候一大家子,动作伶俐,真是样样不落。再过了几年等到我嫁进来,你们爹又出去镇上帮工,你奶嫌弃家里地方不够住,就把梅子安排到了我这屋里,平日和我睡。   要说梅子可怜,一个小姑娘十岁来家,一直留到了十八岁,十八岁的男儿都该当成亲了,更何况是个姑娘,你奶不舍的替她贴补嫁妆,随意迟迟没给她议亲,村人渐渐开始指指点点,你奶这才托了媒人留意,媒婆几次上门没谈拢,后来不知怎的给你奶打听到,隔壁村有个没田没地上头也没老子娘的男人,家住着靠近后山底下,听人说八字太硬,长的又有些吓人,但是不要嫁妆,还愿意出十两银子做聘礼,只要娶一个干干净净乖巧听话的好媳妇儿,你奶就打定主意把你们梅子小姑嫁过去。   你奶到底怕被村人戳脊梁,说昧了人表侄女的嫁妆。毕竟梅子喊了她八年娘,家里家外那些活计可没少做,哪怕钱少,没有不给嫁妆的说法。村里人家就是再穷,也没人动闺女的嫁妆,这女儿家的嫁妆但凡有点差池,嫁过去的闺女一辈子可能就完了,要是娘家再无用些,碰到个不讲理的人家,闺女被夫家活活折磨死都有可能。   当时你奶太不厚道了,她瞒着家里其他人,让隔壁村的那个男人半夜来接梅子过门,就是打算把整个村的人都瞒下。”   李氏叹口气才继续:“后来有村人偶尔问起,你奶就说,家族里的其他亲戚前些日子把表侄女接走了,别人再要问,她就不愿意说了。梅子嫁过去这几年,明明就在隔壁村,两户人家就再没来往过。梅子不来,娘也不许这家里任何人去。就这么断了联络。”   李氏回想了一下她小姑宋梅子出嫁的情形,半夜马氏来敲门,说是梅子的男人来接她走,当场把她和梅子震的说不出话来。   马氏阖上木门,催促着:“快些走,莫要叫村里其他人看去了,一个姑娘家十八岁还留在家里不嫁人,任谁面子上也不好看,我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一个愿意的,梅子你赶紧和他回家好好过日子去吧。”   李氏惊诧不定:“娘,这接亲哪有大半夜的,没有这样的道理。”   马氏颇为不耐的板起脸:“李阿敏你闭嘴,想好你自己啥身份再开口说话。”继而伸手在宋梅子身上推搡了一把:“统共就收拾两件衣服,别耽搁,人在外头等着呢,我是你亲姑姑,还能把你卖给人拐子不成。我现在把话头摆这儿,你若是还认我做娘,你就乖乖的听话,今晚嫁出去,以后你兄弟还是你兄弟,日后你靠着他们也能有几分依仗。”   梅子猛然想起前两天,媒婆拉着她说了几句奇奇怪怪的话,只是现在才明白,一切都晚了,她只得咬碎牙和血吞,脚下蹒跚的开始收拾行装。   李氏看着马氏冷淡坚决的模样,手指甲生生掐破了手掌才忍住没说话,这事儿她一个新妇实在做不了主,她甚至无法安慰梅子,只能迎着马氏的怒目,兀自翻开屋脚的大木箱子,翻到底下,取出一套鲜红嫁衣。   这是当年她嫁进甄家,甄三在成亲前的一个月夜,敲了她的门,偷偷塞给她一匹红布,教她自己缝制了做嫁衣的。早年,她给秦小官人做妾,成亲那夜只能穿淡红衣裳,倒是在这乡下地,虽是简陋,却是双雁红烛洞房夜,红头盖红嫁衣,完完整整的嫁了一回。   这嫁衣虽然算不得好,甚至还是穿过一回,但眼下拿了用,总比她这么空空落落去了的好。一个姑娘家一辈子能成几次亲,不仅没得嫁妆傍身,还要挑黑灯瞎火的时辰离家,纵然马氏是她婆婆,她也实在无法认同这事儿。   “梅子,你带着去,成亲当天,穿了也好拜堂。”   宋梅子接过嫁衣,瞬间捂住脸抽噎起来,马氏冷眼看着,待要开骂,又被李氏下一个举动惊住了。   却见李氏擦了擦宋梅子的脸颊,一张俏脸就着烛火笑的凄美:“傻梅子,今日成亲呢,是喜事儿,来,看看这个,三嫂给你添的妆。”却是从发髻上取了最鲜亮的一只鎏金对花一丈青下来,插到了宋梅子的头上。   马氏登时脸色大变。   乡下的妇人,发簪的作用就是挽发,家穷的就是草木棍子也能用,若是谁头上戴了个银器已是难得,这一丈青虽不是赤金,也好过银簪去不少,况且光凭着这一丈青的样式,在村里就说的上是百里挑一。   当日寡妇李氏进门,手头余钱没剩多少,小院儿半旧也不能折现,只她头上的几样发饰,却让马氏瞧得极其眼热。其中她最瞧得上的,就是这只鎏金一丈青。   马氏统共不过收了十两银子彩礼,这一丈青跟着宋梅子嫁过去,怕就不只十两了。   女人有了嫁妆就有了部分底气,宋梅子反应过来,直接就想朝着李氏跪下,被李氏一把拉住。   马氏嘴角抽了数次,想要留下一丈青又开不了口,她一时发急,喉间做响,就直直朝着屋里的床铺倒下诈死,李氏眼角瞥见她动作,急忙扶起宋梅子:“梅子,别误了时辰,我送你出去。”   将装晕的马氏一个人扔在了屋里。   月夜下,来接宋梅子的男人牵着一头毛驴站在院子里,晃眼一看,至少八尺有余,虎背熊腰,壮实的像一头棕熊,衬托得旁边的毛驴儿都轻巧起来。   宋梅子脚下一软,就不敢再往前。   李氏也是一怔,这人看着跟响马似得,真是良人么?   三人站在院里,一左一右对峙着,耳边凉风嗖嗖刮过,李氏也茫然了。   “嫂子,咱们走吧。”宋梅子狠了狠心拔脚向前,李氏只能扶着她跟上。   那汉子迎面过来,站近了看,生的满面虬胡,肤黑如铁,一旦靠近压迫感更甚,宋梅子咬咬牙道:“你就是我以后的相公?”   那汉子犹豫了下,一开口声音倒是低沉的很好听:“是。”   宋梅子松开李氏的手:“那我跟你走。”   汉子对着月光细细分辨了会宋梅子的神情,没再说话,只是把毛驴牵到了她面前。   宋梅子接过李氏手里的包裹:“嫂子,我走了。”   李氏默然。   宋梅子强作镇定,奈何脚软,才险险爬上毛驴的背,一个不慎又差点掉下来,那汉子眼明手快扶住她的腰,待她坐定立即撒了手。   宋梅子脸上一红,那汉子趁着月光瞧个正着,眼里就极不明显的带了几分笑意。   李氏见那汉子一脚灰土,倒像是一路牵着驴走过来的,再看他体格壮硕异于常人,若是日后对梅子好,倒是能顶起家院的。   她鼓足勇气,站到那汉子面前:“我是梅子的嫂嫂,托大喊你一声妹夫,我这妹子性子温良但是自小吃了不少苦,像今日这般匆忙出嫁,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只求你以后好生待她。”   那汉子认真听着,最后点点头:“嫂子放心。”又顿了顿才道:“我家就在隔壁榆钱村,和梧桐村就隔着这座后山,我姓华,村里人都叫我华猎户,以后梅子娘家若是有事,可以随时来找我。”   他一番言语颇为爽快,总算打消了一些宋梅子和李氏心头最大的顾虑,有名有姓有住址,又住在隔壁村,好歹是个正经人家了。   宋梅子当年抱着嫁衣频频回头,一去几年没联系,前两天听里正儿子给自己捎话,也许日子过得比想象的好吧。   “我嫁过来那几年,你梅子小姑待我很好,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甄知夏听得满肚子怒气无处发,末了才发出一声冷笑:“奶整天骂人黑心烂肚的,有谁比得上她啊。”    ☆、桑梓树下有宝贝   作者有话要说:眼看收藏快要突破100,加更吧   “你小姑就是命苦,女儿家没了爹或者少了娘,说亲都是一大难事,别说她父母双亡的了,好不容易投靠了亲戚,又是,又是不愿意替她打算的,所以最后才这么匆匆嫁出去了。我后来也听说过梅子嫁去的那家人,也是家人死光了,他村里人还说华家老两口是你小姑夫克死的。为了成亲,你小姑夫把两亩田都卖了,家里勉强只是片瓦遮头,甄家至少也有三十亩田,不说高嫁低娶,也不至于嫁的这般落魄。你奶真是好狠心,为了十两银子彩礼,就这么把你梅子小姑卖了。”   甄知春安慰道:“娘,上回东哥儿说,遇到咱小姑的时候,她似乎过得挺舒心的,也许她过得没你想的那么糟呢。”   李氏唏嘘道:“我当时是新妇过门,出气出大声了也要惴惴半日,但现在我总不能眼不见你奶再来这么一折,将我两个闺女再卖了吧。”   她忽然想到些什么,愣怔半日后,双眸猛地透出光来:“你奶不就是要钱么,我就给她一笔钱,这次求你奶放过三丫头,日后我和你爹再多赚些,再去求求你爷,你爷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   甄知夏顿时无语:“哪里这么容易对付了,再说,娘你能有多少钱?”   娘的嫁妆只剩下这院子了吧,乡下的院子又不值钱,况且要真是卖了,她们住哪里去。   李氏认真思付片刻,语出惊人道:“总有一二百两。”   甄知夏哭笑不得:“娘,都这个时候了,别说笑了行不行。”   李氏神色严肃,忽然指了指木窗棂道:“你们去看看外头有没有人。”   甄知春就迅速翻下床。   “没人。”   “院儿外面呢?”   “也没人。”   当然没人,现在甄家的孝子贤孙都凑在马氏跟前呢。   李氏按捺住突突的心跳,扭头打量窗外头的天色,这个时候,村里男人大多还在地里,女人们在自家灶房准备做饭,村里的大小路口统共就几个半大的小子没心没肺的疯闹着。   屋里安静的有些诡异,李氏二话不说,忽然蹬鞋朝院里走,甄知夏和甄知春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李氏弯腰蹲到了院里那棵桑梓树下头,她居然捡了平日挖野菜的小锄头开始在树根处挖土。   甄知春自发的去院口把门,甄知夏略一思付,就捡起另一把锄头,也跟着挖起来。   没几锄头下去,稀松的泥土下面忽然钻出来一个灰土布角,二人同时神色一凛,李氏飞快的用手刨了几下,拉出一个小布包裹,她眼明手快的把包裹往怀里一收,扔下小锄头就扭头往屋里走。   甄知夏迅速将小土坑填平,才喊了甄知春一道回屋。   李氏满脸绯红的坐在床沿上,背对着木窗棂,对着两个女儿招了招手,神色间又是欢喜又是激动,甄知夏用力关上木门,按捺住心中满腔疑问在李氏面前坐了下来。   李氏从来不是神神叨叨的人,这番搞得太神秘了,那布包裹里头要是变不出什么东西,真对不起她们这番动静。   好在结果出人意料,小小的布包裹刚掀开一个角,甄知夏就惊讶的张圆了嘴。   这亮灿灿的,不会是金子吧,这红闪闪的,不会是宝石吧。   这么一根,不会是红宝石金簪子吧?如果不是鎏金是赤金,那真没准能值上一二百两。   李氏小心的亮了一亮金簪,还未来及的让甄知夏看清上头的金累丝花样,她又迅速将金簪子重新包裹起来,然后着急的在四处打量,似乎要找个地方把簪子藏起来。   甄知夏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她摊开手:“娘,给我吧,藏我这儿。”   李氏和甄知春就愣愣的看向她。   甄知夏低头在自己腰上摸了半天,从层层叠叠的腰带中,摸出一粒硬硬的花生米大小的东西,放在手掌上摊出去。   甄知夏惊呼道“这银锞子怎么在你这儿,不是被二伯娘偷了么?”   甄知夏淡然的又把银锞子塞回腰带里:“我从来说的可都是姐姐的铜子儿被偷了,你那天提醒我,爹还会来要钱,我就觉得放屋里怕是不好,就一直带在身上,谁知道后头真的出了事儿。”   她本意是防着甄三,谁知道张氏能这么无耻。   李氏笑了,为了这银子,三丫头闹出那么大动静,她要是不说,谁会想到银子根本还在她自己手里。一时无法分辨该夸她聪明还是骂她淘气,李氏反而探出手去,居然真的把簪子递给了甄知夏:“先暂时交给你也行,反正是拿来抵你的卖身钱,放你那里安安神,等你奶奶一醒过来,咱就把这簪子给她。”   甄知夏珍重接过那团灰布,贴身藏在她层层叠叠的腰带中,好在她腰部细瘦,金子绵软不咯人,这么藏起来,从外面看上去竟然是一点儿都瞧不出。   甄知夏又在原地跳了五六下,反复调整了几次腰带才停下来。   李氏和甄知春失笑,甄知夏却在下一秒,抬起头正色道:“娘,这簪子,咱们不能让甄家人知道,更不能给阿奶。”   李氏的笑容一顿:“胡闹,不给你奶难道让她要卖了你”   甄知夏道:“娘,今天我这么闹腾,我奶以后铁定容不下我了,就算她看在这簪子份上,能忍我几年,到时候,她随便找个乱七八糟的人,把我嫁了,娘又能拿什么救我。”   李氏哑然,有着宋梅子的前车之鉴,马氏不是做不出来的。   “而且,什么时候不拿出来,这个节骨眼儿拿出来,奶会相信你只藏有这一件东西?”   甄知春睁大双眼,脸上露出一丝惊恐。   “以后时不时的威逼利诱,再找事儿卖卖我,卖卖姐,咱们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李氏真的慌神了,好不容易想到的保命招数却又致命漏洞,她比方才更焦急起来:“那怎么办?夏丫头,你不能去佟家,大户人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甄知夏宽慰道:“不急,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有了这个,咱们更加不怕。”。   “娘啊,能不能先告诉我们,这簪子是哪里来的?”甄知夏眼葡萄晶亮,拉住李氏追问道。    ☆、李氏的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网上写文,尤其是新人写文,太难了,不是我努力或者不努力就能左右的还请各位看文的同学,要是方便就请支持一下   李氏犹豫了一下,看着女儿期盼的双眼,最终缓缓开口,将在心头藏了多年的旧古说了出来:“这簪子是我相公给我的,当然,不是你们爹。娘小时候家里穷,你们外公外婆常年生病,我两个弟弟又成天哭着喊饿,为了让一家人能活下去,我就把自己卖去了一家大户人家做丫鬟,当时我大概和三丫头一般大。因为要去的地方太远,想着爹娘也不可能再来找我,我就和东家签了死契,把卖身钱放到了娘的枕头边,就和人牙子走了。”   “当年去秦家的时候,年纪太小做不得重活,也没钱买通管事婆子,我就被安排在厨房帮工,还好有个厨娘荣婶很喜欢我,经常偷偷藏东西给我吃,等我长大了些,她还教我做菜。大户人家,请来的厨娘手头都有绝活,我认了荣婶当干娘,跟在荣婶后面,学了好些手艺,那卤鸡子的方子,就是她其中一样祖传绝活。你奶可不知道,我在甄家配的卤汁多有简陋,那方子若是配全了,可远不只三十两。”   “后来我在秦家待久了,也听说秦家老夫人是个极其慈善的,有时候甚至为了积福,会把卖身契还给丫鬟小子,放他们出府。然后我就存了心思,更加卖力跟着荣婶学手艺,还想着等主子们隔几年的开恩放人,有了手艺可以养活自己,到时候我就去寻我自己的爹娘,或者以后等荣婶年纪大了,我给她养老送终,就是过得清苦些,也好过一辈子给人家当奴才。”   她停了停,声音里忽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当年跟我一道进去的小姑娘,有的嫁了府里的管事,有的赎身走了,有的还在府里熬着,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来,她们的运气都比我好。”   再后来的故事,就是戏文里头,麻雀变凤凰的故事,李阿敏自小长的好,在府里的丫鬟里头算得上头一份,有时候管事的人手安排不过来,会让她顶替其他人去内院送膳,跑了几趟后,就碰巧撞见了府里最小的少爷秦晴。   小少爷觉得李阿敏可怜可亲,做粗使丫鬟可惜了,他向管事把李阿敏要了过来,把她安排到自己的书房里伺候笔墨。之后她就陪了小少爷三年,小少爷熬夜看书,她就在耳房里头替他煮宵夜,空了的时候小少爷就教她识字描摹。   原来娘是因为这样才会写字的。甄知夏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等李阿敏到了十五岁,小少爷的正室夫人忽然抬了她给小少爷当姨娘,一袭粉红嫁衣,她成了秦府的丫鬟们最羡慕的姨奶奶。彼时郎情妾意,她太年轻也不懂的专宠招祸,小少爷百日读书,夜里与她厮守,情到浓时总会送她两件金银玉器,她只当小少爷情深意重,更是加紧心思和着秦府的绣娘学针线,替他绣了数不清的荷包扇袋,纳了无数双千层鞋底。   只是等到她十七岁,正室夫人又往院里抬了一房姨娘,相公待她还是好,但是终究没有以前殷勤了。李阿敏心头失落,郁结于心,终于在她相公出门一个月后,发觉月事滞后,胸闷呕吐,她欣喜万分,她以为她终于有身子了。   然后就是大祸临头,一夜风狂雨骤,后院的花枝被打落大半。一向和蔼的老夫人忽然翻脸,贴身丫鬟诬告她不守妇道与人通*奸,大奶奶愤怒至极,威胁说要将她发卖到勾栏院那肮脏地里头去,都等不到他相公回来听她解释。李阿敏吓蒙了,哭诉没用,赌咒发誓没用,一夜之间众叛亲离,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她当夜就被软禁起来。   幸好她福大命大,和他在一起在府里长大,荣婶的干儿子,已经荣升为管事的荣张救了她,他不单单买通下人把她从府里救出来,还出钱去官府疏通,买了路引,替他俩在远远的梧桐村落落了户籍。她本以为自己有了身孕,所以才拼死抵抗和荣张逃到这里,结果寻了大夫细细一瞧,哪里是有身孕,只不过是月事紊乱,疑似有孕的妇科病而已。   李阿敏差点疯魔了,她忍受着淫奔的罪名,逃到这里,不过是不忍小少爷的子嗣毁于她手,结果大夫的诊断,让这一切都变得子虚乌有起来。   李阿敏心死了大半,疾病缠身,荣张衣不解带的贴身服侍,待她终于想通,想和荣张一起好好过日子的时候,荣张却因为长时间焦躁辛劳接着病了,而且,这一病就没再起来。   可怜荣张,为了她名声尽毁,多年积攒的银钱用尽,一直和她始终以礼相待,空有个夫妻之名。   甄知夏听到这里,不由紧紧拉住李氏的手,她也觉得心中发酸,若是她娘一开始就和那荣张在一起,哪里会又那么多事情呢。   世道艰难,寡妇想讨生活更是难上加难,李阿敏想为他守寡不得,又怕被村里无赖糟蹋,只能无奈嫁给甄三,然后生了两个女儿。   而当年她唯一来得及从府里带出来的,是小少爷送她的一根金簪,一开始她不舍的卖,等荣张死了,她又不敢卖,她身无长物那些人尚且如蝼蚁粘蜜糖一般盯上她,要是再加上这金簪,她只怕就被那些浑人吃的骨头都不剩了。   于是某个夜晚,就着银练般的月光,她亲自把金簪子埋在院里的桑梓树下,顺带也埋去了那段饱含血泪的过往。   嫁到甄家后,艰难的时候她曾经想过动那簪子,几次是不舍的,再后来,她为数不多的嫁妆被马氏掏空,她就更加不愿意拿出来了。   这一次,不是为了女儿甄知夏,她也绝对不会动它。   李氏说完这笔孽债,轻轻垂下头来平复情绪,而甄知夏两姐妹听的有些痴傻,一时仍旧瞠目结舌。   这么跌宕起伏的故事,还真是难寻啊。   甄知夏愣愣的,怪不得她娘又美又识字,会刺绣会做菜,原来早些年前,经历这么过这些天意弄人。   她顿时觉得,她穿越这么离奇的事情,似乎也渐渐淡了。   母子三人对视半晌,无人说话。   “哎呀,差点忘记了。”甄知春低呼一声,翻身从包裹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岳记新出的油炸肉末丸子,一个钱一个,老贵了。想到你没法去镇上,我特地给你带回来的。”   油炸丸子早就冷透了,而且面粉多,肉末少,表面零星沾着几颗葱花,吃进嘴里却是极香极好吃。甄知夏就着甄知春的手一连吃了两个,又分别在李氏和甄知春嘴里塞了一个,待要再拿,却听院儿外面渐渐有了动静。   马氏醒了,整整晕了一个下午,到底还是醒了。   李氏从失落中恢复过来,听见外头响动,身子就是一僵,她用力抓着甄知夏来不及收回的右手,短短的指甲重重掐入她的手背。   甄知夏忍痛,宽慰的摇了摇李氏的手臂:“娘,不用担心,必定不会有事”。我原来不明白为何我会在此地重生,现在想来,许是老天都看不过眼红颜薄命,特地让我来护你周全。    ☆、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欣欣向荣 看泉听风加更   马氏到底是庄户人家出身,身子没那么娇弱,眼下一醒过来,虽然只能躺在床上,却已经有气力气气哼哼的,一见甄知夏进门,更是扬高了声音大骂她忤逆不孝。   甄知夏站在床前,垂下眼帘看着她,可惜,除了头上的绷带瞧着像个病人,马氏的神情依旧如狼似虎:“奶,你不是因为二伯娘和钱婶子打架,连累香菊姐的名声,才气倒的么,村里人都瞧见了,为什么现在又骂我。”   甄二面色凶狠:“你个忤逆的小畜生,娘被你气成这样,你还不知错,快跪下给娘磕头,再惹着她,我当着爹娘的面把你打杀。”   李氏闻言急忙上前将甄知夏护在怀里。   马氏躺着喘了会儿粗气,忽然道:“李阿敏,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不是三房媳妇,却叫了李氏的本名,这算什么意思。   甄知夏目光不由一动,稚气的脸庞隐隐现了一层寒霜。   “奶,卤菜方子是秘方,也算是我娘的嫁妆,奶阿是想把我娘最后的嫁妆也挖走么?”   马氏气的差点跳起来,奈何手脚依旧无力,只得捏起嗓子骂道:“你这没尊卑的东西,你说啥,你是不是想逼死我,那你来啊来啊,我再这里,你个孽障有本事过来掐死我。”   甄知夏清脆的童音在屋里继续响起:“奶,你要把我卖了,还再要拿卤菜方子,总共换八十两银子,这些都是替小叔谋的,还是说我这几个叔伯也有份。”   甄大孙氏,还有甄四瞬间变了脸色。   甄二面上却隐隐的有了喜意。   马氏扭动着身子欲要从床上爬起来,又被张氏和甄四好说歹说一番劝住了。   不理会马氏的闹腾,甄知夏只看向甄老头,却见甄老头闭着眼睛,神色之中也并没有惊讶。   甄知夏的心慢慢沉下来,看来甄老头是知道这件事的,而且,应该也是同意的。   “爹,不能把夏丫头卖了,那么多银子买个人,夏丫头要是去了,这辈子也回不来了。而且将您孙女儿卖出去给人当奴为婢,甄家这些年积下来的好名声说不定就毁了。”李氏带着哭腔朝甄老头哀求道。   李氏对甄老头也是有些了解的,可惜,了解的还不深。   甄老头自觉有些无颜面对三儿媳妇,但是要他现在做出什么保证,他也只能摇了摇头。   李氏当即灰败如枯叶。   甄知夏皱了皱眉,暗怪马氏还是醒的太早,若是再和她娘多说一句,何以让她伤心至此。   马氏生怕甄老头又变卦,连身子也顾不上了,连连叫道:“乡下的闺女不值钱,早晚是外家人,生下来就扔了的,长大了卖了的,不知道有多少,咋就不能卖,咋就不能卖?”这些话,她在甄老头面前说过,也把甄老头说通了。   “李阿敏,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当年不是我老甄家收留你,看你是个寡妇无依,让老实巴交的老三娶了你,你坟上的青草不知道枯了几波了,现在不过就是问你要个不值钱的丫头片子,你就这么做死做活的,想逼死我们两个老的,你还要不要脸了?”   这就是她常年骂李氏寡妇的根本原因,她要李氏永远记得这些,对她当年的收留,对整个甄家感恩戴德,鞠躬尽瘁。   “这些年,你没生个儿子出来,我家养着你,养着你这两个丫头片子,是少了你们吃还是少了你们穿了,一个个的,只知道搜刮家里头,刮着我们两个老的,家里要用着你们了,你们就一个个缩着狗头,装没事人了,我呸。”   甄知夏听着马氏的扭曲逻辑,出离愤怒后反而冷静下来: “奶,事情总有个是非曲直,你觉得你有理,我觉得我没错,咱们甄家没有族老,好歹村里有里正,村老,把大家都叫来评一评吧。”   马氏尖叫道:“你个不知羞的丫头片子,你有啥资格和我讲道理,你今天莫说去请里正,你敢踏出一步门,我把你当场打死。”   “够了。”甄老头大吼一声:“都住嘴,老三媳妇,赶紧带着你两个闺女回屋。”   马氏怪叫道:“老头子你干啥,你想干啥?”   甄老头闭着眼,声音低沉下去,满心疲惫:“都回屋去,有事儿明天再说,老二你回去看看你媳妇,亲家母要是不放心,就留两个人下来,晚上照看老二媳妇,你给她们挪地儿,今晚就和老四挤一挤。   老大媳妇,大家都饿了,你去下一锅子面,每人一碗,给送到各自屋里头去,菊丫头也去,她娘有人陪着,比她管用,让她出来给你打下手。”   马氏叫道:“吃啥面,那是留着给五儿回家吃的,你们敢动。张家人凭啥赖在在家不走,有本事找那钱寡妇去,哪里有出嫁的闺女带着娘家人来蹭吃蹭喝的道理,就是喝水烧的柴火,也不是天上刮风掉下来的。”   甄知夏嘴角终究忍不住抽了抽,这老太婆,抠门的极品。   甄老头黑着脸不理她,生怕大声和她吵了又把她气晕过去,或者干脆把自己气晕过去。他朝着还矗在跟前的李氏挥了挥手:“别听你娘的,你们都回去,让你娘今晚上安稳睡一觉,一切明早再说。”   他是觉得有些委屈老三屋里的,但是老妻那些话,也不是全没道理,更何况还有甄惜福,他的小儿子,他不能也不舍得不管。   马氏哼哼哈哈的就又是喊头痛又是骂甄老头穷大方。   甄知夏用力把已经被马氏刺激的有些痴傻的李氏和甄知春拽过来:“娘,姐,咱们回屋去。”   马氏左右不放心,又叫道:“老二,你去给我去她们院儿里守着,守一晚上,三丫头你死了这条心,别想着半夜摸到里正家去,明早上我就把你送到佟家去。”   甄四和孙氏脸孔涨的发红,甄大低着头,甄二眼里则隐隐发着光。   甄知夏猛一回头,顿时晃眼,这一屋子人,竟似有半屋子都是披着人皮的狼。   李氏惨白着脸被搀扶着回到屋里,甄知夏叫李氏,李氏不应,只直直盯着她。   甄知夏此刻也有些怕了,马氏那老太婆字字诛心,该不会把娘作践出毛病了吧,她让姐姐看着娘,自己拔腿就要往外冲了去请许大夫。   却不料李氏狠拽住她不放,甄知夏无奈,又在她眼前坐下,李氏盯着她半晌,终于眼睛一闭,两行清泪滑下,脸上多了丝决绝。   “今日就算是我被休了,也不能由着你奶为所欲为,眼睁睁看我闺女入火坑。”   甄知夏心神微微一震,当年李氏有个寡妇身份,被逼成那样,眼下为了她,竟然是甘愿当弃妇了。   她心下乍喜乍忧:“还是别想这档子事好,娘如果被休了,我和姐姐虽然只是两个女娃,但也是姓甄的,奶要是强留咱们,也不是留不住,到时候真是买卖随她了。”   李氏静下心想了想,遂点头道:“好,这个甄家,不待也罢,我也不说丧气话,我想办法和你们爹和离,你奶要是不放你们,我去把簪子当了,就是买也要把你们从甄家买出来。”   甄知夏深吸一口气,:“娘,和离的气话先别说,咱先告诉爹说咱们要分家,爹要是答应了,以后爷和奶纵然还是爷和奶,咱爹和咱娘却是屋里当家的了,爷和奶也不好一句话就发卖了咱们。当然爹如果不愿意,甚至和咱们闹起来,娘再提和离的事情不是更妥帖。只是,为了我把家搞得四分五裂的,你们日后可别怪我。”   她再不喜欢甄三,也明白,这世道,家里没个当家男人,李氏得有多难。   甄知春一直闷着不说话,听了这话脸色发白,片刻后又坚决的点头同意,往她娘和她妹子哪里靠近了些。   李氏道:“傻孩子,怎么会怪你,你们离开我就没活路了,我若是和你爹和离了,我拼了命也要养活你们。”   她一面说,一面却已经考虑的更远,甄三怕是不愿意离开他爹他娘的。和离这话说的痛快,真要做起来,却是难,到时候她们娘几个离了甄家,又能怎么办,别人还能回娘家,她一个人没得地方投奔,又能带着两个孩子去哪里。   院外忽然传来几句骂咧声,甄知夏凑到窗棂处往外一看,她二叔甄二,掀了她们院里两张条凳,只找了一个小木凳子,一张木桌子,前兀自坐在桑梓树下喝酒吃起菜来。   原来甄二拗不够马氏彪悍,又想自己正经屋里反正也被人占了,干脆独待在他三弟院里耗一晚上得了。   当然他是个不愿意吃亏的,马氏眼下得在床上躺上十天半月,没功夫管那厨下琐事,大嫂孙氏又是个糯米性子,他避开旁人从厨房摸了半瓶炒菜的黄酒出来,顺带顺上一碟子花生米,又从田垄里头掐了两根黄瓜下来,自酌自饮,自得其乐一番,将那满脑袋混账官司撇在脑后再说。   狠狠干掉一杯黄酒,甄二咂了咂舌,口里不干不净娘希匹个老子的浑说过一通,他又觉得天上地下老子独大了,开始心心念念琢磨着好事儿。   瞧娘那意思,赶明儿准得把三丫头发卖了,到时候得了八十两银子,他就去娘那里磨些花花。他可不像老大老三那么憨傻,看着好处都落到小五头上不吭声。因着贯日里头,甄知夏对他这个二叔不单不亲近,纵有几分恭顺也是瞧着心不甘情不愿的,甄二是个爱记仇的,一贯是不喜欢这丫头。   李氏见她二叔拦着院门,便紧紧拉了两闺女远离着窗棂坐下,她复又紧张道:“三丫头,你奶这是狠了心的要拿你了。”   甄知夏心道,那老太婆什么时候不狠心了,面上却是笑着压低声道:“娘放心,咱们晚上,就去镇上找爹,看爹到底怎么说。”   李氏道:“你奶不是让你二叔在外面守着么。”   甄知夏道:“二叔总不会一晚上不睡吧。”   门上忽然轻轻响两声,一开门,却是孙氏。   孙氏两手端了三碗汤面,一进门嗫嗫喏喏似乎有话说,但一对上甄知夏晶亮的双眼,嘴巴又立即闭上了,眼睛也跟着红了起来。   甄知夏道:“谢谢大伯娘。”   孙氏擦了擦眼睛:“好孩子,大伯娘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偷偷给你面条下面藏了一个蛋,你慢慢吃。”   她知道她是拦不住婆婆马氏的,但是眼睁睁看着亲侄女被发卖,也是不忍,她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愧疚。   这个时候也没人关心若是马氏知道了会不会闹,屋里所有人都闷着声,院里头的甄二忽的骂咧了一句,也听不清说什么,孙氏不敢再看母女三人,勾着脑袋出了屋子。   甄知夏就把碗端过来给娘和姐姐,碗里面是过年才能吃到的,净白面粉擀出来的面条,孙氏指出来的那一碗面下面果然还卧着一个水煮蛋。   院子里,甄二拦着孙氏没好气道:“大嫂,杂是光面,你就连个浇头都不会做,这面给人吃啊。”   孙氏正心疼甄知夏,又物伤其类的担心自己的闺女甄绿儿,听甄二一番没轻没重的顶撞,忽的想起甄知夏和她说过为母则刚,自己竟然连累儿子闺女白白被二房欺负了十几年,顿时也强硬起来:“他二叔,我是你大嫂,伺候爹娘是本分,却没道理一起供着你还要听你浑说。”   老实人发火,直把甄二冲的一愣,等他反应过来,孙氏也走了,他对着院外骂咧两句,闷头把一碗面吃个精光。   这屋里却又是另一番光景,李氏和甄知春还是担心明日一早,甄知夏就留不住,哪里还有胃口吃的下,只端着碗要将自己那份也拨给她去。   甄知夏无奈的拦住两只碗:“娘,姐,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但这面你们得吃了,待会儿有的是需要用力气的地方,你们若是不吃,只会拖后腿。”    ☆、打的就是你   五更一到,状似熟睡的甄知夏猛得睁眼,一双黑瞳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她慢慢仰起身子,轻声下床。方才闭目养神,精神头已经恢复了不少。她瞥一眼桌前,她娘和姐姐苦撑一晚执意不睡,此时都是一脸倦色。   甄知夏借着照进屋内的月光,从柜子里头抽出一根擀面杖大小的哨棒,拿着稍细的一段在手里,轻轻颠了颠,见李氏神色一震,似乎要开口说话,甄知夏就迅速拿手指竖在鼻子下,嘘了一声,示意她们不要出声,又飞快的扭身越过门槛冲到桑梓树下,吓得李氏和甄知春差点惊呼起来。   甄二喝了半瓶黄酒有些酒意上头,不过是趴在木桌上眯了眯,却是没睡着,乡村的夜里连听惯了的鸡鸣狗叫也一丝不闻,但凡有点儿动静也教人听的真真的。所以李氏她们声音虽轻,也立即让他警醒了过来。   甄二但觉怒气满肝:好啊,小兔崽子,还真是打算去里正家里告状去啊,打的好算盘。   他猛地跳将起来,才赶得及张开眼睛,就觉眼前黑影一显,甄知夏那丫头模模糊糊的似乎扬了个笑脸,他张嘴才要厉声呵骂,但一个“你”字尚未出口,就觉到后脑勺连着脖颈处一阵闷痛,脑袋里似乎被大锣狠狠的敲了一下似得天旋地转。教他一个支撑不住,粗壮的身子居然一软就摔到了地上。   甄知夏往后退半步,甄二重重摔倒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又瞧了瞧手中哨棒,可惜她现在力气小,不然没这根棍子也能一掌把甄二打晕过去,想着一棍子敲晕终究是便宜他,气不过又上前踢了地上人几脚:让你挑拨我爹打我,让你口口声声骂我小畜生。   她挑着几个关节软肋踢打,就算没花大力气,也能教人疼的抽抽。   又踢了两脚才停下,甄知夏仔细摸了摸腰间的金簪子,才猫腰去院门外看了看,回头对着早已目瞪口呆的娘和姐姐招了招手,自己迅速窜回到屋里,拿着床边包着几件换洗衣裳的布包裹,小步跑出来了院子。   三个人就这么悄悄地顺利的,在四周吱吱的虫叫声中离开了甄家,打算连夜赶去镇上。   孰料没走多远,就见月夜下有个人一跛一跛的朝这里走过来,看见她们似乎也是一愣,停在她们十几步之外。   居然是甄四,甄知夏眯了眯眼,好巧不巧的,碰到的居然还是甄家人,她倒是不怕对付不了他,只是他若是大声喊叫,把甄家其他人引出来,事情就添了些麻烦。   她飞速奔上前,正打算一棍子掀晕他了事,却见甄四也是快走两步迎过来,压低了声音道:“三丫头,快和三嫂跟我走。”   啊?   甄知夏正欲挥动的手腕就顿了顿,甄四又道:“快走啊,我教人送你们去镇上找我三哥。”   他声音压得太低,李氏那边只能听得含含糊糊,她压下后怕刚忙疾走过来:“她四叔,你要怪就怪我,是我不愿意卖了她。”   甄四仰头望着半轮明月叹口气:“三嫂,我知道我娘她……,先不说这些,三嫂赶紧的,我让全叔送你们去镇上。”   他今晚在床上烙饼子似得翻转了一夜,心里来来回回的就是白日里夏丫头清脆的童声:“四叔,你是家里的男人,咱们就靠你了。”终于忍不住披衣起身。怎么说也是亲侄女儿啊,之前不知晓也就罢了,眼下怎么忍心看她一个不足十岁的女童就和母亲天人两隔。   甄四一个人过来,原本只是打算看看有没有机会把娘仨放出去,再去把三哥叫回家。谁知才出屋子就看见她们披星戴月的疾走,倒是把他唬了一跳。   见李氏纹丝不动,甄四又道:“放心,全叔是好人,我编的簸箩一直都是交给他捎了去卖的,他每隔几天就赶早去镇上送货,我和他说一声,捎上你们。   村东头的一个五间砖瓦房的宅子透着光,全叔在院里才理好了牛车,一见院门口站着的四人,不由一愣:“甄四你咋的来了,那筐子不是昨日给我了么?”   甄四一把推开院门:“叔,这是我三嫂,想连夜赶过去见我镇上的三哥,麻烦叔捎一段路成不?”   全叔自然知道李氏,只是不明白,干啥一个妇道人家要连夜赶路。不过是个人总有难处,他不是个不近人情的:“成啊,反正也顺路,但是我这里准备好了,马上要走的,可耽搁不得。”   甄四就立即道:“那最好,马上走。”他拐着脚要走过去,想帮着全叔在牛车上替李氏娘仨清理了座儿。全叔挥挥手:“不用你,不用你,你在这儿等着就成。”   李氏红着眼睛朝甄四道谢,甄四摇摇头:“三嫂去了镇上,和我三哥好好说道说道,我娘她年纪大了,总有些那啥,三嫂你别恨伤心了。”   甄知夏瞧着甄四一脸诚恳,心道,好在甄家还有个良心好的,甄家那些个手脚齐全的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甄四,甄老头这家当得真是糊涂。   牛蹄子踏踏的响在黄土路上,全叔习惯了半夜赶路,现下牛车忽然多了三个人,他便有聊没聊的问道:“甄三家媳妇儿,你带着俩闺女咋的就赶在这半夜了,还好我今天买货,不然这路上黑漆漆,你娘仨赶路多危险。   李氏见出了村子,身子才渐渐放松下来,又感激全叔帮了她们,就语气恭顺的回道:“是要多谢谢全叔了。”   甄知夏笑道:“爷爷你真好,我娘也是心急,本来我爹说好昨天一早回家的,结果到了晚上也没见他,我娘就坐不住了。”   全叔也不过是随口聊聊,便又说道:“甄家老三是个老实人,甄三家媳妇儿放心,定然是临时有事耽搁了。”   一路再无话,李氏她们又累又吓的,居然在颠簸的牛床上打起盹来,只甄知夏一路上不时摸着腰间的金簪子,警醒了一路。   到了南风镇,天才蒙蒙亮,镇上到底繁华些,这个时候,鸡鸣刚过,村庄里头人不过陆续起床的时候,镇上却已经多了好些摊贩已经开始抢摊。   三人朝全叔道了谢,李氏又问道:“全叔,这南风镇最大的当铺在哪里?”   全叔闻言朝她们身上破旧的裋褐打量了一番,甄知夏立即道:“咱们手头现没得一文钱,我娘打算把她那对丁香耳环当了去,怕小店欺负人,就去大当铺问问价。”   李氏点点头,下意识的朝自己的耳垂摸了摸。   全叔顿时了然,就朝着铺满青石板的大街东处一指:“一路到底有一家金家当铺,也是开了多年的老店了,在镇上有头有脸的,你们去问问便知。”   天刚破晓,淡青色的天空依旧镶嵌着几颗星子。甄知夏跟着娘和姐姐沿着街道慢慢走,只是李氏对着她手头的哨棒一看再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娘有话说?”   李氏嗔道:“你这胆大包天的丫头,方才在院里那一下,真吓死我了,也不事先和娘说一声。”   “娘不怪我伤了二叔?”依着这里常人的想法,长辈再是过分,也是轮不到晚辈亲自动手教训的。   李氏摇摇头:“我是怕你吃亏,你二叔健壮,若不是今日讨巧,你还不得狠狠挨上一顿,就算要动手也应该我出面,我力气总大过你。”   李氏的意思是,是弟媳妇打二叔啊,甄知夏觉着好笑又感动:“娘怕什么,二叔不是喝了一晚上么,喝酒之人动作总是比常人迟缓些。”   李氏道:“不管怎样你都太鲁莽了,切记下次不可。”   甄知夏乖觉的连连点头,心下却不以为然。武术从来不是只比气力,当中技巧,四两拨千斤,都不是简单口耳相传的,今日莫说甄二今日喝糊涂了,就算他好好的,她还怕他不成。   金家当铺的牌匾金光璀璨,牌匾下头朱门紧闭,甄知夏她们站在滴水檐下等了好一会儿,待一条街上的早市铺子都开门做生意了,金家当铺的门板后头才梆梆响了两声,一个哈欠连天的活计拆了两块门板,从门后钻了出来。   甄知夏一步跨进去,门板只卸下大半,足有十尺的厅堂有些黑漆漆的,隐在暗处的木凳桌角花纹叠现,百年老店果然好气派,   “你们掌柜的呢?”   厅堂正当中的乌木当桌怕比正常身高的男人还要高些,甄知夏踮着脚看了几次,确信后头没人才问道。   那活计揉了揉眼睛:“当铺又不是赶早的营生,你们稍稍等会儿吧,掌柜的马上出来,不过瞧你们身上这身打扮,是要当东西还是要赎东西。”   甄知夏高声道:“当然是当东西,还是好东西。”   当桌后头就飘过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既然是好东西,那就拿过来看看。”    ☆、死当,活当(满百加更)   作者有话要说:我一直刷啊刷的,看到收藏满200了,我就赶紧加更   甄知夏抬头一瞧,一个胡子花白的老掌柜已经不紧不慢的当桌后面坐下了。她想了想,从腰间把包着簪子的布头挖出来,郑重交给李氏,由李氏抬高手将簪子透过窗孔递了过去。   老掌柜慢条斯理的拨开布头,一瞧见那红宝石金簪子不由愣了愣。   他坐镇当铺这些年什么没见过,倒是没想到这衣衫只比叫花子好一些的妇道人家拿了这么个东西过来。   他老眼朝着李氏和甄知夏姐妹扫了一圈,心中思付了会才道:“想要死当还是活当?”   “死当是多少,活当又是多少?”   老掌柜见却是那最小的女娃娃出声问他,就多打量了她一眼才道:“死当五十两,活当看你要当多久。”   甄知夏冷笑一声:“都说金家当铺是百年老当铺,童叟无欺,原来不过如此,看见咱们孤儿寡母的就想压价,五十两,行啊,你把那上面的红宝石扣下来还我,那赤金簪子我勉强应下五十两当给你。”   李氏说那簪子若是去金楼里买下,怕是要足银二百两,这进着当铺剥一层皮她是有准备的,但这价开的,是要喝血吃肉呢。   “金家当铺若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娘,咱们就换一家,这镇上也不是只有这一家老字号。十年风水轮流转,咱们没那工夫等十年,换一家当铺的时间还是有的。”   小小年纪口齿倒是清楚了得,老掌柜想这三人衣衫是落魄,相貌却是不错,该不会是哪家落了难的家眷吧。老掌柜是个成精的人物,便转口说道:“这个小客人有所不知,这也是当铺的规矩,做生意还讲个买卖讲价,没有一口说死的道理,你若是觉着要价低了,你开个价。”   甄知夏就在李氏和甄知春期盼的眼神中一口声道:“一百六十两,老掌柜是识得好东西的,我这价格开的委实不多了。”   老掌柜又眯着眼研究下手头的金累丝里包裹的红宝石:“红宝石虽有拇指指甲盖大小,但是品级并非上佳,依着规矩,一百五十两最多了,而且是死当。”   甄知夏回头询问李氏的意思,却见她怅然若失,完全没有高兴的样子,她犹豫了下:“老掌柜,这簪子对我娘来说要紧的很,还是多问一句,若是活当又是多少。”   “活当价格就差得多了,你打算当多久。”   李氏似才从梦中惊醒般:“知夏,死当吧,没关系的。”   “娘,没事儿,这钱咱们赚得回来。”   甄知春也感觉出李氏的不舍:“娘,听妹妹的吧。”   甄知夏点点头,又冲老掌柜道:“两年,不,还是三年吧。”   马氏再极品,三年,这家也总该分出来了吧,就算还是分不出来,她也不愿意坐以待毙了。有一百多两做本金,做事就不用绑手绑脚了。   老掌柜拨了一通算盘:“三年,一百一十二两二钱,三年内可自由来赎,赎金一百七十两整,三年一过,活当立即作废,终生不得再赎。”   一进一出,就要五十八两,这当铺赚钱果然了得。   甄知夏想着以后若是也开个当铺倒是痛快,又想这当铺得黑白都有门道,哪里那么容易开的起来。   老掌柜压低身子看向当桌下的小娃娃:“现钱还是银票?”   “一百两银票一张,十两银票一张,还有二两二钱直接给现银。”   老掌柜递过来一张薄纸:“当票收好,以后若是小客人来赎回簪子这就是凭证了。”   甄知夏接了一一细看,龙飞凤舞的也能瞧的明白,不过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收金簪子一枚,金簪子身重七钱八分,金累丝浇筑雀羽簪头,簪头镶嵌拇指甲盖一粒胭脂血红宝石云云,又立明当金赎款,甄知夏自己看了点了点头,又递给李氏看过。   老掌柜见她们居然都识字,轻慢之意更减了八分:“小娃娃,确认无误就把钱收好了,钱物两讫。”   甄知夏睁大双眼,拉着李氏袖子:“娘,银票交给我藏起来,好不好?”   李氏刚想说,放你身上容易弄丢,又见她小手至今还紧握着哨棒,就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看她一路上能将金簪子藏得好好的,想来无事,况且谁会想到这么小的孩子身上藏这么多钱,不若先给她,反正她李阿敏有多少钱,一大半都是给这两个闺女当嫁妆的。   甄知夏欢天喜地接过两张银票,还将那梅花银锞子翻出来连同二两二钱一同交给李氏:“这给娘收着。”然后才将银票仔细折好放在腰间,兀自不放心的排了好几拍。   李氏收了银锞子藏在袖子里,又将那当票好好折了递给一旁的大女儿。   “这可是娘的命根子,春丫头好好替娘收起来。”   甄知春便一脸郑重接过。   老掌柜摸着山羊须,老脸上也有了笑意。   进当铺前,娘仨还是忐忑焦急的,不到半个时辰再出来,她们的精神气已经完全不同了,三人围成一小圈,双手紧紧扣住对方,人人眼里都有了一丝新的憧憬。   甄知春欢喜道:“现在不怕了,咱们赶快去赵家找爹去。”   甄知夏却道:“先用了早饭去吧,咱们累了一晚上了,吃些东西压压惊,待会甄家找来还得费一番工夫。”   甄知春是相信她爹甄三,甄知夏则是心里早有了盘算,这里可不是甄家地盘,无论他们谁来,都要教他们无功而返。   李氏小声问她:“你想吃什么?”   甄知夏咧嘴笑:“岳记包子,上回吃的太香了,我一直记着呢。”那模样可不就是一个贪嘴的小丫头么,甄知春抿嘴,替她把唇畔的青丝捋开了。   “娘,那就听妹妹的,咱们去岳记吃包子。”   李氏点头,她们自己也没觉察出,似乎从昨晚开始,她们都开始习惯听甄知夏的,也不知道是因为对她的疼惜,还是月夜下她朝她二叔精而准的一棒子把她们都折服了。   岳记就是一个包子铺,后来包子卖出名,又多买了个门面,岳记也改名叫岳记饭庄。   甄知夏先进去挑了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下,她和李氏言行自若,甄知春却是有些羞怯。   上回她买包子,也只是在窗口排队买了带走,她长这么大还没下过馆子呢。   李氏心思细腻,察觉到大闺女的情绪不由感到一丝心酸:“以后娘多多带你们出来吃东西。”   甄知春面孔一红,甄知夏笑道:“娘做的比他们都好,这次咱们就在镇上多待机日,娘给我和姐姐多露几手。”   一旁的小二朝着李氏笑道:“三位客人想吃些什么?”   “一人一个肉包子吧。”   “咱们这儿是三文钱两个肉包。”   甄知夏道:“那就四个包子,再一人一碗馄饨。”   “肉馄饨一碗八文钱,菜肉混沌一碗六文钱,都是十六个,是要哪个馄饨?”   “肉馄饨吧。”   一家人缺水少油的,吃再多肉也不会嫌腻味。   “好嘞,等着,马上到。”   不一会儿包子和馄饨送上来,甄知春把自己碗里的馄饨多挑了两个往李氏碗里送,甄知夏笑嘻嘻的看着母女二人推让,低头把碗里的馄饨汤都喝的干干净净,肚子可算是饱足了。   整好三十蚊,李氏拿二钱碎银付了帐,又问了小二去赵家的路,算计下时辰,眼下还不到辰时。   赵家有个赵家作坊,里面长工短工半百,甄三眼下正在这作坊里埋头做活,听工友说有个极标志极标志的小娘子来寻她,他还只道工友拿他开心,待看到李氏风尘仆仆领着两个闺女站到他面前,他才有些结巴起来:“你,你咋来啦?”   旁边有工友笑话说:“哟,甄三,你媳妇长的可真俊,平日怎么也藏着掖着不舍得让咱们瞧上一瞧?”   工地做活的都是粗人,平日聚一块儿还会传上两段荤段子,而且他们大多在东家一干就是大半个月,自己的浑家有时候也会拖儿带女的过来探探班,他们自己也不介意工友拿妻小调笑两句,反正都是没恶意的。   那工友话音刚落,四面就起了高高低低的笑声。   李氏张了张嘴,还未说出什么就红了脸。   甄三和周围几人笑骂几句,便打算带娘仨去僻静处说话,却听门外有人高声骂人,细细分辨之下,正是甄二的声音。   甄知夏冷眼看着匆匆进门的甄大和甄二,现在才赶过来,倒是比自己预计的还要晚些。   甄二瞧清楚站在甄三旁边的甄知夏,就一身酒气,横眉怒目的直冲过来。    ☆、追到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甄家的极品得消停一段时日,喜欢看极品的要失望了   张氏和钱婆子厮打那事儿,甄二听媳妇儿说是这三丫头挑拨,才害得她和钱婆子闹的这般境地。他原本还不相信一个八岁的毛丫头有这能耐,只当张氏怕事推脱。但昨夜月光亮堂,他可是瞧得清楚分明,那趁他多喝了几杯将他打晕的,板上钉钉的就是这臭丫头。胆敢动手打他,害他大清早被他老娘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他还不好意思承认被个毛丫头打晕了,只能说自己贪杯误事,连累他一身衣裳都赶不及换上就追过来,他甄二许久不曾吃过这种说不出的暗亏。这个闷亏不在她身上讨回来,他哪会如意。   甄知夏见他来势汹汹狰狞嘴脸,心里鄙夷,看来打的不够,没长记性。   甄二本打算二话不说,趁着甄三没反应过来,先打她一顿出闷气,是以他黑着脸走到甄知夏跟前,大声吼道:“小娼妇,倒有胆子合着你娘一块儿私奔。”   巴掌扬起,竟然是要力道十足的先给她一耳光解恨。   甄知夏忽的抖了抖身子,状似害怕之极。她年纪小模样标志,只需要张大眼睛,露出十足的惊恐模样立马衬托得甄二跟个恶霸似的,边上的工友身子骨个个都比甄二结实,哪里会看他这么欺负一个小女孩。   美貌与狰狞,瘦弱与强大,在善良的世人眼中,这些就是铁骨铮铮的是非黑白。   于是甄二狠狠落下的巴掌被人硬生生的截住,甄二恶狠狠的瞪着眼前这裋褐被汗渍浸透半身的年轻汉子:“你干啥,我教训我侄女有你啥事?”   年轻人不屑的甩他一踉跄:“人家亲爹在这儿都不打,你个叔叔呈什么能。”又嗅了嗅鼻子,益发不屑道:“原来是喝多了酒撒疯。”   甄二狼狈的后退两步才勉强站定,愈加恼火起来:“老三,咋的,让外人帮着打你二哥啊,娘不在你能耐了是吧。你且听着,不是二哥要越过你教训你闺女,你这闺女太不懂事儿了,气的咱娘晕过去,到现在还躺在床上,你媳妇儿这个时候不在床前伺候,连夜偷偷跑出去,算咋回事?”   甄知夏扬声道:“二叔,你别冤枉我,村里人谁不知道是二嫂和人打架才把奶气晕过去的,你想赖我头上,欺负我年纪小还是怎么回事儿。而且什么叫我娘偷偷跑出去,还不是你们逼的我们只能来镇上找咱爹。”   甄三一听急了:“大哥二哥,这事儿我还啥都不知道呢,我娘咋会晕过了?”   甄二恨恨道:“还不都是你家闺女惹出来的事儿,想知道就跟我家去,给咱娘跪下赔罪。”   “甄三,你若是要走,现在就滚,以后都别来了。”   作坊门口传来一声响亮喝骂,却原来是赵家管事听见作坊里头有人闹事儿吵架,特地带着几个长工过来压场子了。   甄知夏瞪大眼睛打量着那管事,四十多岁,一身黑绸福字纹圆领衫下肚子凸显,胖胖的脸上满是戾气。   “上个月底说家里出事儿,丢下做到一半的活计走了,还要我替你擦屁股。现在才月初,又来这一套,你家的事儿你怎么有脸闹到这儿,我告诉你,帮你一次可以,别得寸进尺,今天你要是走了,你以后就别来了,我们赵家的地界儿不是你们几个能撒野的,当然你要走也没那么便利,这几天的工钱也别想要了,我还要教人那棒子打你出去。”   甄大窝囊无用,甄二是个灯笼架子窝里横,他见那管事一脸凶相,身后长工又虎视眈眈,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现在立马缩到了甄大后头。   自个儿躲起来了又拿手肘狠撞了一下甄大:“大哥,你说。”   甄大无奈,只得上前和甄三说道:“三弟,你先不用回去,但是咱娘说了,今天一定要把你媳妇和闺女带家去,三个妇道人家半夜从家里逃出来像什么样子。”   再窝囊也是帮凶啊,当着这么多人,这么说自己的弟媳妇和侄女,有没有考虑过她们的名声,甄知夏勉强抑制住怒气:“大伯,娘是为了我才连夜过来找爹的。奶现在是不是已经把佟家的宋妈妈请家去了,那银子也收下了吧,就等着我回去,把我捆巴捆巴送人了,不然大伯和二伯家的哥哥弟弟们又该没钱吃肉了,咱小叔也没钱往朱子学堂送了是不?”   众目睽睽之下,甄大的脸立即涨得通红。   甄二跳出来吼一句:“胡说八道,你个忤逆的东西,哪里轮到你在这里随便放屁。”他跳了几下还想上前动手,孙管事咳嗽一声,他又立即缩了回去。   孙家管事冷眼看着,身后的长工自发围城一个弧形将那扇角门堵了个结实,粗粗这么看过去,气势确实有些吓人。   甄三终于有些熬不住,他娘这还是打算卖他闺女哪。他当初和他爹一道在村里平复了这些闲话,但是不代表他心里一点疙瘩也没得,甄三抱着头慢慢蹲下去,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大哥,这是你亲侄女儿啊。”   他这个举动就是承认甄知夏所说的,都是真的了。   周围长工短工有了解甄三为人的,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李氏搂了甄知春,缩起肩膀低低的抽噎。   甄知夏声音也微微发着抖:“爹,你说的是什么话,就是亲侄女儿才能卖呢,咱家不就是这样么,你镇上打工赚的钱贴补他们,可怜这些年我娘的嫁妆也典卖干净了,只能熬夜赚绣活,爹和娘每月攒的加起来才四百文,还不够我小叔在学堂一个月的,咱还得养活咱爷咱奶,大伯二伯一家子,没钱就把我卖了吧,爹我求你,把我姐留下吧,不然我娘也活不下去了。”   李氏忍不住痛哭起来,她这是真哭,她伤心她憋屈,整整十年,她快憋闷疯了。   人群里终于有人沉不住声了:“这一大家子没脸没皮的少见,一个月四百文钱够养活多少人了,他们都花哪儿去了,还要卖人家闺女。”   “没听见人小姑娘说么,得养爷爷奶奶,大伯二伯一大家子,供伯伯家的兄弟吃肉,还得供小叔读书,镇上读书,老花钱了。”   “没钱读个鸟书啊,老子大字不识一个,靠力气吃饭,顶天立地。”   “甄三,你是男人不,由着自己兄弟这么欺负自己媳妇和闺女,要是哪个王八羔子敢这么对俺,俺就几棍子打的那丧良心的跪地求饶。”   镇知夏立即朝说话的男人看一眼,长的黑黑壮壮的一脸杀气,正怒目瞪着甄二和甄大。   就是替人做长工也是有血性的,家里也有老婆孩子。   甄三慢慢直起身来,走到甄大和甄儿面前,黝黑的脸膛三分坚决七分诚恳:“大哥二哥,我就是把自个儿卖了,也不卖闺女。”   甄知夏长嘘一口气,这话,总算说的像个男人了。   甄二道:“老三,你这话别对咱说,这也是咱娘让咱来的,咱说话不得数。”   甄三咬牙:“那我跟你们一道回去。”   赵家管事慢声道:“好啊,我还是那话,甄三你走,我不留你,钱没有,以后你也别上赵家找活了,来人,帮我把这三个人打出去。”   这三人,自然指的是甄大甄二甄三三兄弟。   那些个长工短工早看甄大甄二不顺眼了,呼呼喝喝的一个个提溜了手头趁手的东西就围了过去。   甄二哇哇叫着抱头四处乱窜:“老三,我先走了,你到时候自个儿回去和娘交代吧。”   甄大涨红着脸半是走半被人轰着出去:“老三,我回去先替你劝劝娘。”   甄家两兄弟慌张之中又挨了几下,跌跌撞撞的奔出赵家作坊,不知谁朝着二人的背影丢了半块砖头:“快滚吧,再敢来揍死你们。”   赵家管事腆着肥大的肚子慢慢走到甄三面前:“甄三,别说我欺负老实人,你要是打算继续留下,也行,把活计干完了,老规矩月底结账。念在你做活一向尽心,赵家又是出名的体谅下人,我就擅作主张一回。那边院里还有个柴房空着,有心打扫打扫也能凑活过几天,你的家眷要是愿意也可以留下。不过我话说在前头,接下来几天,再有谁过来惹事,但凡和你甄三有关系的,你们就给我立马滚蛋。”   甄三勾着脖子不停给赵家管家鞠躬,见管事要走,总算鼓足勇气说想先预支半个月工钱,他红着一张黑脸:“大管事,您行行好,她们娘仨突然这么过来,我身上是一文钱都没有。”   赵家管事朝甄知夏三人瞥一眼,从荷包里取了约莫两钱银子出来:“我先借这些给你,月底领了月钱再还我,是该给你媳妇闺女买身衣裳,看看她们穿的,都赶上叫花子了。”   甄知夏慢慢蹭到管事儿面前,张大眼睛抿了抿嘴,软糯糯的喊了一句:“谢谢管事叔叔。”   管事儿面色一缓,轻轻嗯一声,仰着脖子走了。   甄知春奇道:“咋的一离开甄家,咱们尽碰上好人了。”   甄知夏被她逗得直乐,甄三脸上却黑了下来。    ☆、挑明   赵家的胖管事给她们指的小柴房所处的地儿僻静,怕是经年没人住了,里面脏乱一片,小小的院子里枯枝落叶铺满一地,还好扫帚抹布现成有,屋里桌凳木板靠着墙角拼一拼,也勉强能睡人。   李氏对这小院子已经很满意了,甄三和周围几个工友先打过招呼,就跟到了院里,先帮她们把力气活都干了,还替娘仨挑了一满缸子井水,才对李氏道:“这几日你们先住这儿,我活计多,这里又靠着赵家丫鬟住的矮厦,我不方便天天过来看你们。还有这钱,是我问大管事借的,你们拿去过日子,到了月底我和你们一道儿回家,你看这样成不成?”   甄知夏生怕李氏推脱不收碎银,反而把她们身上有钱的事儿漏出来,赶紧过去接了又转手给了甄知春。   李氏扬脸看着小院里的桑梓树,那么巧,和她们自己的院里竟然是一样的,她叹口气:“刚才你两个兄弟的话也听见了,娘这回为了八十两银子,狠了心的要卖你闺女,我带着闺女连夜逃到这儿,就是问你要一句话。”   “你啥意思啊?”甄三有些懵了。   “娘是说要分家,咱们单过。”甄知夏插嘴道,甄知春立马点头:“对,咱们得单过,不然这次卖妹妹,下回就轮到我了。”   “小孩子家家的瞎说什么,你们懂什么分家不分家的。”甄三乍听这些,很是恼火:“咱们都是甄家人,就应该抱着团儿过,甄家现在上有老下有小,你小叔又在读书花销大,咱们这个时候撒手,你爷你奶咋能过的下去。况且日子过的好好的,你身上吃的穿的哪个不是甄家给的,两个没良心的,怪道你奶骂你们。”   甄三为人老实但也固执,像村里的很多人一样,心中装的先是宗氏大家然后才是李氏和两个女儿的小家,这种意识从他们一出生就跟他们到现在,不出意外会一直跟着他们直到他们老死。   甄知夏有心辩他一辩,又想实诚人决绝起来反而不妙,况且他月底回甄家肯定听他娘说自己坏话,自己若是真的针尖麦芒对上他,反而坐实了自己不孝。   李氏听他甄三一句“两个没良心的,怪道你奶骂你们”,当即又是心寒又是恼怒:“抱团儿过,自家人,咱把他们当自家人,他们怎么瞧我们的,不是救急救命的,就为了给小叔谋划读书前程,连咱闺女的命就不管了,这种自家人你去和他们过去把,我和闺女不去。“   “阿敏你,你到底啥意思?“   李氏冷笑一声:“我虽是妇道人家,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公公婆婆想卖我女儿,我定然是不同意的,她们叫我一声娘,我就要护着她们一辈子,你要是拦着,我就和你和离。”   甄三浑身一震,又看两个闺女睁着大眼盯着自个儿,登时羞躁起来:“你青天白日的瞎说啥。”   李氏又冷冷重复一遍:“我就是拼了和你和离,我也不卖闺女。”   李氏和甄三夫妻十年,要说没感情也不可能,但是要说感情有多深,却是未必,李氏这辈子,最爱的人是小少爷秦晴,最敬的人是救她一命的容张。当初无奈嫁给甄三,也是曾下定决心和他好好过日子的,但磨了十年,她心冷了,不单单是因为马氏的跋扈,也为了甄三的愚孝糊涂。   “你给个准信儿,若是这事儿想依着你娘,我和你没话说,这院儿咱也不住了,我立马带闺女走。”   李氏冷然说着,竟似乎连原本薄薄的情分又淡了许多。   甄三咬牙切齿半天,最终将手里的半把残破木凳甩去了院儿角落,砸的呯一声响:“你们给我好好待着,这事儿不准再提,我说啥也不同意。”   他怒气冲冲的走出那小院儿,却不料前脚刚踏出门,后脚那扇剥了漆的角门就给人从里面阖上了。他一阵气闷,脚步却慢了下来。   一直以来。甄三对李氏的感情是很重的。当年第一次见到李氏,他就和村里好多小伙子一样,就开始对李氏念念不忘。要知道那时候,李氏那当家的还没死呢。后来他得偿所愿,娶了李氏,听周围人酸他娶到个寡妇,他心里也是甜的蜜一般,一心想着,要对李氏好一辈子。   可这才十年呢,李氏就说要和他和离,又到底是为了啥?   甄三灰头土脸的回到作坊,那几个惯常和他相熟的工友见他回来都没理他,甄三拿起凿子刚要在做了一半的木柜上继续凿洞,就听耳旁“咚”的一震,有人狠踢了木头柱子一脚。   所有人都停了手头活计,那人踢了一脚还不解气,居然直接朝着甄三走过来,旁边工友怕他动手,赶忙上前拦他。   那人走到甄三门前,瞪着铜铃大眼大喝一声:“甄三,俺认识你这么久,没想到你这么没种,让自家兄弟骑到你脖子上拉屎撒尿,害的媳妇闺女连夜从村里逃到镇上,你还是汉子不,你咋的好意思。”   这人黑黑壮壮,正是方才说要几棍子打的人跪地求饶的那个长工。   有人知道他性子暴,连忙过来劝,说出来的话却也是数落甄三:“你闺女要是说的都是真的,那你就太不该了,咱对亲人好是应该的,但咱自己心里也得有数,爹娘年纪大了,总有糊涂的时候,你年轻,你不能跟着糊涂啊。你这么老实一人,你家情况大家也知道,家里又不是穷的揭不开锅,咋能卖闺女呢。”   说话的这人年纪和甄三差不多,是个极为厚道明理的,平日里很得工友敬重,连大管事待他也客气,他一番话说出来,周围很多人就跟着点头:“就是,你自己看看,你家两个闺女多漂亮乖巧,投胎到哪家人家家里头,不会宠着惯着,你咋忍心糟践呢。”   那黑壮汉子见甄三低着头也没个回话,便呸一声:“他那样哪里是老实,分明是装老实。”   再不理他,继续回去做自己的活儿。   大家就嗡嗡的散了,甄三心不在焉的捡起凿子,脑袋里将大伙儿的话过了好几遍,似乎隐隐也觉出自己的不对来。   其实甄三比起甄大,还是幸运的,甄大一辈子被马氏拘在面前,除了下田干活就是回屋睡觉,稍微有点不合马氏的心意就被马氏喊去,一通立规矩,若是他们不依着,他娘就尽情的哭闹到他们点头答应为止。甄大和甄三又没有甄二奸猾,早被马氏彻底洗脑了。好在甄三最近几年都在镇上干活,见多了其他人其他事,有些时候也能有自己的想法了,方才李氏的决绝,两个孩子瞧着自己的眼神,以往对他和睦客气的工友居然翻脸,这些对他很是触动。   甄三他是时候好好思量下以后该怎么过了。   柴房门口,李氏关了角门就脱力般依在门上,忍不住擦起泪来。   甄知夏姐俩乖乖上前搂住娘亲,李氏摸了摸二人头顶:“三丫头暂时没事了,可是村里,现在不知道该说成什么样了。”   妇道人家连夜逃家,这事儿若是经有心人挑拨,闹大了,就是不守妇道的事儿。   甄知夏轻轻笑一声:“娘,你忘了咱爷是什么性子了?为了压服村里人的几句闲话,我爷硬是能把爹拉去和所有人都解释一遍。咱们夜半离家这事儿,为了什么他心知肚明,他能不想办法掩盖过去?不说别的,香菊姐议亲也就这两年了,甄家这时候坏了名声谁最吃亏就是二伯娘也不会笨到把这事儿捅出去。娘还真别担心,当初小姑那样嫁出去,奶照样把事情办得密不透风,咱们这事儿又算得什么。”   李氏轻轻抚着她的脑袋,若有所思。   甄知夏又下一剂狠药:“娘,女子名声固然重要,但是若为了名声由着别人不怀好意的将你指嫁发卖,咱还要那响亮的名声做什么,娘,你说对不对?”   李氏对上小闺女期盼的双眼,这么大年纪正是天真的时候,却能说出这番话,真是……   “我闺女说的自然对。”李氏点了点她柔嫩的脸颊:“来,咱们收拾院子,你们爹得在赵家待到月底,我们能在这里住上半个多月呢。”   甄知夏笑嘻嘻的又道:“娘,咱们先买些东西回来吧,这屋里东西少,扫撒两遍就能住人,不费多少时间的。等打扫完咱们浑身脏兮兮的,连个梳洗的东西都没有,又怎么出门呢。”   甄知春把刚才妹子给她的两钱银子给李氏:“娘,这个是爹的工钱”   李氏摇摇头:“等咱们回甄家再给还给他吧,这钱咱们不要,你奶问你爹要不到钱,又该恼了。”   甄知夏忙接过来:“那可不行,都给了,他们准猜到咱们身上有钱,反而是麻烦,照我说就先尽着这钱用,反正到了家里也是便宜小叔,凭什么。”   李氏勾起唇,轻轻笑了一下。   娘仨最后还是决定趁着时间尚早,先买些必备东西回来。    ☆、裹足   作者有话要说:文里的那种裹脚,历史上也是有的,古人想把脚养的秀气些,就小小的限制脚的成长,危害不大后期那种裹脚,童鞋们有兴趣请百度,丫的,太变态了收藏收藏,求包养收藏满百就加更~~~   要在镇上正经住上二十天,要买的就多了。镇上东西样样贵,总不能天天去外头吃,那么油盐酱醋,灶上炊具就少不了,三个妇道人家住一个单独院子,还得重新买一把好锁。夏日的换洗衣裳虽然已有,但既然住在赵家小院子,穿的太破旧会给赵家添闲话,娘仨总要重新置办一身稍微过得去的衣裳。再有晚上备用的蜡烛,林林总总,稍稍一想就已经许了一堆东西。   “哟,这谁家小姑娘,生的这般标致,来婆婆这儿看看,挑朵头花回去戴戴多好。”   李氏闻声看去,却是一个半百老妪正招呼着自己的两个闺女往自家货物横陈的小摊去。   那小摊子是个三尺见方,上部凹进的一个大木箱子,摊子上琳琅满目什么都有,泥人儿,鸡毛毽子,绢花珠花,各式各样的首饰,甚至靠近婆子身边的小匣子里还有几根银簪子,花样不见得多新,却是十足的银器。   甄知夏忍不住朝李氏脑后瞧去,一头乌发简单盘了一个发髻,满头只插着一根木簪,令人心生惋惜。   现在手头有几个钱了,总该换个稍微像样的,才不会埋没了她娘的人才。   甄知夏捡起一跟素净的银簪仔细看了看,又回头打量李氏。   李氏心知她所想,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娘就喜欢知夏给我做的发簪,旁的不要,娘还等着你给我把另一只刻好了,待我生辰之日给我戴上呢。”   粉唇忍不住勾成一道弧,甄知夏放下银簪,转手拉住李氏的袖口,她当真是个好母亲,好的不能再好了。   “娘,等咱们回去,我立即把那簪子给你刻完了。”   李氏面上一温,轻轻嗯一声。   那婆子坐了一上午也没等到生意,也看出甄知夏等人衣衫破旧,但她小本生意不挑客人,想着哪怕赚一文也是好的:“我这里好多东西多着呢,像这珠花颜色鲜亮亮的擦在发髻上多好看,就适合你们这样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又不贵,就挑两只回去换着带,好生生一对姐妹花。”   甄知春和李氏的视线就忍不住落到甄知夏青色的裹头下,仿佛那样看着,头发就能按着她们的心意长出来似的,甄知夏本人毫无所觉,一脸兴奋的在一堆东西里挑挑拣拣,拨拉开一堆铜制的手镯戒指,居然给她翻出一把黄铜匕首出来。   “这个多少钱?”   那婆婆费了半天口舌,见她总算挑了样东西,面上一喜,待看清她手中拿的是啥,又满脸失望道:“哎哟,小姑娘,你可真会挑,这个,这个我不好意思卖你。”   甄知夏不乐意了:“干嘛,你东西摆着不就是卖的么?”   婆子为难道:“有生意我自然想做,可你手头是个空有刀把和刀壳子的空匕首。”   空的?甄知夏捏住刀壳子轻轻一拉,果然里面空落落的,刀把下面深深一道凹口,里面的刀片没了。   甄知春放下手头的纱花过来拉她:“挑不到喜欢的,咱们还是走吧。”   那婆子忙道:“小姑娘慢走,你若是真的喜欢,婆婆便宜些卖给你就是,反正这刀子拿到铁匠铺去配刀片还得费上不少手工钱,其他人又不喜欢,我便宜些卖你了。”   甄知夏转转眼珠:“婆婆,便宜是多少钱?”   婆子见她表情灵活,面目娇俏,忍不住笑道:“你这小姑娘,要是喜欢就算你三十五蚊,不能再少了,还得让你姐姐在我这儿买上点东西,不然老婆子我今天就大亏了。”   就算刀把上满是污渍和铜锈,好歹那把手和刀壳都是纯正黄铜,做工也算精细,三十五蚊委实不多了。   甄知夏可怜兮兮的看向李氏,细密的睫羽扇了好几扇:“娘,我上次帮你刻簪子是用的挖野菜的小锄刀,那时候我就想要一把自己的匕首。”   李氏好气又好笑,这丫头,想买东西还要拿她做幌子。   甄知夏扁扁嘴:“娘啊。”清脆的童音被她压出好浓的撒娇意味。   李氏无奈的点了点头。   甄知夏当即咧嘴一笑,她一手把匕首藏进袖子里:“姐姐,你再挑朵花,不然婆婆不卖了。”   甄知春忍不住笑:“那我就挑这个。”手指伸的长长的,指着一根尾部打着简易络子的红头绳,摊子的另一端,婆子一脸失望:“这红头绳可不值钱。”   甄知夏对着姐姐挑了挑眉,两只手指捻起一朵淡粉纱堆的玉兰花:“我瞧你看这朵花看了半日了,难道不比那根红头绳好?”   婆子拍手笑道:“姐儿眼光真好,我这里所有的头花中就这朵最精细,价钱也不贵,才十五文。”   甄知春咂舌:“十五文还不贵啊?”   婆子哎一声:“也就是看你们两个小姑娘漂亮,我老婆子才没多要价的,换个别的乱七八糟的,我三十蚊也不卖,白白把我的好花糟践了。”   甄知夏眯着眼睛笑,明知道那婆子只是为了做生意随口胡诌,她也跟着说道:“那是,婆婆才是好眼光,这好花得好人才能配。”   甄知春又羞又气,两只手直拍她:“你个没脸没皮的,这种话你自己应下,别拉上我。”   最后还是李氏笑着哄了甄知春几句才作罢。   镇上最繁华的街道开了三件绣庄,最大的一家就是金家绣庄,王掌柜一见李氏便笑道:“甄娘子可是又绣了什么东西带过来?”   昨日从李氏手里买下的一件绣活,刚摆出来就卖了一百五十文,转手整整让他进账一百零五文,是以他今日看见李氏格外高兴:“甄娘子手艺又精进了,若是什么时候能做出一副大的绣活过来,价钱好商量。”   李氏笑道:“王掌柜,今天我是过来做你生意的,成衣铺子里面有没有给小孩子穿的衣裳,干净整洁些,半旧的也行。”   王掌柜这时候才注意到她身后甄知夏姊妹,就夸一句:“原来除了知春丫头,还有个小女儿,甄娘子好福气,两个闺女都如花似玉的。”   李氏笑着称谢,哪个母亲听见别人这么夸自己女儿会不高兴呢。   “成衣是有的,但我这儿有个更好的。”王掌柜朝伙计说了句话,伙计就进里间拿了个尺头出来,李氏接过来一摸,棉布还算细腻,颜色墨绿也很好看,再往里一翻就皱了皱眉。   “王掌柜,这是?”   王掌柜叹口气:“堆在后头没注意,落雨时候和另一匹黑色尺头靠一块儿,颜色脏了。想当做废布处理了,又可惜,毕竟是整匹的尺头。甄娘子,你若是相得中,我半卖半送,三十蚊钱卖了你,反正你那手女工,总有化腐朽的能耐。   谁能买下这布可比买成衣划算多了,你要不咱们的老主顾,也不会想到你甄娘子。就是请甄娘子日后念着这边熟稔,有了绣活也先想着咱们这金家绣庄。”   李氏知道王掌柜意思拉拢她,她把整匹尺头摊开,绕开那些污损的实在不能用的,莫说两个女儿,便是算上自己也够了,一整块尺头才算三十蚊,确实等同于白送了。   李氏笑称一句:“王掌柜的好意,我就不推却了”。又额外多买了些针线和白棉布,母女三人欢欢喜喜的踏出绣庄,又去镇东的集市。   甄知夏好吃,自己说了一大堆还去撺掇甄知春,最后又缠着李氏说想试试娘亲手做的卤菜,还要是配全了作料的那种,李氏一一应下,就买够了调料,只是还有几味药材,到了药店一问,最最便宜的参须也要两百四十个钱。   甄知夏怕李氏反悔,忙将从甄三的二钱银子工钱都给了药铺掌柜,将李氏点名的药材统统买了:“娘别心疼这些钱,反正咱们得在镇上待上二十几日,不如做些卤鸡卤鸭卤肉,送去大酒楼试试,没准儿就是一条生财之道。”当日听佟家愿意花三十两买卤汁配方,她就想到了,佟家也是生意人,怎么会只因为小儿子想吃卤蛋特地买下一个方子。   李氏嗔道:“给我女儿吃,有什么心疼的,你这丫头。”   于是又买了专门卤食的粗瓷瓮,铁锅铁勺,三双碗筷,菜刀一把,烧水的铜铫子一个,上好的铜锁一把,木盆若干,两根大猪骨,一只童子鸡,一堆蔬菜,一包白米,几片荷叶,加上之前药钱等等,用光了八钱碎银子,娘仨雇了两个脚力,才大包小包的搬回去。   甄知春小心的将蔬菜和活鸡堆放到院落干净处,嘘口气:“这些白菜萝卜,在咱们村里值什么,到了镇上就敢买这么贵。”   李氏放下手里的尺头和白棉布:“那是自然,镇上又没有余田,吃的穿的用的,都得花钱买。”   甄知夏凑上去:“娘,你买那么多纱布条做什么?”   李氏神秘一笑:“你们一天到晚跑来跑去的,把脚都养大了,我一直想找机会替你们裹足,家里头又寻不到合适的布,这次正好一并买了。”   甄知夏脸色大变,她瞬间想到古代的三寸金莲,那可是要活生生把脚掌折断的:“我不要裹足,梧桐村哪里有人裹足的。”   李氏道:“乡下姑娘是没那么多规矩,我要不是在秦家长大也不会学到这些。之前甄家有你奶盯着,我怕她说出什么不好来才没给你们裹,现在有机会在镇上住着,咱先裹起来,知春都十岁了,再不裹就晚了。”   甄知春道:“娘,是不是要给我和妹妹裹天足?”   甄知夏大声道:“什么天足地足,我不裹足。”   她脑袋里瞬间跳出一大堆理由,想要说服李氏,什么裹足是历史悠久的陋习,什么迫害妇女,什么男权思想,偏偏她怎么想都理不出该从何说起,只是一步步后退着,脸色越来越惨白:“娘,我死也不要裹足,脚会废掉的。”   李氏奇道:“只是那纱布在脚上绑几圈,也不会绑太紧,怎么会废掉。”   甄知夏一愣:“不是要把脚趾折断了再裹的么?”   李氏愣怔一下后笑了:“不是那种裹法,你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有人伺候,裹成那样多不方便。”她似被提醒了一般,忽然惋惜的叹了一声:“若是你们能出生在秦家,倒是能裹上那种漂漂亮亮的小脚。”   甄知夏擦去满头的冷汗,心道,果然是隔了千年的审美差异,如果生在富家就要裹脚,还不如当个乡下的大脚丫头。   到底是裹足的恐惧太过强烈,在亲眼看李氏只是在甄知春脚上紧紧缠了几层纱布,甄知夏才放心的脱了鞋袜。   甄知夏站起来蹦跶了几下,倒也不觉得脚疼:“ “娘,我去作坊找一下爹,一会回来。”   李氏还来不及开口,甄知夏就小跑出了门,李氏只得摇摇头:“这丫头,裹了脚也矜持不起来。” ☆、卤鸡(加更)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票,你啥时候才能涨到500?嗯?   赵家作坊里满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甄三拼了命的干活,仿佛用光了力气,就能把他心头的各种郁闷痛苦磨平了般,直到甄知夏笑盈盈站在他跟前喊他一声爹,他才抬起头来。   甄知夏递了匕首过去,笑的格外甜:“爹,你能不能给我配一把刀片。”   甄三接了刀,翻看一圈闷声道:“行,吃了午饭过来拿吧。”   这么快就能好,甄知夏两眼一亮,应的越发清脆:“好,我们中午吃大骨萝卜汤,爹也来院里喝一碗。”   甄三直直看着她,似乎今天才发觉自己的宝贝女儿,真的像他工友说的那样,特别漂亮乖巧,他说话声音都柔和起来:“我这里午饭管饱,你们娘仨自己吃吧,难得吃好些,就别替我留了,这些年,苦了你们了。”   他伸出粗糙的手掌,差点落到甄知夏的头顶上,又见她青色的裹头,猛然想到为了怕被卖掉,八岁大的女儿居然把自己的头发绞了,手微微一抖又收回来:“快回去吧,待会别过来了,这里全是刀子凿子,容易伤到,我替你把刀送过去。”   甄知春见她进门,就嗔怪道:“躲懒,咱们都收拾好屋子了你才晓得回来。”   甄知夏笑嘻嘻道:“吃过饭,爹说要过来。”   李氏脸上淡淡的,应了一声就没说话。   甄知夏和甄知春对视一眼,娘这是,还生爹的气呢。   甄知夏和甄知春拿了石块土疙瘩,像在河边那一次般,在桑梓树下搭了一大一小两个土灶台,李氏手脚凌厉又迅速,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洗了大骨烧汤,白米也放到另一个瓷瓮里闷上了。枯枝烧火烟味重,新买的粗瓷翁已经沾了一层焦灰,还好粗瓷翁本身黑乎乎的,瞧着不太明显。   甄知夏凑在粗瓷翁面前吸鼻子:“娘,我以后要和你学烧菜。”   甄知春笑道:“八岁了还只能在灶间打下手,还想烧菜。”   甄知夏不以为意:“学呗,谁生下来就会,以后呢,娘教姐刺绣,我就学做菜,”   甄知春笑道:“你不跟着学女红,以后嫁人了,难道你相公的衣服绣鞋还让娘替你做?”自己说了两句,脸先红了。   某人皮厚,无所谓道:“反正我也不是学针线的料子。以后咱们赚了钱,姐别急着嫁人,多留几年,嫁出去总不如在家当姑娘的自在。到时候咱们招婿回家,一起伺候爹娘,多快活。”   甄知春说不过她,俏脸涨得通红:“你才急着嫁人呢。”   李氏在一旁听得直笑:“小孩子家家的又瞎说,愿意当上门女婿的,哪里有好男儿。”   甄知夏道:“怎么会没有,我姐漂亮又温柔,就算当上门女婿也有人打破头,譬如张家小子青山……。”   甄知春急的上去扑她:“瞎说什么,你这丫头不学好,镇日欺负我。”   甄知夏笑着躲开,顺手揭了锅盖:“汤熬白了。”   李氏就捞出两根大骨,拿刀背敲开了把骨髓划拉进小碗里,撒一把盐花,又把大骨丢进汤里继续熬: “马上吃饭了,快准备下。”   黑乎乎的大瓷瓮搬上桌,掀开盖子一股肉香,那锅大骨汤熬了足有半个时辰,里面的萝卜都快化了,里头还加了些人参须,汤品白嫩鲜美的不得了。   甄知夏浇了满满一大勺在白米饭上,吃的喷香。   常年油水不足,一点点的鲜香也能让味蕾得到无限满足,甄知夏捞了些碎肉末夹给李氏和甄知春,自己捞出一支大骨啃起来,半晌摸着光溜溜的骨头感叹着:“以后要天天吃白米饭,天天喝汤,才是痛快。”   李氏笑着放下筷子,她把另一只瓷瓮洗干净用灌水煮沸,开始准备配置卤汁。甄知夏连忙放下饭碗跟过去看,李氏一边动手一边轻轻说着卤汁配比。   甄知夏不停眨眼,心里默背,李氏笑道:“不急,我以后和多说几遍,你就记住了。”   人参极能吊鲜,卤汁煮了没多久,就异香扑鼻,把大骨汤也盖过去了。   李氏又就着温热的大骨汤吃了一碗饭,算着时间掀开瓷瓮,看卤汁收得差不多了,就把清理好的鸡子整个放进去熬煮。   “一个半时辰就好了。”   #   甄三拿到匕首,就丢了手头活计,果然赶在午饭前就把刀子配好了,又用心把匕首磨得精光。晌午饭都来不及吃,就迫不及待的把匕首给送了过来。   赵家的后巷很是安静,巷尾的小院里溢满食物的异香,李氏母女依在桑梓树下,笑靥醉人,这人这景美好的让甄三恍惚,方才还有些犹豫的念头,终于彻底坚决了。   见甄知夏蹦蹦跳跳的迎过来,甄三就摊开手,刀片已经装好了,刀鞘擦得曾亮,安安静静躺在甄三的手掌里。   甄知夏笑容凝结,甄三的手上,大大小小,新的旧的刀口密密麻麻,因为常年做工,手指头有一层黑黑的污渍深深嵌在肉里,甚至有三根指头也因为常年劳作,已经变形扭曲。   “谢谢爹。”甄知夏不自然的吸了吸鼻子。   甄三摸了摸她的脑袋,似是松了一口气:“刀子是开过锋的,你别瞎淘气伤了自个儿伤了别人。”   甄知夏连忙点头:“爹放心,我就拿来刻刻木头,你快进来,娘烧的大骨汤,可好喝了。”一面说一面用力将甄三往院儿里拽。   甄三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站在角门口,他才呐呐两声,走了两步又停下,站着看向李氏。   李氏微微叹口气走过来,甄知夏立即识相的躲开,蹲在甄知春旁边,拿了块木头疙瘩试刀。   也不知道甄三和李氏说了什么,李氏脸上最后一丝郁结似是终于散了,还亲自拿碗给甄三盛了一碗汤。   甄知夏摸着刀鞘,想说两句,话一出口却变成的有些不伦不类:“其实咱爹长的挺好的,就是黑了点,不笑起来太严肃,笑起来又太傻,瞧瞧现在,多傻。”   甄知春又气又笑:“你这嘴真是气得死人,连爹都敢编排,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甄知夏嬉笑:“对了,姐,待会儿给我编两根绳子,能多牢固就弄多牢固,我待会儿要系在脖子上。”   甄知春疑惑道:“做什么?”   甄知夏顾左右而言他:“先不告诉你,好好编,反正其中一条是你的。”   整个下午,甄知夏就窝在墙跟捣鼓两块木疙瘩,连甄三什么时候回去的都不知道。   李氏抽空想把两个丫头的身子量了做衣裳,见她用力磨着两块婴儿手掌大小的木牌:“夏丫头干嘛呢?”   甄知夏头都不抬:“做好了就知道。”   直到卤鸡子都卤好了,甄知夏才头晕眼花的站起来,甄知春立马好奇的凑过去,甄知夏递给她一块木牌,一面别别扭扭刻了七八刀,勉强可以看出是朵花,翻过背面,刻着两个字,玉兰。   甄知春很给面子的啧啧两声:“这花刻得真好,这个洞是干啥的?”   甄知夏不答反问:“姐,当票呢?”   接过薄薄的当票卷成卷儿塞进洞里,又点了蜡烛拿蜡油封住洞口,才得意道:“系在脖子上,藏在衣服里,又隐蔽又不容易丢,咱们回去也不用怕没地方藏东西了。”   李氏在一旁见了,又惊又喜,笑骂道:“鬼丫头。”   甄知夏自己的木牌,两面刻得鬼画符似得,她将一百一十两的两张银票小心取出来卷好,这块木牌两个洞,正好一张一个,照旧拿蜡油封住。   “娘,这木牌贴身带着,我就能时时刻刻记着,三年内,定要把簪子替你赎回来。“   李氏勾着嘴角,笑道:“信你,饿了吧,娘把大骨汤饭热一下。”大骨汤饭,也就是把中午剩下的饭和汤倒在一起煮沸而已。   “先去酒楼看看吧,咱们卖卤鸡,赶在饭点前更好。”   娘仨锁了门,烧了一铫子温水擦身洗脸,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甄知春散了发重新梳了双丫髻,自己拿了新买的玉兰纱花戴上,李氏看着二人叹口气:“三丫头过来。”   甄知夏由着李氏将她的裹头去了,最长的头发过肩,最短的只有几寸:“看你这淘气的,这头发怕要长半年才能再扎上。”   甄知夏不在意的指了指墨绿的尺头:“这颜色戴着好看,娘给我留一块做裹头。”   李氏没好气的点她一下,转身拿了干净荷叶包卤鸡,又捞了卤汁里的鸡心鸡肝一人一块塞到两个丫头嘴里。   “要是没人买,卤鸡就拿回来自己吃。”   甄知夏吃的满嘴鲜香,这味道莫说是对于食物常年匮乏的古代百姓,便是现代人吃刁了的嘴,也完全说不出不好来:“这么好吃还没人买,那不是没天理了,娘,这卤鸡打算卖多少钱。”   李氏沉吟道:“童子鸡二十七文钱,余下的就是人参太吃本钱,还好这卤汁越煮越香,配上这么一瓮,能煮上七八次。那么一只整鸡如果能卖上六十文就赚回本了。”   甄知夏商量道:“至少定价八十文吧,太少反倒显不出好了。”   金家当铺和金家布庄同处的大街上,正中的就是中山酒楼。中山酒楼门前的大青砖足有一尺见方,自巳时至戌时,八扇门面朝着街道大开,顾客说不上络绎不绝倒也有不少人进进出出。   甄知夏在中山酒楼门口站了一会儿,那些顾客多穿薄绸,至少也是棉衫:“娘,我觉得这里的人应当吃得起八十文一只的鸡。”   甄知春道:“我瞧着也是。”   娘仨紧走两布跨过了五寸高的门槛。   小二笑意迎人,不露声色的将甄知夏三人的衣裳打量了一遍:“三位可是来用饭的?”   甄知春软声道:“你们这里买不买自家做的卤鸡?”   小二一成不变的摆着笑脸,却用力摇了摇头:“咱们这里有专门的大师傅做菜,可不会让外头的东西坏了招牌。”   甄知夏轻轻咳了一声:“娘,我觉得肚子有些饿,咱们先进去吃些东西吧。”   甄知春犹豫了下,这里的菜可不会便宜,李氏却只是笑一下:“也好。”   小二把三人引进大堂,笑眯眯的问道:“请问三位想吃什么?”   甄知夏咧了咧嘴:“中山酒楼必然有卤鸡卖吧?”   “自然有,中山最出名的有中山卤鸡,桂香卤鸡和糟卤鸡。”   甄知夏道:“那就每份来一只。”   小二的笑脸僵了:“每份来一只?”   甄知夏点了点头,肯定道:“对,中山最出名的三样卤鸡每份来一只。”瞄一眼小二的脸色:“是不是要先付钱?”   小二抽了抽嘴角:“不用,客人您稍等。”   甄知春盯着小二的背影,压低声道:“知夏,你打什么算盘呢?”   甄知夏笑道:“咱们难得来一趟,尝尝南风镇最出名的卤菜。”   李氏睨她一眼:“你这丫头胆子真是不小。”   甄知夏道:“娘,不是我胆子大,是我对咱的卤鸡有信心。”   也不知是不是小二特地打过招呼,眼下明明是最酒楼最热闹的时候,三只卤鸡却不过盏茶功夫就送了上来。   甄知夏将每份都尝了一下,就露出一个笑容,甄知春将背篓里的荷叶包打开,放到了三盘卤鸡之间。   秘制的卤方,熬煮浓重的人参味,隔壁的饭桌上开始蠢蠢欲动:“你们这是,中山楼新出的菜品?好香的味道。”   甄知夏三人笑而不答,中山楼的实物价格不菲,愿意花大钱吃饭的就是饕客,很快有人就忍不住了:“你们要是不吃,可否转让给我?”   当第五个人这么问的时候,方才领她们进门的小二带了一个身穿石褐圆领衫的中年人过来:“掌柜的,就是这几位客人方才问,咱们楼里买不买自家做的卤鸡。”    ☆、我是来加更的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票票咧,乃在哪里,嗯?明天不一定有,各位看文的童鞋别等了啊   甄知夏避开街道口来往的人流,站在横生一脚的滴水檐下,一手提着三只一串的荷叶包,一手捉着一个小钱袋:“一只人参卤鸡到了餐桌上能卖到一百九十九文,中山楼什么都没干就净赚一百一十文,这钱可比我们来的容易。”   甄知春一脸喜色:“不和他们比,咱们每卖一只就能赚上二十九文,比爹忙一天赚的还要多呢。”   “对我们来说是不少,咱们每天卖给中山楼买五只人参卤鸡,一个月就是四两多,够咱们在镇上吃住了。”   甄知春叹息一声:“可惜咱们月底就要归家,我是真不想回去。”   李氏在二人头发抚了一把:“行了,你们爹中午过来说了,回去就和你们爷爷奶奶商议分家一事。”   甄知夏和甄知春同时转头,瞪着两双大眼,异口同声道:“当真?”   李氏失笑:“自然是真得,这种事可是拿来说笑的么。”   甄知夏欢脱的将卤鸡荷叶包塞到兀自傻笑的甄知春手里:“娘,咱们去东市。”   卤鸡的食材最好选用新鲜活杀的童子鸡,李氏埋首在鸡摊前挑鸡,甄知夏站着打量卖鸡的小贩夫妇。   “婶婶,我若是每天早上和你买五只鸡,再把鸡血留给你们做血豆腐,你们能不能免费杀鸡去毛。”   鸡血作为下水,很多穷苦人家也是拿来当肉菜看的,就是养鸡的人家也未必天天吃鸡肉。小贩夫妇爽快答应,那妇人笑着对李氏说:“你家闺女可真是聪明。”   李氏且笑且睨眼看着小女儿:“古灵精怪的不晓得像谁。”   #   还不到日出的时候,赵家后小巷的本该清凉的空气里飘着融融的食物香气。   小柴房的院里又多架了三个灶台,把本就不大的小院子挤得满满当当的,连进柴房都得绕着走。   手中的历史杂记拿起又放下,甄知夏提了院儿角的水桶道:“娘,卤汁收得差不多了。这里暂时用不上我,我去看看哪里有水井。”   昨日那缸子水,还是甄三挑满的,若不是她们又是洗瓷瓮又是做卤鸡,一缸水至少够她们用两天。   李氏道:“你能有多少力气,我去吧。”   甄知夏头也不回:“一桶拎不动就跑两趟,娘你回去做衣服吧。”夏天衣裳简便,裋褐又不求花哨,照着娘和姐手头的功夫,最多三天就能穿新衣裳了。   跑了盏茶功夫又回来,甄知夏绷着身子提着满满一桶水,喘着粗气道:“原来咱们是和赵家的粗使丫鬟共用一个水井,好多人在那里洗衣服,瞧着我眼生还问我话,被我三两句混过去了,倒是被我问出来,镇上的干柴居然要五文钱一担,那我和姐这些年都给甄家赚了多少了。”   李氏叹道:“五文钱一担也要买,咱们这里天天不能断火。”   昨日烧火用的,是院里积攒了几个春冬的树叶子,断枯枝,还有柴房里都快怄烂了的木头疙瘩凳子腿,按着现在的用法,最多用不到明天。   李氏又道:“衣服还是在院里洗吧,咱们辛苦些多打些水过来,院儿角还有辆小推车,若是能修好,去打水也好便利些。赵家管事给咱们地儿住,是帮了大忙,无事还是少和府里其他人接触,省的再给他添麻烦。”   甄知夏就又站起来:“那我挑完水去买柴火。”   李氏道:“先买柴火吧,顺便看哪里有早点带几个回来,咱们没时间自己做。”   梧桐村和南风镇地处江南,都是习惯一天三顿的。   她从荷包取了二十文钱:“看见喜欢的玩意儿就买点回来,给你姐也捎点,别怕用钱,我们在镇上呆不了几天,这几日咱们就过的开心些。”   甄知夏欢喜道:“那我再去买两根大骨,土豆和豆角回来。”   李氏笑着又塞给她十文钱,反复嘱咐了几句才放她出门。   去猪肉铺子就得穿过镇上的那条大街,现在这个点儿,街上的行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大多是为了生计奔波的贩夫走卒,甄知夏走了会儿,就听见后头人群里嗡嗡的,一片杂声。   她扭头一看,原本空阔的街道被那些贩夫走卒刻意避让,空出五人宽的青石路来给一群穿着直辍的书生先过。   那群书生小的不过十来岁,大的已经年过半百,都是朱子学堂的学生,甄知夏在人群中看着他们步履端方的走过,其中一个耳鬓半百的老书生尤为惹人注目,她不禁在心里感叹道,这么大年纪还没有考中秀才,也不知道马氏哪里来的自信就觉得她小儿子一定会高中。   忽的眼前一亮,那走在中间头戴儒巾的青涩少年不就是里正儿子东哥么,甄知夏才露出一丝喜色,又瞅见后头又来了一波书生,那群书生更为扎眼,一个个二十上下形容傲睨,身上的直辍颇为考究,走在最前头的几个人中居然有她的小叔甄惜福。   甄知夏瞬间转向,仗着身形矮小躲到了人群后头。   “学堂的早膳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你们还没吃腻呢。”   “早吃腻了,中山楼的吕掌柜昨晚可和我说了,店里新出来的几样菜式就等着咱们去尝尝了。”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呗,甄惜福,你也跟着咱们蹭吃蹭喝那么久了,就出一次血,请哥几个搓一顿如何。”   甄知夏透过人群,正好看见甄惜福一脸尴尬的模样。   “算了,甄兄的情况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每个月可怜巴巴的半两银子都不到,哪次熬得到月底,还是我请吧。”   “到底是刘兄大方。”几个书生一脸春风,走的更快起来。   “刘兄。”甄惜福一脸欲言又止,稍稍停了步。   “一顿饭而已,小事。不过,惜之(甄惜福的字)啊,一场朋友我再提醒一下,那件事你才得慎重,这机会是十年难遇,别鼠目寸光的光心疼几十两银子。”   甄惜福激动地当街对着眼前人一鞠到底:“我哪里是不知道是刘兄提点我,多谢多谢。”   甄知夏仔细分辨了下,那被唤作刘兄的,正是上回五叔带回家的同窗。   又是熟人又是银子,甄知夏眼神冷了冷,不出所料,马氏这次逼得这么急,根源终究还是在她的宝贝小儿子身上。   要说这世道为了供兄弟读书,自卖去当丫鬟的女子也不是没有,但人家是兄妹情深,心甘情愿,甄家凭什么。   难道凭马氏搜刮她爹娘那么久,又虐待了她们这么些年?这次为了小儿子,还打算再次牺牲三儿子,想提前卸磨杀驴,也得问这驴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只要不是真的像头驴,谁会笨的当真愿意,   李氏手头穿针引线,不时往院里瞥一眼,留意着同时熬煮的五只瓷瓮,也顺便瞧一眼那扇朱色角门。   忽然面露喜色,她放下手头针线道:“回来了?”   就迎上前要去接那担子木柴。   甄知夏沉着脸,把包子和大骨交给姐姐,帮着她娘把木柴堆到角落里。   “怎么了?”李氏终于觉察出一丝不对劲。   甄知夏拿起木头担子背上:“没事儿,我先去把这还了,还压在货郎哪儿十文钱呢。”   李氏一把拽住她:“你这丫头,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八岁大的女娃子在乡下已经能帮着大人做很多活计,但这到底是在镇上,甄知夏长得标致年纪小,偏偏又穿的这么寒酸,要是真被什么人算计上了,那她……   她简直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甄知夏愣怔下:“娘,你莫要哭,我就是刚才在路上遇见五叔了,听见他和同学说话,给气坏了。”   李氏撩起袖子点了点眼角:“你这孩子真是急死人,但说的不说,碰见你五叔为什么摆出这幅模样,可是他骂你了?”   甄知夏嗤一声:“他压根没瞧见我,正和他的狐朋狗友商量着去哪儿胡吃海吃呢,听他们的意思,这指不定就是天天在外面打牙祭,咱们每个月替他往学堂交的一百二十文钱,算是白瞎了。还有上回来咱家吃饭的刘公子,神神秘秘的催着他尽快凑钱。   娘,你可记得,那刘公子来的第二日,奶就把佟家人又叫了过来,直接想把我发卖了。”   甄知春顿时明白过来,气愤道:“我告诉爹去。”   李氏摇摇头:“现在说有什么用,你爹每天和刀子斧子打交道,现在告诉他,他万一急起来可大可小,这事儿,等我找时间再告诉他,反正只要我们在镇上就是安全的。”   甄知夏点点头:“了不起咱们就一直住镇上。”   李氏点她一下:“孩子气。可告诉你,十天后就是六月十九,到时候就满九岁了,别再镇日仗着年纪小胡闹。”   甄知夏讶然道:“六月十九是我的生辰?”   李氏微微叹了一口气:“是你的生辰,而且还是观音菩萨得道之日,照理说你该是个有福的,谁晓得生下来会吃这么苦。”   甄知春笑道:“娘,那咱们这次好好补偿补偿知夏。”   李氏笑着摸着大闺女的头:“等明年春天,到了你生辰,也给你好好过上一次。”   甄知夏心情稍霁:“娘,姐,那我还是先把这木头担子还了去。”   甄知夏前脚刚走,她爹甄三就来了,李氏把两个闺女学着做卤鸡赚钱的事情告诉他,并没说赚了多少钱,甄三点点头,只说了一句,孩子自己挣的钱就自己留着吧。   等甄知夏回到院里,甄三已经用方才修好的小推车打了大半缸子井水。   “爹。”甄知夏喊了一声,又急着跑回屋里:“娘,买菜剩下的钱。”   甄三放下木桶问道:“你们娘仨在这里住着,钱还够不够?”   李氏想了想,还是照着小女儿之前反复的嘱咐说道:“够了,但是从赵家管事哪儿借的半个月工钱已经全用了。”   甄三沉默了一会儿:“行,回去我和咱娘解释。”   意思是,这钱算是他扛下来了?   甄知春笑道:“爹,咱们中午还是吃大骨萝卜汤,你今天留下来一起吃吧。”   甄三笑着摇摇头:“还是回去吃吧,我食量比你们三个都大,我要吃饱,你们就没得吃了。”   甄知夏道:“爹,以后你别天天过来给我们送水了,你把小推车修好了,我们多跑两趟就成,你别耽误自己的事儿。”   甄三点点头:“听闺女的。”   李氏道:“十天后是知夏九岁生辰,我想这次多做几个菜认真过一次,大家伙儿凑一桌。”   甄三朝着李氏憨憨一笑:“那我到时候过来。”    ☆、第 32 章   忧愁费晷景,日月如跳丸。赚钱的日子走的尤其快,不觉就到了六月十九,甄知夏已经把东哥儿的两本书翻了三遍,卤汁的配方更是能倒背如流,闲来无事就挽起袖子跟着李氏学做菜。   打从进赵家小院儿那日起,李氏就未雨绸缪的担心一个月后,大家伙儿得继续过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为了尽快替两个闺女打好身子骨,那些个卖人参卤鸡赚来的钱大都贴补在食材上,除了保证顿顿白米饭,李氏还绞尽脑汁换着花样做菜,大骨萝卜汤,干豆角土豆炖肉,酸菜炖排骨,辣椒炒肉,洋葱炒猪肝,每日不重样,似乎想把这些年在老宅亏欠下来的,在这一个月内统统补会来。甄知夏姐俩夜夜抽条,晚上静下来都似乎能听到骨头像竹子长节一般的吱嘎声,李氏每日早上一睁眼就忙着给两个闺女量个子。   果然吃得好长得好,李氏在甄知夏身上比划了下:“你这身量随你爹,以后怕是要高过一般女子。”   甄知夏想起甄三的虎背熊腰,不禁打了个哆嗦,那不成,她现在的脸长的像足李氏,要是配上甄三那身胚,不就成十万个冷笑话里的哪吒了么。   她额头顿时冒了一层汗:“娘,你仔细些看,我可能不能像爹啊。”   甄知春嗤嗤的笑:“这丫头还敢嫌弃咱爹了,我今天一定告诉他去,看他怎么说。”   李氏见甄知夏苦着脸,不禁莞尔,这些日子李氏的身子也将养的好了些,比在老宅更添了几分颜色。   “只是个高随了你爹,骨架纤细随我,只是你以后行走站立,要更注意身形才是。”   甄知夏想了想,个子如果高了,细瘦些,装不出小巧可爱,也能做出几分风姿飒爽,况且她也是个学武之人,小个子威慑力显然不如高个子。   一时又嬉笑欢颜,李氏只能笑叹她孩子心性。   日头挂上城西的树梢的时候,甄知夏迎来了一生首次的生辰宴。   擦拭的干干净净的松花大木桌,正好四人围坐,正中摆着一只大瓷瓮,里面是足足两斤肉和半斤鱼丸和多种新鲜时蔬熬煮出来的浓汤锅,一盘酸辣土豆丝,半只自制的卤鸡,还有一道李氏从秦家厨娘手上学来的玉子豆腐。玉子豆腐又称蛋玉晶,虽质感似豆腐,却和豆子没半点关系,果冻般滑软,又没豆腥味,甄知夏吃过一次,就爱极了它的口感,天天念想,李氏又在她生辰日做了一次,凑了一桌席面。   半碗滚汤下肚,甄知夏吃的小脸酡红:“这顿饭欢畅,只是忘记做寿面吃了。”   李氏和甄三相顾一笑:“才满九岁就想吃寿面,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糊涂的,教人瞧不通透。”   原来在古代,人们对孩子和老人的生日比较重视,给孩子过生日叫“过生儿”,给老人过生日叫“祝寿”。   古代称“初始的日子”为元旦,每个人的生日都是其“初始的日子”,即其“元旦日”,应该庆贺。传说,刚开始庆祝生日时吃鸽蛋,鸽蛋是个“圆蛋”,“圆蛋”和“元旦”谐音,吃了鸽蛋,就表明人生中新的一岁又到来了。鸽蛋不容易得到,就用鸡蛋代替,所以生日吃鸡蛋被广泛认可。给孩子过生日,把煮熟的鸡蛋在孩子身上滚来滚去,称为“滚运”;给老人祝寿,晚辈都要吃鸡蛋,而且慢慢咀嚼,称为“给老人嚼福”。   而要想吃上寿面,寿星得满五十才行。   李氏笑着给甄知夏舀了一个鱼丸,圆圆一粒附在浓白的汤里面,瞧着就有食欲:“早上才给你滚了蛋,吃到肚子又忘记了。”   甄知春笑道:“她怕是要吃上一两银子一个的鸽子蛋,才能长记性呢。”   这边娘仨笑的高兴,甄三心里却有些遗憾。   李氏瞥见他神色变了几变,就轻声问了一句,却不想甄三放下筷子,感叹道:“咱们几个在这儿吃的好,我是高兴,可是一想到老宅子里,爹娘过年都吃不到这些东西,心里头又难受。”   甄知夏忍不住扁了扁嘴,她这个便宜爹,做起焚琴煮鹤的事情怎么还能顶上孝道,真是不容易。   “爹,你猜我前几日在街上看见谁了?”   甄知夏迎上甄三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看见小叔了,合着他的几个同窗一道,商量着哪家酒楼最近去的少,想去吃个痛快,他们还撺掇小叔请客呢。”   甄三愣怔的看着她,甄知夏继续道:“咱们这顿饭的确吃的好,但是若不是小叔这般糟践家里的血汗钱,凭着家里的三十亩地,爹爹帮工和娘每月做秀活的钱。这样的饭,老宅也不是吃不上。现在一斤肉最贵也不过二十文,就光光是爹和娘孝敬的钱,每个月也够买上二十多斤肉了,可是咱家还是日日野菜,一个鸡蛋都吃不到。这又是谁的错。   我还听小叔说,学堂的饭菜,翻来覆去的,他们早就吃腻了。那学堂每月一百二十文钱的饭钱,咱们是不是都白交了?”   眼看甄三变了脸色,甄知夏才住口。光看着她们吃得好,怎么不说她们全是靠自己劳动赚来的,反倒是家里真正的蛀虫,却被一家人当成宝贝一样供着,凭什么。   甄三长叹口气:“太不懂事了,我得回去和娘说说。”   李氏往甄三碗里夹了几块肉:“娘对小叔偏帮成这样,你就是把这些告诉她,也只是换来一顿骂,但是要是不说,看着小叔这么糟践钱,你心疼不心疼。”   当然心疼,庄稼人没有糟蹋东西的习惯,何况一个月一百二十文钱,还都不知道浪费了几年了。   甄三神色犹豫,李氏也不再逼他:“待会我想带闺女去镇上逛逛,来了这几日了,还没正经带她们玩过。”   甄三道:“也好,今日是观音得道,镇上是有庙会的,人多,你们娘仨若是要去,一定要多加注意。我就不去了,这几日还积攒了些活计,得在这几日慢慢赶出来,不然管事那边说不过去。”   李氏知道他隔三差五的往这院里跑,又是打水,又是做粗活的,那边工作自然耽搁了,于是也不留他,等大伙儿吃完,让他先自去。   甄知夏和甄知春换了李氏新做的两套墨绿裋褐,李氏左看看大女儿温柔娴静,右看看小女儿活泼鲜亮,不由抿起嘴,笑的分外满意。   天刚暗下来,镇上最长的长街就燃亮了花灯,各式各样的都有,兔子灯,猫狗灯,各色花卉的灯笼,还有那连着故事的走马灯,这边孙猴子闹天宫,那边关二爷单刀赴会,一盏一盏火树银花,沿着街廊亮起来,走在街道上但觉月光都暗了三分。   甄知夏立在滴水檐下研究一盏仕女美人灯,暗赞这镇上比她原先想的还要繁华些,难怪一个像样的宅子也值上纹银五六百两。   今日去中山楼的时候,她趁着客人不多,随意问了吕掌柜几句。   吕掌柜道:“照着你说的那般格局的宅子,前面的门前要能做生意的,就不便宜了,商铺本就比宅子贵,若是地段好些,那起码得要五六百两,这还是没算上那中人和牙侩的钱。怎的,甄小娘子有意愿在附近购宅子了?我倒认识这街道的牙侩,若有需要,我便找他帮忙留意着些。”   说来这吕掌柜也真是做大生意的,并没有因她是个孩子而轻视她,见了面,张口闭口称呼她都是甄小娘子,倒是把天不怕地不怕的甄知夏弄得有些拘谨。   甄知夏见他如此热心,连忙道谢:“哪里有这本钱,不过随便问问,叨扰吕掌柜了。”   吕掌柜顿了顿,忽然语重心长道:“开铺子赚得多,赔起来却更是容易,想靠一两个菜就撑起一家店,委实不易。”   甄知夏连连点头:“多谢吕掌柜提点。”   以小人之心度之,吕掌柜纵然有私心,那席话也说得不无道理,以她之力,眼下想在镇上立足,无疑于痴人说梦。这街边的大小铺子,卖竹炭的,卖茶叶的,卖文房四宝的,布庄成衣店,金石玉器店,统统都是本钱丰厚的营生,以她区区一百两的银票,寸步难行。   甄知夏不无老成的叹口气,在老宅因为一文钱能被马氏骂的狗血淋头,总以为有了一百两已经顶天,原来还是太小家子气了。   赚钱之路漫漫兮。   作者有话要说:大喊一声:呆!留下收藏票十万个冷笑话 哪吒 ☆、登徒子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会不会觉得我的文名字太那啥了,求好名   话说娘仨在看美人灯,自然也有人在灯下看美人,两姐妹本来底子就好,经过大半月的用心食疗,现已出落的益发水灵,甄知夏肤质比常人都白些,迎着灯光一照,形同白瓷坯子上了一层新釉,当真如同个玉人一般。就连李氏也是容光焕发,活脱脱一枚鲜活的美貌少*妇。大小美人身着新衣,面上含笑,街旁路人心生艳羡,目光多有流连。   甄知夏到底警醒些,觉察到周围人陆陆续续投过来的各色目光,瞥一眼身旁,李氏和甄知春只知欢喜的观灯赏花,便在心中哀叹一声,自觉的担负起护花的使命来。灯会鱼龙混杂,人多杂乱,方才怎么没考虑到这点呢。   蜗行牛步不足一里,甄知夏瞧着几步开外嬉笑而至的一行人,眉角就忍不住挑了挑。   这三个迎面而来的年轻男子,都是约莫二十三四年纪,头戴缨子帽,面目生的浮浪,眼神不正,四处忙着打眼风。其中一个身着紫衫的,脚上更似是涨了眼睛般,打着飘就往李氏跟前靠。   “小心避开些。”甄知夏急忙出声提醒,还是慢了一步,她只来得及拽开李氏,那登徒子一个踉跄跌过来,倒意外是把甄知春挤开了。   “哎呀。”听得甄知春在身后一声轻唤,甄知夏气的牙痒,她姐姐才满十一岁没两个月,小身板尚未长足,这小子就想着浑水摸鱼,唐突佳人了,亏他下得去手。   “姐,你没事吧。”   甄知春半蹲下捂着脚踝处,面露苦楚。   “我的脚扭了。”   “全是我的不是,累小娘子受惊了。”那紫衫男子摆了个规矩姿态,翩然施礼,另外两个同伴在他身后,嘻嘻笑笑的不怀好意,两双眼更是冒着精光,肆无忌惮的四处打探。   甄知夏没好气打落紫衫男子递过来的手臂:“不消费心,我姐姐没事。”   李氏忍怒扶住甄知春的胳膊:“我们去那边摊上坐。“   赶巧街道左右各有一条小巷,左手巷口处有个中年男子摆卖糖人和糖葫芦,路口被群孩子围的水泄不通。右边的巷子倒是更开阔些,巷口的馄饨摊只有三两个客人,还算的清净,李氏搀住甄知夏就想往右走。   那紫衣男子立刻又贴过来:“小娘子腿脚不好,我来帮着掺一把。”一面说,目光便   偷偷往李氏姣好的面容上逡巡数次,又轻飘飘的意欲再往下落。   甄知夏暗叫不好,甄知春到底年幼,李氏却是妙龄少*妇,若是被那紫衣男子也似方才般撞一下,事情就不好看了,   甄知夏忍怒往前一步,隔开那紫衣青年的熊熊视线:“我姐姐无事,你慢走不送。”   紫衣男子身后的同伴嬉笑道:“周兄,人家小姑娘不喜欢你殷勤,你还是随我们继续喝酒去吧。”   李氏回头见甄知夏还立在原处,便蹙眉唤道:“知夏快些过来,莫要随便与人搭话。”   两个青年笑的越发欢快起来。   甄知夏瞪他们一眼,过去合着李氏一道把甄知春扶到条凳上。   那紫衣男子又巴巴的跟过来:“扭伤脚可大可小,不若我喊辆车载小娘子去医馆瞧瞧。”   甄知夏冷冷道:“镇上庙会,不许通车。”不单单是车,任何马,骡子等可以代步的牲畜都不能上街,他是打算怎么带人。   紫衣男子“这这”半日,一双贼眼又不老实的朝着李氏裙裾下的绣鞋瞥去。   李氏心中憋闷,匆匆别过脸,朝着馄饨摊的老妪道:“婆婆,我们也不好白白占你的位置,来一碗馄饨吧。”   那紫衣男子立即道:“我请我请。”伸手在迫不及待的在腰间挖一把,却是一顿。   “我的荷包呢?”   紫衣男子双手在身前上下摸了一通,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又扭头朝着兀自立在街心看热闹的同伴道:“你们谁瞧着我的荷包了?”   其中个高的嬉笑道:“你的荷包怎会找咱们要,是不是刚才落在春满楼了?”   另一个矮些的随手摸了摸,也变了脸色:“别闹了,我的荷包也不见了。”   紫衣男子脸色一白,朝着李氏匆匆忙忙做了个揖,也顾不得旁他了,直接奔走到街心和着两个同伴照原路而返。   甄知夏瞧着三人的背影,暗道活该。   看他们仓皇失措的模样,怕是丢了很多钱。   这么一想,心头多了两份畅快,连带着馄饨摊上昏黄的油灯也温馨无比,老妪佝偻着端过来一碗馄饨,腾腾热气氤氲,湿漉漉的香气扑鼻。   甄知夏本已饱足,闻着香味又食指大动起来,捏住羹勺尝一口,不由叹道:“居然比岳记的还要好吃。”   “这馄饨摊在这儿摆了有二十年了,哪里是那卖包子的岳记能比的?”   甄知夏闻声抬头,那发话的少年端坐在前头一桌,一身湖蓝色的软绸直裰崩着胖乎乎的身子,头戴四方平定巾,又不似东哥儿往日戴得皂条软巾,只少了后垂双带,从背后露出圆润润胖乎乎的脖颈来。   “呸,什么玩意儿,难吃死了。”右手侧有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将空碗猛地掼在木桌上,砸的哐一声响。   甄知春吓得往后一仰,不经意碰到脚踝又疼的“嘶”一声,李氏忙压低声安慰。   难吃还吃的干干净净?甄知夏忍不住挑高了左眉角。   “这么难吃的玩意儿还好意思收钱,我呸。”却是直接甩了袖子欲要扬长而去。   和他同桌的另一男子不忿道:“哪里的无赖,连碗馄饨钱都拿不出来。”   “喝稀的管干的,要你多嘴多舌。”无赖男子捞起拳头:“好好吃你的,莫要多说话,多管闲事就送你一顿饱拳。”   “你。”男子被激的一跃而起,可惜身量不高比无赖男子矮了一头,无端端的气势就输了一截。   “算了算了,今晚都算我请的。”白发苍苍的老汉轻轻把摊子后头目瞪口呆的老妪往里面推了推,挥着胳膊走到互瞪的二人中间:“算啦算啦,你们的馄饨,我都请了。”   那无赖男子哼哼怪笑一声:“算你老儿识相。”又得意的瞧了小个子男人一记:“记住爷的话,莫要学人管闲事,不然有的苦头你吃。”   老汉拉住那小个子男人用力摇了摇头,小个子男人只得望着那人扬长而去的背影吐口唾沫:“小人。”   老汉叹口气:“和这种人置什么气,算啦。”   小个子男人不忿道:“白老汉,他这三天两头来这么一通,次次吃完不给钱,明显就是欺负你们。”   馄饨摊上昏黄的油灯照在这年逾七旬的老夫妇身上,勾勒出一层惨淡的金边。   白老汉颓然道:“几碗馄饨而已,这个亏吃了就算了,你们年轻还能和他斗一斗,但是我和老伴可经不住他一拳,你今天帮得了我,可还有明天后天,这种人惹不起,还是算了吧。”   那身穿湖蓝色的软绸直裰的少年似也坐不住了,猛地长叹一口气,从腰间荷包掏出一块小小的碎银:“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白爷爷的话不无道理,馄饨我也吃完了,付账。”   白老汉道:“哪里要这么贵,一碗馄饨六文钱,小修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修伸着手指晃了晃:“方才那人吃的馄饨算学生的。”   甄知夏顺着那两根胖乎乎的手指往上看,这叫小修的少年一张圆脸,白白胖胖的像方出笼的白面包子,远眉长眼,脸颊上一边一个酒窝,一副人畜无害的亲和模样。   “还有这位路见不平的仁兄,学生佩服他的胆气,也想请他一碗馄饨。”   小个子男人嘿嘿一笑。   胖胖的手指又朝着甄知夏指过来:“这小姑娘平白受惊,学生也请她吃一碗馄饨压压惊。”   甄知夏默,这人是散财童子么,虽然只是六文钱而已。   白老汉道:“那也不过十几文钱,小修你这银子足有二钱了。”   少年咧嘴一笑,酒窝更深:“不碍的,日后那人再来吃白食,白爷爷请他就是。”   甄知夏忍不住扬起嘴角,这个小胖子倒是挺可爱的。   散财童子离去多时,甄知夏手中的半碗馄饨已经微凉,李氏和甄知春都只尝了一个,余下的就由着她一个个细嚼慢咽。   “白爷爷,你们在这里摆摊,经常会遇到这种无赖么?”甄知夏一口吞下最后一只馄饨。   白老汉道:“白日倒是里好些,不过我和我老婆子都看开了,这总有好人坏人,生意还得照做不是。”   “这馄饨做的是真好,除了馄饨你们还卖其他的么?”   老妪道:“哪里有功夫去做别的,我们年纪大了,只图个糊口而已。”   甄知夏叹道:“可惜了,若是有心,这馄饨应该能卖的更好的。”   她眸中一亮,有钱人去酒楼,老百姓难得在外面吃,自然喜欢便宜又饱肚的,这种小生意进账比不上酒楼,但是成本也低,从小生意做起根基也稳当。她拉住李氏的袖子低声道:“娘,若是我们也能在镇上摆个小摊就好了,细水长流的赚些钱,能过过小日子。”   甄知春忍不住泼她冷水:“想的倒挺好,可咱们还有六天就要回梧桐村了,还怎么可能在镇上摆小摊呢。”    ☆、回到甄家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请假的,我手贱,又开电脑了谢谢看泉听风的推文,看到多了些新的收藏,好像以前看文的朋友也来了,我就多写一章发上来   六月二十五日,赵家发放工钱,甄三的三百钱还了赵家管事后只剩下九十八文,甄知夏笑眯眯的又从里面数出来一十二文钱:“正好三个人加上这些锅碗瓢盆的坐车钱,爹,剩下的这些统统给奶留着吧。”   忙活一个月只攒下八十六钱,史无前例啊。甄三有些尴尬的把那堆铜子儿收回兜里:“都准备好了,咱就回吧。”   却是无人应他,李氏娘仨站在枝繁叶茂的桑梓树下,瞧着已经清扫干净整整齐齐的小院儿,仿佛这里才是她们住了十年的家般,甄知春拉着李氏的袖子,颇为留恋道:“娘,咱们真的要回去了么?”   李氏轻轻颔首。   甄知夏重重吐出胸腔中的一口浊气:“走吧,该是回去的时候了。”语气沉重,竟似做了壮士断腕般的决心。   甄三无奈,两手抱起那些个已经打包的锅碗瓢盆,径自跨出角门外。   甄知夏刻意落后一步,双手一抬,轻轻拉住了甄知春和李氏。   对上二人询问的眼神,甄知夏圆睁杏仁目,乖觉道:“四两银子暂时先放我这里,回去大家都不能说漏嘴哦。”   大半个月内,卖卤鸡攒了二两九钱,加上之前当簪子剩余的二两,就是四两九,九钱银子日常花销用的差不离,剩余的散碎铜子都买了岳记的油炸肉丸子。   想来绿儿在甄家定然吃不好,拿些回去给她杀杀馋。   从南风镇回梧桐村,就是坐牛车也要满一个时辰,大家各怀心思都不说话,甄知夏干脆抱着藏有肉丸子的布包裹打起瞌睡来,直到身下牛车猛地一震停了下来,有个抑不住欢喜的声音道:“知春妹子,你们可回来了。”   甄知夏抬起惺忪睡眼,那拦住车把式犊车的少年,浓眉大眼微黑脸膛的傻小子不是张青山是谁。   张青山从自家牛车上下来,朝着甄三李氏恭恭敬敬道:“甄三叔,三婶婶。”   甄知春瞧着他的局促样,心头跳了跳,甄知夏瞥着她脸上神色,故作惊讶道:“好巧,居然在村口就碰见青山哥了。”   甄三向来就在这两日回家,怕是有心人在此守候多时了。   张青山呐呐道:“是挺巧,反正巧了,不若做我的车,送你们回家。”眼睛不自主打了个转就绕道甄知春脸颊上,见之丰盈了些许,不禁面露喜色。   甄知夏忍着笑:“正好麻烦青山哥,咱们在镇上用过的锅子和碗筷,能不能先在青山哥家里放放。”   张青山忙不迭的点头,帮着把盆盆罐罐的放到自家车上,就载着几人往家去。   他刻意多迎出来一段路,除了一解相思苦,其实还是有其他话说。张青山紧了紧缰绳,开口道:“三婶婶,你们怕是还不知道吧,从甄大叔,甄二叔把你们送到镇上找甄三叔之后两日,甄家老太太又晕过去一次,还是我给请的许大夫,说是这回比上回凶险。”   甄知夏注意到张青山提及了甄大甄二,不由暗自思付,却原来是这么对外人说的,果然她们娘仨的夜奔,经甄家人的解释后,实实在在走了明道了。   甄三却是神色一变:“我娘咋啦。”   张青山犹豫了似是在考虑如何才能把话说的轻些:“许大夫说,老太太年纪大性子暴,怕是要中风。”   中风??!   四人闻言俱是一震,甄知夏不禁蹙眉:事情有变,那这个家还能分的成么。   张青山家的牛养的水光油滑,年经又健,将一车人拉到到甄家院门前,甄知夏心急的先下车,却见甄家院内人影一闪,第一个迎出来的却是个五十上下的眼生婆子,穿着烟灰色袄裙,腰间拴着根鲜亮碎花的汗巾子,发股间拿乔的别着一朵半开鲜花,大把年纪走路偏生扭捏,一瞧就不是庄户正经人家。   那婆子迎面和甄知夏三人碰上,不动神色的站定,一双精光老眼骨溜溜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咧开一嘴黄牙笑道:“哟,也不枉我跑一趟,这姐几个倒是能值些钱。”   “快些走,让我当家的瞧见了,不把你打出去。”甄大媳妇黑着脸堵在她身后,手边站着一脸无措的甄绿儿。   那婆子也不以为憷,甩了甩手里的帕子往外走,一面走一面还不忘抱怨:“啧啧,可是你婆婆把我请来的,拿我老婆子撒什么气。”   甄三后一步赶过来,看都没看那婆子一眼,直接越过去朝着孙氏问道:“大嫂,我娘呢?”   孙氏脸皮子抖了抖,似乎是在忍气:“不知道。”   甄三瞬间有些发蒙:“啥叫不知道,我娘是不是出啥事儿了。”抬脚就要朝上房走。   “三弟。”孙氏又在后头叫住他:“现在莫要去,娘和老二家的在里头说话,你不若先找四弟说几句问问话,家里这大半个月,也是,也是发生了不少事。”   孙氏咬牙不愿再多说,甄三站了会儿,果然挪了脚步先朝后头甄四的屋里去了。   “大嫂,你没事吧?”李氏瞧着孙氏似是比她离家那日更憔悴些,忍不住出声问道。   孙氏转目对上李氏,见她还是穿着离家时那套旧的不成样的衣衫,但是气色红润可人,想来这大半个月过的舒畅,孙氏不由神色一黯,看来也就只有离开这家才有条活路。   甄知夏见大家神色不善,快走两步将随身的包裹往甄绿儿怀里一放:“绿儿,这是我和姐姐给你带的,赶紧回屋打开看看。”   甄绿儿扁了扁嘴,将哭不哭的:“三姐。”   孙氏似乎晓得甄绿儿要说些什么,制止住她的话头,又叹口气,朝着半个身子还在院外的李氏三人道:“还是先到我屋里去坐坐,我有些话想和你们先商量商量。”   甄大的屋子靠在后头,直起身就能看见屋后的田垄,地方倒是比甄三的那间还要大些,但是因为人多,住的更加挤挤挨挨的,像样的摆件也没几样,甄绿儿是直接把甄知夏姐俩带到床沿上坐着的。   甄知夏一脚粘地,一脚盘在床沿上,身子前倾替甄绿儿打开已经凉了的油纸包,油纸里包裹着喷香的油炸肉丸子,甄知夏手快的往甄绿儿嘴里塞了一颗最大的肉丸子,看她吃的眯起眼睛也禁不住笑起来。   “三姐,好香好好吃,我都一年多没吃到肉了。”   孙氏瞧见自己闺女喜笑欢颜的模样,更是心酸,她撩起袖子用力擦了擦眼角:“三弟妹,实话告诉你,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要是不分家,大伙儿都要给活活逼死了。”   李氏见她神情激动,便沉默了会才道:“分家这事说来话长,我和当家的也不是没这意愿。听大嫂方才说,咱们不在的这几日,家里出了不少事。”   孙氏恨恨道:“方才那婆子,三弟妹可知是谁?”   李氏眼神闪了闪。   “是个牙婆子,姓王,干这营生几十年了,咱们家里什么时候也让这种人进门了。”   李氏一怔,想起方才那婆子说,是婆婆马氏把她请来的,不由一阵心慌不安:“她来干嘛?”   孙氏声音发紧:“说来话就长了,那日一早婆婆惦记着想把三丫头发卖,谁想派人去院里一瞧,二叔醉酒躺在地上,你们人都没了。婆婆大清早就发了好大脾气,连骂带赶的要把你们捉回来,我当家的只能和二叔一道赶去了南风镇。”   甄知夏竖起耳朵听着,抽空又往甄绿儿嘴里塞了个丸子,孙氏后头说的那些和她猜到的也差不离。   那日甄家兄弟一身狼狈回到梧桐村,甄二在甄家人面前将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他还将发青的额角亮给马氏看,直把马氏气的破口大骂,奈何她依旧起不得床,不能去镇上给甄三立规矩,且到底顾忌着赵家是大家,不敢上门得罪。当然最最重要的,老三每个月少则二百五多则三百的铜钞是甄家的一大进项,她还舍不得断了那条财路。可是佟家点名既要人又要方子,兹事体大,马氏在家吵闹了半天,法子没想到,到把本该在镇上的甄惜福等来了。   甄惜福见马氏卧床,第一句话居然还是讨要银子,只是听说银子波折取来不易,甄惜福居然当场发起了少爷脾气,将家里些人,除了甄老头和马氏,都长长短短数落了一通。最后扔下一句话说,他自己先去凑钱,让他娘赶紧备好了,他日后再来取。   甄知夏听到这里禁不住想,莫非,马氏是被她最宝贝的儿子气的中风的?   李氏显然也是那样认为的,毕竟那么疼,那么亲的宝贝儿子瞧见娘亲卧病在床不闻不问,还直接要银子,这得多伤人。   只是马氏显然不是一般人,她见甄惜福走的心急火燎,自己更是连床上都呆不住了,一时心急,想起来佟家怕是比赵家还要厉害些,不若先去和那宋妈妈商量下,和两家之力难道这事儿还做不成。   可惜那日事情闹得难看,之后佟家再没上门,马氏熬不住,只能又催着甄大甄二再去秀水镇一探究竟,翘首以盼的等了半日,二人一脸丧气的回来,说到佟家人毫不客气的给了他们一碗闭门羹,那宋妈妈还差人冷嘲热讽的说了一句,一个小小村姑还不值得佟家牵肠挂肚的,这事就此作罢,莫要再牵扯不清。   马氏终于晓得那险些到手的八十两彻底和她无缘了。这钱财到手又失去比之从未得道伤人更甚,马氏原本只需将养几日就好,一时气的病情急转直下,又在床上躺了十来天,还落下了中风的病根。   甄知夏嘴角抽了抽,这人还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婆媳斗法   作者有话要说:卖萌啊,无耻卖萌啊,求收藏求包养   李氏道:“婆婆把王牙婆叫过来做什么,难道还没死心,还想把我闺女卖了?”   孙氏狠狠扯紧袖子:“婆婆倒是想呢,不过你们人在镇上她够不着,佟家又摆明了不愿意再理,这事儿只能先作罢。小叔后头又来过一次,躲在屋里不晓得和婆婆说了什么,没过夜又急匆匆回了镇上。婆婆就发了狠,说是自己身子落下病了,寻人叫了王牙婆上门来指着我家绿儿和老大的闺女,说是帮着找一家合适的大户人家,要卖给人当丫鬟抵些卖身钱买药。”   甄知夏姐俩忍不住瞪大眼,马氏可真狠,统共才四个孙女,她是都算计上了。   甄绿儿嘴里还嚼着肉丸,小脸却已经垮下来:“王牙婆说我年纪太小做不了什么活计,才值五两银子,香菊姐年纪大些,值八两,奶就骂我们没用,加起来也没有三姐值钱。”   甄知夏蹙着眉心,怒不可遏道:“别听她混说,她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   这个时候也没人制止甄知夏的出言不逊了,大家都沉闷着不做声,空气干燥的仿佛点个火星子就能烧起来。   孙氏咬牙:“上回三弟妹为了三丫头第一次顶撞婆婆,我在一旁还担心害怕的。这回轮到我闺女,我才明白做娘的有多痛心。我嫁进甄家这些年走在前吃在后,婆婆她就是这么对我的,小叔今年二十,在镇上读了那么多年书,我的儿子是甄家长孙,却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那也就算了,咱种地人家实在,不识字就不识字,只要人勤快,总有饭吃,但我大儿也快到说亲的年纪了,婆婆一声都没提过,怕是根本没上心,现在更是连我的闺女都要拿去卖了。”   她重重摸一把眼泪:“我这回也不当包子了,婆婆要是不把这心思收回去,我也带着绿儿回娘家去。不分家,我就不回来,这家里,真是没法呆了。”   说到娘家,老二媳妇张氏的彪悍娘家可不就在本村么,还是家里有个杂货铺,在村里算是有几个钱,怎么会允许自己家的外孙女被卖去做丫鬟。   上房屋内,马氏大半个身子依在床上,面如金纸,气势却依旧剽悍,忽的五指搓起,捏起一团软布扔到张氏脸上:“这就是你闺女绣的帕子,这些个日子见天窝在屋里,啥子活计都不做,就绣成这个样子?那让她纳个鞋子岂不是要她命?”   张氏满是不忿,又只得压住道:“她还小呢,哪里会做鞋样子。”   马氏狰眼:“还小,亏你这懒货说得出口,咱家可没有啥都不会的千金大小姐。”   费力挣起身下得床,马氏推开张氏递过来的拄拐挪了两步,行动间有些颤巍巍的,果然不如一个月前那样稳当,走几步挪到床后头的实木箱子处哐当一声打开盖子,从最上头翻出一物,啪的一声扔在张氏大腿上。   张氏拾起来一看,却是一双粗布青棉鞋,细细密密的针脚做的委实不差。   “你自己瞧瞧,春丫头比她还小两岁,你闺女可让老三的闺女扎扎实实的越过去了。”   张氏将那鞋子翻来覆去覆去翻来了好几遍,存心想挑些毛病出来,又呐呐的不敢说出口。   马氏坐回床上继续讥讽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闺女,小姐心丫头命,灶头功夫针线活计说出去都让人笑话,既然啥啥都不会,合该去大户人家卖卖力气当个粗使丫头,也好生生去磨磨那骄横性子,学学啥叫踏实,日后嫁了人才不会丢咱老甄家的脸。”   张氏只当马氏叫王牙婆过来,是相看老大闺女的,谁晓得她连她家香菊都惦记上了,当下急的连声儿都变了调:“娘,香菊可就快满十三岁了,就只算去大户人家五年,回来也成老姑娘了,你可不能耽搁她一辈子。”   “啥叫耽搁一辈子,前些时候让三丫头去当丫鬟,你可是巴不得,咋的让你闺女去,就不愿意了。”   “三丫头那哪里是去当啥子丫头,明摆了日后是要做姨娘,去享福的,要是也找我家香菊去做姨娘,我也愿意,不然还是让我闺女在家备嫁得了。”   马氏面上也忍不住带了丝不屑,这老二家的当真是个自以为是的糊涂东西:“老二媳妇,别怪我话说的不好听,香菊丫头长得随你,可比不得老三两个闺女,人愿意花五十两买三丫头回去当姨娘,也是看她颜色好。你香菊有啥,镇日窝在屋里也比她几个妹子生的黑,还长了一张阔嘴。要不是钱婆子家太穷,她儿子太孬,香菊嫁过去也不冤枉,还真当自己是城里的小姐了。”   这话说的太难听,也太吹毛求疵了,凭良心说,甄家人长的都不难看,包括马氏年轻时候也是因为有几分姿色才养的这般大的骄纵性子,甄家的五个儿子,就连跛足的甄四面容也当的清秀。张氏当姑娘时,依着家里那条件,要不是看上甄二长得人模狗样,也不会巴巴的急着嫁过来。甄香菊青春年少,长的更像甄二,在梧桐村一般大的姑娘中也算是排的上号的周正,配那钱家二狗子确有些委屈了。   马氏一番话像刀子般扎在张氏心上,张氏僵硬的面容几乎呈现出一种肉眼可辨的绿色,她哆嗦着嘴唇,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怨的:“娘,香菊是你嫡亲孙女,你咋的能这样说。教旁人听见了,她还咋的嫁人。”   “就是亲孙女女我才这么说,咋的?养她那么大,还养出错来了?你要不舍的把她卖去大户人家,你就自己想法子把她嫁出去,别指望老婆子我出嫁妆。”   张氏腾地站起来,怒目圆瞪的唬了马氏一跳。   “干啥,想反了你啊?”   张氏伸长手指哆哆嗦嗦的指上马氏的面门:“婆婆,你可别做的太过分了,我不像老三媳妇没得老爹老娘依仗,也不像大嫂家里就那几个没用的。我爹娘兄弟就在村头,喝完油茶的功夫所有亲戚都能扛着锄头过来替我说话。我闺女她可姓甄,就该甄家人养着,今天我把话摆这儿,我闺女就得舒舒服服的嫁出去,嫁妆一文钱都不能少。”    ☆、谁能彪悍过马氏(请三天假,今天三更)   作者有话要说:甄三就是个炮灰,要骂请随意后头会以一种大多数人想到不到的方式分家的。   马氏心头跳了跳,她怎么会不知道张家人彪悍,不然也不会由着张氏在她眼皮子底下躲了这些年的懒。只是五儿他真急着要钱,本来佟家人愿意买三丫头和那啥方子,她准保准的能赚上八十两银子,现在啥啥的都打了水漂了。那许多钱,甄家还得继续过活下去,总不能卖田卖地的,那剩下能动的就只有几个丫头了。   马氏把心一横,忽然扬起巴掌重重打在自个儿胸口,拍的震山响:“我咋的这么命苦啊,生的儿子娶得都是啥媳妇儿,丧门星,一个个不贤不孝的,生出来的孙女都是讨债鬼。老二家的为了孙女嫁人要活活逼死我老太婆啊,我连吃药都没钱,还要我挖血挖肉的陪嫁妆,还有没有天理啊。”   马氏一个月内急晕过两次,性子越发大,眼下更是劲头十足。她一边哭着一边猛拍胸膛,到底觉得痛,干脆换了个姿势躺在床上,两只手攥紧拳头死命的拍打床沿:“你张家人有钱,你张家人有能耐,那干啥把你嫁到我甄家祸害人。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有啥道理动不动拿娘家出来压服人,有本事你别待在我甄家,滚回你家去,我回头就让老二休了你。”   张氏洪水般爆发的愤怒顿时断了堤。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平民百姓,休妻一事对女子来说都是关天的大事,张氏的撒泼刚开个了头就被马氏经验老道的哭嚎给堵得严严实实,再也发作不起来。   但是闺女嫁人是第一要事,张氏真心不愿开口服软,马氏没得意,只得使劲扑腾两下叫的越发凄厉,一时间声嘶力竭。   “娘,您当心伤身啊。”   甄三终究是忍不住冲进了上房,甄知夏瞧着打开的木门忍不住扶额。   方才孙氏拉着她们说了半天的苦,总算擦干眼泪随她们一道在上房门口等着,倒是碰见甄三和甄四先一步立在门口,瞧他们忽青忽紫的脸色,想是已经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壁角了。   于是两股人隔着老旧的木门,静静听着屋里头婆媳斗法,最终到马氏说不过理,开始歇斯底里的哭闹。   然后孝子甄三在门外急得抓肝挠肺,忍不住进去安抚老娘,屋外头剩余的人也只得跟了进去。   马氏见着呼啦啦涌进来一拨人总算停了哭闹,只是瞧见最前头的甄三,心头的怒气却突然翻了几番。直接拎起靠床的拄拐就狠狠向他扫来。   “你这个畜生,还回来干啥,是不是来看你娘死了没?”   马氏一棍子招呼过去,甄知夏闭了闭眼,光听声音她都替他疼。   马氏没撒够气,又对着甄三狠狠扫了几下才气喘吁吁的将拄拐扔回床里侧。   “你个忤逆的东西,还不快给我跪下。”   甄三眉头都没眨,扑通一声双膝着地,朝着马氏结结实实的跪了下来。   李氏和甄知夏姐俩都不忿的低下头,却都是无话可说。   “老三,你行啊,你老婆都挑唆你啥了,你都晓得找东家替你撑腰了,让外人打你兄弟,自己带着老婆闺女在镇上过逍遥日子,我还以为你都忘记自己姓啥了,你说,你回来干啥,啊?”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用吼得,直接把素日就软糯的甄三给吼傻了,他结结巴巴的开口:“回来商量分,分家。”   所有人都怔住了,甄知夏不敢置信的瞧着甄三虎背熊腰的背影,分家是该提,可是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提啊。马氏反应过来更是怒不可遏,一个翻身下床就朝着甄三扑过来,先是呸的一声吐了甄三一脸唾沫,同时十指乱抓,不过转眼,甄三脸上脖子上就多了几道血痕。   “你个丧尽天良的东西,咋的,现在你长能耐了,开始嫌弃这个家了?我生你养你那么多年,就等着你带着媳妇闺女来忤逆我的?早知道你是这么个东西,你刚生出来就该把你摔死。   你四弟一个瘸子,五弟还在读书,你现在就想撂挑子,自己带着媳妇闺女躲在一边享福,做你的梦,你不如现在掐死我。”   她说到做到。夹起甄三的手就往自己脖子上放,一边大喊大叫:“快来人,这个不孝子要杀亲娘啊。“   甄三吓得连连后退退,马氏立即手脚并用,在甄三脸上身上,狠狠的又是抓又是挠,不见血口子不罢休。   明知道对方不占理纯撒泼,却只能因为对方是你的长辈亲戚硬生生认下。甄知夏气的心口火燎燎的发疼,干脆鸵鸟般的闭上眼,只当不见。   有些话必须马氏的儿子才能说,有些事必须甄三自己决定,否则事情永远不会朝着他们希望的路上发展,哪怕现在事情已经失了掌控。   孙氏瞧着状似疯癫的马氏,脸色灰败的形同将死之人,分家,谁不想分家啊,可是瞧马氏这架势,真是谁提分家她就能和谁拼命。   马氏闹一阵,坐着歇会气,攒够力气再继续作践甄三。时不时的,她抬起泛红的双眼扫过李氏,孙氏还有甄知夏姐俩甚至还有甄绿儿。   她恨啊,这一屋子的大大小小,现在是都想着脱离她了,还当她蒙在鼓里呢。   这些年,马氏从来不再外人面前打骂媳妇和孙子孙女,很是为了自己博得了一个贤良的婆婆名声。   但是但一旦关起门来,她但凡对着几个儿媳妇又什么不满意的,就把她亲儿子叫到自己面前,当着媳妇孩子的面,打骂,吐唾沫,无所不用其极,生生把小家的主心骨狠狠折服了,其他人也就跟着服帖了。   甄大家就是这样被她捉的死死的,而现在甄三一家子,居然想着带头反抗了,她怎能不怒。   马氏扑打半天,终于彻底脱力,半个身子歪在床上哭嚎起来,未见多少哀痛和泪水,她的目的终究还是钳制。   甄三抖索着嘴皮子低下了头:“娘,您别气了,这家不分了。”   马氏突的止住,立即大声问了一遍:“你说啥,不分了?”   甄三重重点头:“不分了,只要娘说不分,咱就不分了。” ☆、君子见裸足(请三天假,,第三更)   作者有话要说:编编说题材过于老旧,所以此文甚冷打算尽可能将下文写的香艳一些,众可有意见?咳咳   第二日未等公鸡打鸣,李氏就去厨房忙活了,马氏发了话,说她们一家子在镇上享够了福,都忘记自己是农家人了,这个月不轮流,都得李氏当家,一家人的饭得李氏烧,院子得李氏拾掇,全家人的衣裳也得李氏洗,瞅着那模样,简直想活活折磨死李氏。   甄三因为提了分家,被马氏分外的不待见,为李氏说了一句话,又被马氏骂的头都抬不起来,晚上他自己觉得没有颜面,不消李氏和两个闺女多说,自己睡到外屋去了。   日子似乎又回到一个月前,而且比那时候更糟。   于是,心怀不忿的甄知夏在厨房炒土豆的时候,几乎把锅子烧焦了。   李氏无奈的从她手中接过铲勺:“你这丫头在想什么,南风镇烧菜不是已经有模有样了,怎么现在又倒回去了。”   甄知夏一连严肃道:“我在想法子,若是那王牙婆下次来,我该怎么对付她。”   李氏手微微一顿,又迅速把抢救过来的土豆装盘:“想到法子了?”   甄知夏撇撇嘴:“方法是有,不过对咱们来说还是太吃亏,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用。”   李氏不再多问,继续拿起厨刀切青椒丝和萝卜丝,马氏现在有个中风的名号,吃喝都是开小灶,和堂屋的人分开吃。今天她点的菜是炒三丝,每一根都要切得虾须一般粗细,摆明了是刁难人。   甄知夏数了数桌上的碗盘:“炒土豆,炖萝卜都好了,我去溪边洗衣裳。”   说是一大家子的衣服,孙氏和甄四都不愿意让她们代劳,倒是张氏厚着脸皮把一家子好久没洗的物什都翻了出来,临走前还看着甄知夏酸道:“你们在镇上可是吃香的喝辣的了,瞧着这小脸蛋都长肉了,难为咱几个在家吃糠咽菜的。”   甄知夏听得只差翻白眼,压根不想理她,一个人吃力的抱着大木盆就朝后山的方向走。   甄知春是早早的收拾完院子就在溪边洗衣服,这时候看见甄知夏又抱着满满一大木盆过来,不由瞪大眼道:“怎么回事儿。”   甄知夏冷哼道:“除了那爱占便宜的二伯娘还有谁,我都怀疑她是不是把藏冬的衣服都翻出来了。”   甄知春叹口气:“放着我来洗吧,你还是去捡些柴火,待会儿咱们一起挖野菜。”   甄知夏道:“二伯娘的衣裳还是我来洗吧,省的你辛辛苦苦洗干净的衣服又给弄脏了。”特意沿着小溪下游方向走了十来步,挑好一地儿放下木盆,捏起三四件衣服丢到石块围成的天然凹槽里,握着手腕粗细的棒槌用力捶了几下,很快热的背上一层汗。   夏天的溪水应该是用来解暑的,而不是拿来洗劳什子衣服,且这衣服还不是自己的呢。   甄知夏瞧着汩汩清澈的溪水,忽的就笑起来,真笨,既然是二伯娘她们的衣服,洗这么认真做什么,纯粹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一旦甄知夏骨子里的反叛精神冒出头的时候,她就往往会做一些旁人看起来惊世骇俗的事情,上回绞头发是一例,现在又是一例。   就见她毫不扭捏的脱掉半旧的绣鞋,散开裹脚布,去掉足衣,松垮垮堆放在一旁凸起的岩石上,光着白净的脚掌踏进溪水,用足代替棒槌,欢快的踩起衣服来。   不过踩了数十下,眼角瞥见一抹青影,扭过头去定睛一瞧,这长身纤细,脸庞稚气的少年怎生得这般面熟。   下意识的歪着脑袋想了想,倒没注意到自己这个动作颇有装乖弄巧的嫌疑,落在那少年眼里惹得他微微一笑,双脚就顺应心意缓缓走到溪边:“你这洗衣服的方式,倒是特别。”   这样调侃的语调,这样戏谑的神情,教她猛然记起来:“小大夫?!”   徐大夫的关门弟子,上一回借她笔墨的少年汉林。   许汉林瞧着她映着涟漪金波的俏丽脸庞,当真是杏眼桃腮妙不可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三丫头好记性,正是在下。”   甄知夏挑了挑眉,对他自来熟的一句三丫头倒也说不上反感:“你也来洗衣服?”   许汉林亮了亮腰间半满的小竹篓:“非也非也,在下是来采药的。”   许大夫开着医馆,汉林小大夫就时不时往后山跑一趟采补草药填空。   甄知夏双眼一亮,自己日日在此挖野菜,若是能学会分辨药草,岂不是多有便利。   许汉林瞧着她浓眉的眉睫大张,神情乍惊乍喜,忽然就对她接下来的话有了兴趣。   “小大夫,你能不能……”   “知春妹子……”   二人同时望向齐膝高的岩石后,一黑一白两个少年正朝着溪边过来,黑肤少年是张青山,白肤少年却是裴东南,还是一身直裰,没带皂条软巾,只将一角青布扎了发髻,手里捏着一只小巧的竹篾匣子,嘴角含笑的朝着甄知夏看过来。   “东哥儿。”甄知夏眸中乍现欣喜的星芒,倒不用伪装,对这个从来护着她的小哥哥,她向来很是亲近。   许汉林饶有兴致的看向眉眼带笑的裴东南,该说难得么,平日村头村尾偶尔会碰到里正家的小儿子,他总是一副少年持重的模样,这样的表情倒是少见。   张青山和上回在这里见到时一样,手里拎着一只粗黑瓷瓮,老远看见甄知春就迫不及待的喊:“知春妹子,我带了牛乳过来。”   甄知夏笑道:“青山哥,我和姐姐身子骨好的紧,你又拿牛乳来做什么?”   张青山一时无言以对,甄知春看不过眼,笑骂道:“也不知道是哪个丫头,在我面前提了几次,说是想吃人家家里的牛乳,人家给你送过来了,又要被你笑。”   甄知夏不介意姐姐偏帮张青山,更何况张青山拿牛奶过来她很是高兴,当然不是眼馋那些牛乳,而是张青山这人,认定这个人这件事是好的是对的,他便会一直一直的认为下去,送牛乳是,对甄知春好也是。   这样的张青山,对于甄知春,也可算的上是不错的考虑对象。   裴东南绕过那块黜黑岩石,晃了晃手里的竹篾匣子:“中山楼的咸酥饼。”视线不经意的在黜黑岩石上方那一堆纯白上停留了会,尚未反应过来这是何物,就见到甄知夏因浸没在溪水中分外白皙晶莹的脚背,他脚下一顿,心房某处跳的乱了一拍。   “你……。”意识到旁边有他人,裴东南忽的沉下脸,快走几步挡在许汉林与甄知夏之间,遮住他窥窃这青涩风光的万种可能:“知夏你胡闹。”    ☆、裴君子动春心   夏日渐起的日头在溪水面上撒了层金辉,甄知夏两只并算不得精致的小脚浸没在水里,看上去真真像玉石刻出来的一般、   裴东南为了挡住许汉林特意走近溪岸,便被此番美景晃得眼前一晕。   朱子书院里头虽然都是读书人,也不是个个用心求学,总有纨绔浪荡的,避着学堂夫子传阅些个淫词浪曲,更有甚者,偷藏春宫的也不是没有。   裴东南不敢自认君子,但也自诩为人端方,平日对于那些性喜温柔乡销魂窝的学子避之不及,对于女色的印象也不过出自那些大家笔墨下的美人颂。   也是惭愧,眼下他不过就瞧了那洁白脚踝一眼,还是那熟稔的毛里毛躁的小丫头,他脑里头就不受控制的浮出几句: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临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偷穿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苏轼《菩萨蛮》)   裴东南心中大燥,明知不该看女子裸足,又偏偏别不开眼,一想知夏这妮子居然光着脚和个小子不知说了多久的话,胸腔中隐隐浮起一股莫名的怒气。   “知夏你不是答应过我不胡闹的么。”   甄知夏讶然的瞪圆眼眸:“我又是哪里胡闹了?”密睫下眸子里的星芒教他呼吸一滞。   也怪甄知夏前些日子养得好,又或者是是裴东南眼下心思奇妙,原本怎么看怎么淘气的一张脸,现下竟好看的教他说不出话来。杏仁目还是那双杏仁目,红菱嘴还是那张红菱嘴,映着身后愈渐模糊的溪水凌纹,真真教人意动。   甄知春听到岩石后的动静,不由起疑,里正小儿子为人素来有些古板,却独独对知夏宽容,没想这会儿忽然会出声斥责,想来知夏又是惹了什么出来。   她甩了甩手上水珠,绕到岩石后,居然见自己妹子裙裾拉高至膝盖下数寸,露出洁白光滑的脚裸,不由气得大骂:“你这丫头疯了不成?”   裴东南眼角瞥见甄知春匆忙抢过去拎起黜黑岩石上的白布,一番拉扯之下顿时明白,原本还疑惑是何物,却是那女子贴身的裹脚布。   他羞得耳壳子也红了。硬生生别开眼,转过身子对着许汉林道:“这里不方便,我们现行避开。”   这话说的几近命令,许汉林微微眯了眯眼,绕过他肩朝甄知夏道:“三丫头,我且去采药,你方才的话留到下回说。”又朝裴东南轻轻一笑,算是招呼,不再多说,直接抬脚朝后山走了。   裴东南眉头紧蹙,那丫头又有些什么话非要和他说,惊觉自己话中的酸意,兀自心惊。待听得耳后甄知夏忽忽求饶,他才转过脸去,足衣绣鞋已经穿好,却似乎并未缠上裹脚布,她鼓囊着嘴还似有委屈。   甄知春立在她跟前板着脸:“九岁的姑娘家,做事这么没轻没重,还好东哥儿不是外人,若是教旁的一些无赖之辈瞧去了,你待要如何?”   甄知夏心头长吁短叹,不就脱个鞋么,又不是多大的事儿。且她不是一时没想到么,光顾着怎么轻省的洗衣服了,嘴上却只能一直服软:“我知错了,姐姐,回去莫要告诉娘。”   甄知春咬牙道:“那许小大夫也是,瞧见了也不晓得避避开,你们躲着我都说了多少话了。”   甄知夏叫屈道:“什么叫躲着你说话,咱们可是光明正大的。”   咱们?短短二字落在裴东南耳里甚是不快。   甄知夏怕姐姐继续唠叨,随意支吾几句又去喊裴东南:“东哥儿,我的咸酥饼呢。”   裴东南心知她拿自己当幌子,却也了的甘愿,拿了竹篾匣子递过去:“也就这时候记得我,我借你的书,可有好好看。”   甄知夏忙不迭的点头:“自然自然,下回再换两本,如果有闲话本子更好。”   裴东南无奈道:“那些话本子哪里是能当回事儿的。”   甄知夏道:“我便只当消遣,又不像你要去考科举。”   张青山已经端了两碗牛乳过来:“知春妹子,三丫头,我瞧见你们的竹篓了,是不是还要挖野菜,我帮你们。”   甄知春忙道:“青山哥,不用,我们自己来。”   张青山啧一声:“又和我客气,我手脚快又有劲儿,干粗活比你们有用。”   甄知春只得道:“那好,反正我衣服也洗的差不多了,我和你一道挖便是。”又扭头瞪甄知夏一眼:“好好洗衣服,别再胡闹,不然我回去告诉娘。”   甄知夏小小的吐了吐舌头,舌尖划过唇珠染上一抹水色,教立在她跟前的裴东南看呆了去。   甄知夏不自知的低头打开那竹篾匣子,看一眼又笑:“哈,东哥儿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个。”   裴东南避开眼:“你吃吧,我帮你洗衣服。”   甄知夏忙道:“别别别,这是我二伯娘家的衣裳,哪里能劳动你,我都不耐洗。”   裴东南脸颊微微一红:“她们的衣服干吗要你洗。”   甄知夏撇撇嘴,不耐烦解释:“说来话长。”一把将匣子塞回裴东南手里,拎起槽里的衣服拧的半干,又将剩下的大半盆的衣裳统统倒进槽里:“泡上半个时辰就好了。”   裴东南皱眉:“你就这么洗衣服的?”   甄知夏回答的颇为磊落:“我自己的衣服都给姐姐洗了。”   裴东南失笑,只得陪她坐在岩石上吃咸酥饼。   溪水反着日光有些晃眼,裴东南忍不住转了转眼睛,视线一个不小心落到甄知夏领子外的半截子粉颈上,那处欺霜压雪,似要勾人上去摩挲一番。   裴东南腾地站起身子:“想起来有事,我先回了。”   甄知夏半张着嘴,嘴里还含着半块咸酥饼,见裴东南迈开步子似有人在后头赶一般,走的飞快,不由扬声跟到:“东哥儿,书,书。”   裴东南头也不会:“下次带给你。”   “哦。”   甄知夏讶异的瞧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做什么跟见了鬼似得。”    ☆、甄香菊定亲   作者有话要说:好忙好忙,好累好累,收藏神马的快涨起来,留言神马的快多起来,求鼓励啊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这般被马氏拿捏的死死的日子很是过了几日,甄知夏为了帮衬李氏,灶头功夫又精艺了,当中张氏抱怨过衣服洗得不干净,甄知夏也不以为意,但凡接过她家的衣服还是如同上回般,在溪水里泡半个时辰了事。   这日却意外的迎来几个人。   话说张氏为了甄香菊的婚事已经做了长远打算,她见马氏素来不上心,早早的就和娘家打过招呼,让他们凭着做生意的门路好好寻一寻。上回和马氏闹翻,她更是偷偷到娘家哭了几回,半哄半逼的央着老娘老爹,尽快要替甄香菊好好寻一门亲事打打马氏的脸。因她要求多的不顾及自家家底,言语之间又有些激烈,多少得罪了几个嫂嫂都没自知,不过几个嫂子念着自己是张家妇,迫于婆婆的威严,还是用尽人脉花了心思去找,这日张氏老娘张何氏就亲自带了媒人上门要替她外孙女儿说亲事。   马氏半躺在床上,脸上阴沉沉的,因为要见外客,身上半披着一条藏蓝碎花的薄巾子。她耐着性子听完那媒人一番天花乱坠的夸耀,最后却是冷冷哼了一声。   “你也莫要哄我,真像你说的这般好,怎会看上我们这种农户人家,谁不知道到什么话到了你们三姑六婆嘴里,死人也能比活人多口气。”   城里大户人家的独子,家里开着大铺子,家里养着佣人,嫁过去就是正头娘子少奶奶,唯一有些不好的就是男主人早些年去了,家里只有年迈老母,这般优渥的条件,在城里寻门亲难道找不到了?   那媒婆哎呀哎呀的连连叫屈:“这可是咱们庄户人家正经难寻的好亲家,你就不是不相信我,难道还不信你自个儿的儿女亲家么。”   马氏哼一声:“张家不过就开了个杂货铺子,出了梧桐村谁认识谁啊,他哪里攀得上这种富贵人家。”   张何氏比马氏还要小两岁,只生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也就是张氏,但生的比马氏还要老相,却见她一横眉硬是把在床上躺病的马氏的气势给压下去了:“亲家母是当着我的面就拿话打我脸呢,你不关心自己的孙女,还不允许我惦记自己的外孙女儿?要不是我张家的面子人脉,人陈家哪里就就会知道小小的梧桐村有这么合意的待嫁闺女呢。”   马氏输人不输阵:“哪里是待嫁闺女,香菊丫头今年还不到十三呢,哪个大户人家这么急巴巴的看上她。”又不是啥名门闺秀,还有张桂花这样上部的台面的的娘。   张何氏往桌子上丢了五文钱,媒婆晓得今日之事未必成,但拿了钱总不算白跑一趟,于是将铜子儿往袖子里拢了,朝着张何氏和马氏摆了个夸张的笑:“我今个儿就带一个意向过来,也不算正经提亲,明日,明日是个好时辰,我再来,再听姑奶奶们的好信儿。”   张何氏等着媒婆踏出上房,又示意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张氏跟去,将门合的死死的,张何氏才重重挂下脸:“马如花,你到底要咋样才同意把香菊丫头嫁出去,你说句话,你想咋样。”   她想咋样,要香菊丫头出嫁也行,但是得像之前宋梅子那样,不仅没嫁妆,还得把聘礼钱留下。   马氏望了望张何氏凶巴巴的嘴脸,演了咽口水到底没敢说出口。   张何氏以为马氏还想着拿甄香菊卖了换钱,倒也不点破,好整以暇的坐了一会儿才道:“亲家母现在不说,想来没没啥意见,那明日媒人来了就成了。”   马氏咬了咬牙:“我丑话说前头,我现在每日要吃掉不少药钱,你要把香菊嫁出去我拦不住,但是我没得嫁妆与她。”   张何氏气的瞪眼:“呸,你还要脸不要,哪家人家嫁闺女不给嫁妆,她是不姓甄还是不是你亲孙女儿。”   马氏道:“亲孙女儿也不能为了嫁人逼死她亲奶奶吧,才几岁的丫头片子就急着嫁人了,羞也不羞?”   张何氏和张氏均被她颠倒黑白气的发癫,张何氏更是朝着张氏怒道:“瞧瞧,这就是你当初自个儿挑的的人家。”她顺势拿起桌上装水的粗瓷碗,似要砸自己闺女儿,却乒一声落到了床沿儿下,碎在马氏的乌布鞋旁。   好清脆的一声响。   厨房内,正埋首切萝卜丝的甄知夏手一顿,好不容易切出虾须粗细的一根顿时断成两段,甄绿儿见状凑上前:“三姐。”   甄知夏没好气的朝着上房方向瞥一眼:“去听听,她们在干吗,动作轻些别教她们发现了,回来告诉我。”   甄绿儿点点头:“那我回来让二姐教我绣花。”   甄知夏往她嘴里塞了一个脆脆的萝卜块:“知道啦,快去。”   等甄绿儿急匆匆回来,从她颠三倒四的回话中,甄知夏听懂了大概,倒是吓得愣住了,怎么着,香菊姐十三岁不到就要嫁人了?   她瞪大眼睛看了看甄绿儿,这丫头今年六岁还有七年,那自己岂不是只有四年了。   甄绿儿歪着脑袋:“二伯娘好像说,先嫁过去但是不急着成亲,三姐姐,城里头是不是都是这样的,一议亲就不能住自己家里了,还有既然嫁过去了不就是成亲了么。”   甄知夏想了想,估摸着要等到及笄才洞房的意思,只是不知道和甄绿儿怎么说,只能又往她嘴里塞一个萝卜块:“别问了,赶紧找我姐姐去,不然待会儿咱们又要去后山挖野菜了。”   甄绿儿欢快应下,甄知夏忙完手头的活计就把这话告诉李氏,李氏听了却皱了皱眉:“宁为平民妻不为贵人妾,能嫁出去自然比当丫鬟甚至姨娘好,只是这婚姻自古以来讲究门当户对,听着这么一说,似乎门第太高了些。”   甄知夏道:“二伯娘她们好像花了不少功夫下去呢,没准儿是门好姻缘呢。”   李氏点点头,甄香菊虽然被二伯娘教的有些坏了,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女孩子,真要说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能离开甄家也是好事一件,且她有人撑腰总比当初宋梅子那夜班嫁人好的太多了。   甄知夏又笑道:“奶这回可是被二伯娘娘俩顶死了,依着她的性子可有的闹腾呢,这些时日怕是顾不得咱们了。”    ☆、聘礼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票票 %>_<%   甄香菊的出嫁之日定下来了,周家说要在下个月月中迎新人,这话一传过来,连媒婆都犯嘀咕,这成亲又不是赶投胎,哪里有卡的这么紧的,她翻翻黄历,不功不过的又不是啥不得了的吉日。但是周家一再坚持,她也只得照样和甄家说了,少不得多多费心思描补一番。   这要不是嫁的是城里的大户人家,这般急着成亲还不让周围邻居笑死。张氏且满意了,时间紧更好,嫁过去婆婆还想作怪也就没法子了,她每日从村东头忙到村西头,每日笑脸迎人,连钱婆子住的北村也不避讳:上回钱婆子把她打了,娘家人替她教训了钱婆子一顿。这次甄香菊定亲,张家给了钱婆子半钱银子,算是了了之前她当家救甄二的事儿,还警告她若是再破坏甄香菊的亲事,就把她家的宝贝猪都给宰咯放血。把横天横地的钱婆子逼得没法儿,只得拿了钱作罢。   要说张氏有多满意,马氏就有多不痛快,索性她还有个生病借口好不用出去招呼人,不然光面对那些好奇打听和热情恭喜的街坊就该憋闷出毛病了。十两银子呢,置办个嫁妆要她挖出来十两银子来,谁家农户人家嫁个闺女要十两陪嫁,真跟要了她命似的,她日日琢磨着怎么着也得从聘礼上再多捞些回来,光想着这些都急的夜夜睡不着觉,人都瘦了一圈儿。   同样不喜的还有大房的孙氏,这些日子没人差使她干活,她是空下来了,又被张氏拖着去帮忙置办嫁妆。她看着眉开眼笑的张氏心里头难受,她的长子已经十五岁了,每日和叔伯爷爷在地里干活,话是越来越少,全然没有少年人的活泼,她心疼啊,家里的小叔养的跟个少爷似得,这长孙却是个没人疼的,早早的就负担起家里的生计,眼瞧着家里的大妹都定亲了,他这婚事儿还全然没影子呢。   她寻了个空儿回屋里,边叹气边翻弄着当年陪嫁的箱笼,自己的嫁妆道用的差不多了,看甄香菊那婚事定的这般急,肯定是要破费些给她添妆,她心疼的摩挲着一对绸缎枕套,两个被面,都是喜庆的大红色,这是孙氏压箱底的嫁妆,原打算留着给自家儿子闺女的,但是马氏手头不是一般的紧,她们这些年再没攒下其他钱,这几样东西值得上几百个钱,在庄户人家里面算体面的了。她咬咬牙还是舍不得都给了,思来想去的还是打算把被面留下,只送绸缎枕套出去,人穷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   李氏知道了就说:“那咱们和你大伯娘送一样的就是了,枕套不稀罕,绸缎枕套可以拿得出手,我再绣对水鸳鸯送去,大户人家总有个屏风摆设,她们要是不嫌弃就留着也是个好兆头。”李氏的秀活明码标价的,至少四十五文,费些功夫的又大有讲究,这份礼也算拿得出手了。   甄知夏道:“咱添妆越过大伯娘她们好么,而且大伯娘的枕套是她的嫁妆,娘的嫁妆早典卖干净了,奶到时候问起来怎么说?爹把这个月工钱交给奶,已经把奶气的不行了,你再买个枕套送过去,说不定奶还以为你把爹的工钱藏起来了呢。”她们倒是有钱,不算银票,也有四两银子,只是这银子不好走明路而已。   李氏道:“我还是把那对银丁香当了吧。”   这下连甄知春也不乐意了:“娘,这可是你身上最后的首饰了。”   李氏轻轻拍了怕她:“没事儿,你香菊姐嫁人,一辈子就一次,我作为她亲婶婶,总不会这些也舍不得。”   甄知春也不是个小气的,听了这话有些脸红:“那鸳鸯还是我来绣吧,也算是我的一片心。”   李氏赞同的点点头,又一眼瞥见小闺女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道:“你这丫头又想什么呢。”   甄知夏笑道:“我是好奇么,还见过人成亲呢,而且香菊姐这次嫁到城里去,人男方还是个大户人家,不知道会送些什么当聘礼过来。”这几天马氏也太安静了,安静的有些诡异,若说她不惦记那些聘礼,那才真是有鬼呢。   终于等到那城里的大户周家送来聘礼,却把所有人都弄愣了。   两雄两雌的鸡,五斤的猪肉,一条的大鱼,四色糖果,还有种种谷粮各十二斤,另加银钱一十九两九。   照着农户人家的标准来说是足足好的聘礼了,可这周家不是说是省城大户么,这手笔也太寒酸了把。   甄香菊的嫁妆,光马氏就掏出来十两银子了,还有张家的贴补,亲戚乃至邻居的添妆,林林总总加起来,倒是比这聘礼还要多。   马氏忍了多日的怒气总算找到理由发泄出来,招人叫了张氏进去骂了个昏天黑地。   媒婆也只得干巴巴的笑:“这不是,咱村里的富户娶媳妇儿也就这么多银子了不是。”   马氏狠狠啐一口:“咱嫁妆就贴了不止这么多呢,咋的,我养了十几年的孙女儿,还得倒-贴着才能嫁出去,你这黑了良心的,到底是找了啥人家来骗我的钱。”   媒婆急的一头汗,她也算是媒婆里的厚道人了:“这话咋说的,响水县的周家,你去那里打听打听,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啊,咋会出错呢。”   马氏指着地下扎着红带子咕咕叫的母鸡:“这亲事咱不认了,把这些拿回去,那周家该娶谁娶谁。”   媒婆急忙朝张氏打眼色,张氏一直被那聘礼震的说不出话,这时候反应过来:“娘,咋能退婚呢,为了聘礼退婚,以后香菊她还要不要嫁人了?”   马氏一个眼刀子横过来:“咋的,都这样了还要嫁,你是不是和人家合谋了啥,单单唬着我出那十两银子呢。”   张氏倒也不笨了,她咬牙和媒婆道:“亲事咱们认了,你去和周家说,让他下个月来接人。”   马氏怒道:“张桂花你听不懂我的话还是咋的?”   媒婆不愿意触霉头,得了张氏应承连忙道了谢便走,张氏跟在她后头关了门回来对着马氏道:“娘,咱敞开了说,你也就是惦记着那些银子,只要你不拦着香菊出嫁,那十九两九的聘礼钱全给了你便是。”    ☆、甄香菊出嫁   自从甄香菊定亲开始,她就窝在自己的闺房足不出户,连早晚饭都是张氏亲自送到房里去。所谓闺房不过是在甄二那屋,用半墙砖隔出来了一小间屋子,里面只够的上放一张二人多宽的木床,墙上开了个鸽子笼大小的窗户,门口还挂着一扇布帘子,地界儿委实促狭。   甄小四这些个日子比谁都兴奋,每日在要布帘子前蹦跶一回,还喜滋滋的说着:“姐,你快嫁出去,你一嫁出去这地儿就归我了。”   甄香菊在帘子后头一声不吭。   中旬已至,甄香菊出阁的日子终于到了,闺房的帘子早早被撩了起来,已经开过面画过妆的甄香菊端端正正坐在床沿中间。前来贺喜的添妆的亲戚和邻居把不大的房间挤得转个身都难,除了当天的喜娘和喜婆,也就只有张氏张何氏一直陪坐在甄香菊左右两侧,其余些人不过放下贺礼,喊声恭喜,再夸几句新娘娘真好看,就退出来聚到了甄家摆在院儿里的两张喜桌上说笑去了。   甄知夏跟在添妆的李氏身后,见到了身着喜服紧抿着嘴唇的甄香菊,她面上涂了厚厚一层白粉,把原本虽黑却健康的肤色掩盖了去,瞧着一片无力的白,连脸颊处的胭脂也没能替她染些欢喜出来,且她还用炭笔画了眉,一张稍微显大的嘴被妆点成樱桃小口,说不出好看不好看,甄知夏只觉得有些陌生。   李氏将绸缎枕套和水鸳鸯刺绣放到妆盒里,对着甄香菊说了几句客气话。甄香菊神情淡淡的道了谢,却是看都不看妆盒一眼。甄知夏暗自看着,发现她不独独对李氏这般,对于所有来贺喜的人,甄香菊都是这幅不咸不淡的模样。   甄知夏忽然意识到,她这个大堂姐对于这章亲事似乎是不满意的,不单单是不满意,每当张氏面带喜色说着周家如何如何好的时候,她的眉头就几不可见的皱上一皱。忽的转过脸来,她对上甄知夏的双眸,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过,然后她伸出手对着甄知夏指了指:“三妹妹,你过来,我和你说会儿话。”   甄知夏愕然。   甄香菊复又对她招了招手:“你快些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甄知夏只得慢慢挪过去,甄香菊左边坐的是她娘张氏,右边坐着张何氏,甄香菊把她轻轻拉到自个儿面前,抬着插了好些银簪和纱花的脑袋细细朝她看。   旁边张氏一脸喜气的拱过来:“三丫头,瞧瞧你姐,是不是特别漂亮。”   甄知夏只得点了点头。   甄香菊道:“娘啊,让我和和三妹妹说会儿体己话。”   张氏轻轻嘀咕了一声:“啥时候和这丫头这么好了。”身子顺势往旁边挪了挪,给甄知夏挪了个位置出来。   甄香菊把她拉着坐了,依旧神情专注的看着她,从眼角眉梢到尖细的下巴,一遍一遍就在甄知夏脸上快绷不住的时候,甄香菊轻轻探下脑袋,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知夏,我晓得你不喜欢我。”   甄知夏嘴角抽了抽,只能矢口否认。   甄香菊又道:“其实我也不喜欢你,因为东哥儿一直待你特好,比旁人都好。”   倒还挺诚实,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没说过姑娘家出嫁前也会口吐实言啊。   甄知夏忽然忍不住想笑,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大堂姐似乎也不那么讨厌。   甄香菊神情变得有些奇怪:“不过我现在晓得了,不管我喜欢不喜欢你,我都……”   都不能顺应心意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甄知夏扬了扬眉毛,是这个意思吧。甄香菊不过十二岁而已,还是太小了,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能把他看得比天还大,可是莫说在这是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就是再过几千年,言论自由男女平等又如何,喜欢一个人并不代表你能得到他/她,爱一个人未必能和他/她厮守,这种情伤几乎人人会经历,然后,人再慢慢长大。   甄知夏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起来,甄香菊取下鬓角的纱花放到她手里:“我要嫁人了,姐妹一场,这个送你,你拿去带吧。”   张氏正和亲戚聊得热火朝天,见状连忙挪过来:“你这丫头瞎大方啥,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带啥子花,而且她头发都绞了,咋带哪。”   甄知夏忍不住低头一笑,还好二伯娘的性子还没变,不然她还真的不适用:“大堂姐,一辈子可只嫁一次人,再多花也不嫌多的,这花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甄香菊讪讪的松开手,张氏连忙捏住纱花认真替她戴上,一边嘀嘀咕咕唠叨着,好好盘起来的头发别随便碰,你待会儿留神些,那几根银簪子可是娘自个儿的嫁妆呢,别少了掉了,教人藏了去。   甄知夏笑着离开,甄香菊也就再没看她一眼。   终于,一方红帕挡住甄香菊涂抹的粉白的脸,由喜婆背着她踏出门,然后,鞭炮响,喜轿起,甄知夏见证了穿越后第一次的婚礼,看着一个小女孩心不甘情不愿的踏上为妇之路,开始另一段人生。   手上一阵痒痒,低头一看,却是甄绿儿笑嘻嘻的拉着她的手:“三姐姐,呆着干嘛呢,快去厨房,我娘留了好东西呢。”   甄知夏勾唇一笑,绚烂似三四月的春桃,她使力把小小的甄绿儿往怀里一抱:“哟,还是小绿儿最最疼我,我得去看看,都给我留什么好东西了。”    ☆、败家   作者有话要说:我卡文了,所以晚了,啊啊啊,困死了,看我这么拼,还不戳收藏~~~   七月亨葵及菽。   几近夏末,满山的野菜所剩无几,甄知夏自愿领了小竹筐去后山,一待就待到晌午。从五天前大堂姐回门,甄家这几日就不太平,原来只马氏一人闹腾,现在又多了个张氏,真正叫鸡犬不宁。   原来所谓的大户周家是没错,但这周家少爷不过是周家旁系的一枝,还是个早年丧父的遗腹子,现靠着家族叔父生活,家有一久病的老母,媒婆提过的佣人的是个年过六十的老汉,多走几步路都喘,没人再指望他去伺候别人。唯一的家业也不过是个挣不了几个钱的成衣铺子。   而这周家之所以不在城里找新妇,是因为周少爷的母亲需要人近身伺候,而乡下闺女更能吃苦。最荒唐的是周家之所以急着成亲,完全是因为这周少爷的堂弟有一门好亲事,周少爷作为“长兄”要顾全大伯家善待兄长的颜面先成亲而已。   穷富还是其次,这一听就复杂之极的家族算计,甄香菊这不经事的乡下丫头又哪里经受得住。   不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张氏懊悔无及,徒增烦恼。   甄知夏握紧小锄头挖野菜,不时皱着眉头回身去看才半满的小竹筐。一抬头见一身着青布直裰的少年沿着后山蜿蜒而下,她不禁眯了眯眼。   东哥儿?   不对,那少年愈行愈近,甄知夏忍不住睁大眼,竟然是许汉林。   “小大夫。”   许汉林也早已看到她,他徐徐行过来在她面前站定,稚气的脸上带着一贯的笑:“三丫头。”   “小大夫你又来采药。”她瞄一眼他腰间慢慢的小竹篓。   “嗯。”他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浅褐色的眸子细细端详了下她的双颊,居然抬手,熟稔的替她将唇边的一缕青丝拨开,指尖的触感细腻温滑,他状似毫不留恋的收回手,又无比平静的说道:“上回你想说什么?”   “嗯?”甄知夏被他无比自然的动作镇住,只圆睁着星眸瞪着他。   “上回在溪边,你当时想说什么?”许汉林耐心的又问了一遍,两指拢在袖中,细细摩挲那柔滑触感。   甄知夏干巴巴的“哦”一声,又看了他半响才踌躇道:“当时,想,想请你教我识别药草来着。”   “可以。”许汉林干脆的说道,又低下脑袋看了看她脚边的竹筐,忽然抬头扔下一句:“你为什么会写字?你一个女孩子总不能是在学堂学的吧。”   “我娘给我启蒙,然后东哥儿又教了我一些。”甄知夏见他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来,这许小大夫是许大夫的孙儿,似乎幼年失了父母,才跟在爷爷身边习医理,也不便考仕途,所以也是一日学堂都没去过。   但是这和问她这个问题又有什么关系。   却见许汉林又点了点头:“能自学,想来应该不笨。”   甄知夏有些窘,这是夸她还是夸自个儿呢。   “三丫头还有其他事要说?”   甄知夏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檀口微张了会才记得闭上:“没了。”   许汉林勾唇一笑,:“那便好,我明日还要来后山一趟,明日辰时在此恭候。”   甄知夏有些迷糊,竟似乎在他人畜无害的笑容中感到一丝莫名压力:“好。”   可惜她终究是不能如约了。   也就在这时,连甄香菊的亲事都没赶回家的甄惜福突然回来了,同时带回来的是一张轻飘飘却能把甄家压垮的薄薄一张毛纸。   堂屋里,甄老头扬起抽了几十年的烟袋,头一次打在了他疼在心尖上的小儿子的背上:“你个败家的畜生,你怎么就敢一声不吭的拿着咱老甄家的地做这事儿,你眼里还有没有你爹娘兄弟,你是想把咱老老小小的都逼死啊。”   马氏见了她的宝贝儿子,早不躺床上了,见了这阵仗急的连忙扑过去:“老头子你疯了,干啥打五儿。”   甄惜福只挨了一下,就哎哟哎哟的大声叫痛,马氏急的脸都涨红了:“你个没轻没重的老东西,要伤了五儿我就和你拼命。”   甄老头还要再打,却又见老妻护着这孽障护的是结结实实的,且甄惜福连着叫唤了好几声,一张干净俊秀的脸孔已经扭成一团,他到底心痛这幺儿,居然真的再下不去手。   甄老头拿着烟斗的手都在发抖:“你咋的敢拿了咱老甄家的地契去抵银子,啊?谁给你的胆子,你读书读傻了啊。”   马氏叫道:“老头子你别乱骂人,是我把地契给他的,你有啥冲我来。”   甄老头气的差点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个败家娘们,你居然挑唆儿子去卖地,我休了你。”   马氏嗫喏了下,咬牙道:“对,就是我让五儿拿了去抵卖的,他要是没这银子,怎么给他老师去疏通,要是不疏通咋的考秀才,考不上秀才他这些年的书不都是白读了么,他还是不是你儿子,你不给他钱,不给他地,他咋活啊。”   其实这次马氏却是冤枉的,她还真的不知道甄惜福能有这么大胆子,那日甄惜福心急如焚的又是哄又是保证的,问她要了地契,她也真没想到这连卖地都不知道要找中人和牙侩的小儿子,会这么利落的把地契就押给高利贷了。   甄惜福躲在马氏身后,抖抖索索叫了一声:“娘,老师说了,我资质还是很不错的,只要他给我提点下,这次秀才必然如同囊中之物,这六十两银子算什么,只是表示下我的诚意,要不是刘兄多次在老师面前给我作保,别说六十两,六百两也不会让老师看我一眼。”   甄老头被这话气的仰倒,这会子也想不到士农工商了:“啥子贵秀才能值上六百两,你个畜生啊,这么糟践银子,你当那些钱是天上刮风刮下来的啊。”   甄惜福这时候还忍不住辩驳道:“这读书的事情怎么能用钱财衡量呢,都说万物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这等高雅之事怎能粘上那种铜臭味。”   怕粘上铜臭味还给老师送钱,甄老头第一次觉得,让这个小儿子啥事情都不管,一门心思读书是不是做错了,他费力的挥了挥手:“你这苗子坏了,我先不和你扯呼别的,你统共拿了二十亩良田的地契,剩下的钱呢,拿出来,尽快把咱家的地皮赎回来。”   马氏也急忙回身道:“五儿,这话得听你爹的,你成日读书,不懂庄稼人的天地跟性命似的。”   甄惜福白着脸:“没钱啦,二十亩地总共才抵押了六十五两银子,我那六十两教了刘兄带给老师,又花了五两谢刘兄的提点,都花光了。而且统共就二十亩地,不过抵押了六十五两,赎回来可要不少钱呢,还要它做什么,再说了,咱家不是还有十亩地么。”   马氏忍不住尖叫一声:“啥子,才当了六十五两,那二十亩地,可要进百两呢,我的傻儿子,你给那黑心人骗了啊。”   却见这时候堂屋的大门一开,甄二首先抢进来,朝着面如金纸,不知道何时昏厥在文椅上的甄老头扑过去:“爹,爹,你咋啦。”   屋外甄四和李氏张氏已经被屋里的变故震得说不出话来了,他们齐刷刷看着吓得面无人色的甄惜福,这两耳不闻窗外事,被马氏教养的不着地气的少爷,居然这么轻轻松松,一声不吭的就把甄家的大部分家业给败了。    ☆、甄三即将炮灰   作者有话要说:筒子们耐心点,马上分家,至于删收藏咩   甄老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两个儿子围着他又喊又叫的,屋里仍然清清楚楚的听的到他喉间咕噜咕噜作响的声音。   马氏总算丢下吓得面无人色的甄惜福,扑过去手忙脚乱的给甄老头顺着气,这下子堂屋里就明显的分了两派。一边是众人围着甄老头,闹哄哄的哭天抢地,另一边却是呆若木鸡的甄惜福。   甄老头浑浊老眼翻了翻,忽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浓痰,这才像被扔上砧板的鱼一般,嘴巴几张几合,渐渐喘气。   “你,你好……”   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离他三步远的小儿子,看他瞬间瑟缩了下,似要往屋脚躲去,更是气得要挣扎的坐起来,右手虚空捞着什么,却是在找方才已经失手掉落在脚边的烟杆子。   甄四连忙将烟杆子捡起来递过去。   甄老头捏住了在空中虚虚的划了几下:“畜生,还不过来。”   甄惜福吓得后退了一射不止,马氏连忙压住甄老头兀自发抖的右手臂:“老头子,你好好歇着,你是吓死我啊。”又扭头喝道:“五儿还不快回你的书房去,别在你爹面前给他添气。”   甄惜福如蒙大赦,扭头就朝屋外奔,差点就和提着竹篮进屋的甄知夏撞在一块儿。   甄知夏眼明手快的避开,就见甄惜福速速越过她,直接奔出了院子。   她讶然的看着堂屋里乱成一团的人,甄三正在爹啊爹啊地连声叫唤着,李氏见她进屋,连忙过来要拉开离开,怕她受了惊吓。   甄老头急促的呼吸着,掐着甄三的手:“把那逆子给我带过来,快。”   马氏叫嚷道:“都啥时候了,老头子,你先顾着自己的身子吧,老三,赶紧的,去把徐大夫请过来。”   甄老头狠狠打掉马氏搭在他身上的右手:“你个不贤妇人,都是你败坏我儿,我早晚休了你。”   马氏这才哭着道:“你个没良心的老东西啊,说的这是人话么。”   甄三急的满头大汗,也不好偏帮爹娘中的任何一个,只得站起来道:“我去把五弟叫过来。”   马氏忙叫道:“不准去,你个黑了心肝的,想害你弟弟啊。”   甄老头怒道:“老三你去把那混账带过来,晚一步,我就把你娘休了。”   甄知夏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她不就出去了一早上么,怎的闹到这步田地了。   李氏拉了拉她示意她走,一面低声道:“大人的事儿,你别瞎参合,回屋去陪着你姐姐。”   正路过甄惜福的院子,却听到里面传出来一声闷响,似是什么重物倒地的声音,甄知夏心头一跳,又听到马氏在老宅气急败坏道:“老三,你要是敢动你弟弟,我没你这儿子。”   甄知夏心道不好,甄惜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甄三五大三粗的真要是急起来伤了甄惜福,马氏还不得把他们都油炸了。   连忙拉着李氏就往甄惜福的书房去,得赶在马氏之前把甄三劝住,甄老头和马氏之间的矛盾,他瞎掺合什么,随便他帮谁,最后倒霉的都是他。   她一路腹诽一路就朝书房奔去,待看清脸朝着书房门口躺倒的魁伟身影,不禁脚下一顿。   李氏已经扑上去:“当家的,你怎么了。”甄三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甄惜福俊秀的面目似失了魂般,他一步步朝后面退着:“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甄知夏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她咬牙跟着抢进书房,朝着跌坐在书案前,文椅上的甄惜福喝问道:“你做什么了?”   甄惜福拼命摇着脑袋:“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三哥非要我去给爹道歉,我不是故意推他的,我没用力气,他自己倒下的。”   书房外间,马氏的魔音愈靠愈近:“老三,你要是敢伤了五儿,我跟你没完,你个忤逆……”声音嘎然而止,李氏抬头,朝着半只脚才进门的马氏悲愤道:“婆婆,你自己看看,你的好儿子把他三哥弄成这幅摸样了,你还要偏帮到什么时候。”   甄惜福缩在里间,身子抖得跟筛子似的,俊秀的脸上露出令人痛恨的哀求神色:“三丫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信我。”   却听李氏惊呼一声:“婆婆,你做什么?”   马氏叫道:“不准走,你想出去胡说八道累我五儿名声,不可能。”   李氏叫道:“婆婆,你别拦着我请大夫,再拖下去,他会死的,难道他不是你儿子么?”   这马氏当真疯了,她为了甄惜福不受一丁点儿委屈,当真是什么都做的出来。   甄知夏狠狠忍住要冲出书房的念头,她回头瞪向兀自躲在交椅上发抖的甄惜福,读书人,他这么些年的书当真是读到狗肚子去了。无知又自私,半点担当都没有,这样的人与废人何异。   书房居然还袅袅生着香,墙上一幅中堂画,上面斗大的“海纳百川”四字无比讽刺。那书案上竟然还有未干的笔墨,想来隔壁上房甄老头差点气得一命呜呼,他却还有心情在这里习字。   甄知夏疾步过去,摊开笔墨,奋笔疾书,甄惜福呆愣的看着她,见她猛地扔开笔头墨汁殆尽的毛笔,将那一方宣纸递过来:“小叔,我爹好歹是你三哥,求你救他。”   甄惜福低头一看,那纸上写着:我爹在书房无故跌倒,和他人无关。落款人写着:甄知夏。   他迷茫的抬头看她,甄知夏催促道:“小叔,奶在外头说什么,你也听见了,你快些签了字,我给她看,我奶一放心就不会再拦着我和我娘找大夫。”   甄惜福脑袋里已经如同浆糊一般,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甄知夏红着眼睛催促道:“小叔,你快签了吧,不然这忤逆兄长,甚至犯上弑兄的名声传出去,你的功名还要不要了。”   甄惜福浑身一颤,他纵然读了多些年的书,也只是学了些为人礼仪的花架子,接地气儿的本事没有,目空一切的清高倒是涨了不少,哪里是个能做事的。此时闯了这泼天大祸,早就三魂吓掉了气魄,只是功名二字太过厉害,他啥事顾不得多想,接过甄知夏递过来的毛笔在她的名字处也落了明。   甄知夏速速将纸撤去:“我去给我奶看。”   甄惜福举着毛笔呆滞的看着甄知夏疾步出门,书房外已经响起她清脆的童声:“娘,赶紧去请许大夫,咱爹是自己摔得,和咱小叔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甄三死   作者有话要说:快点戳戳收藏啊 啊啊啊啊   许汉林半垂下眼帘,却又从细密睫羽的细缝中偷偷窥视甄知夏,见她眼圈微红一脸凝重,便轻轻抿了抿嘴才别开眼。   许大夫收回了搭在甄三手腕处的两指,又在他脖间探试了半天,最后神色平和的抬起头,却说出一句让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僵的话:“准备后事吧。”   轰的一声,不大的房间瞬间声音四起,已经有人尖着嗓门道:“这哪能呢,甄家老三的身子骨向来好着呢。”甄家五子除了天生残疾的甄四和读书的甄五,哪个人不是健壮有力的。   许大夫徐徐站起身子:“太阳穴在中医经络学上被称为“经外奇穴”,一经点中轻则昏厥,重则殒命。就算他壮硕如牛,也经不住这太阳穴处重重一击。”   他探手撑开甄三浮肿的眼皮,却见眼球因着血丝暴涨,着实通红可怖。原来从外头看不出什么外伤,颅内早已经出血了。   人群中又是一大片喧哗声。   甄三出了事,周围相邻自然有想着帮一把手的,就都放下手头的活计赶过来,谁都没想到平日那么魁伟老实的一人,眼看着就要没了,些个大婶大娘已经开始四处打听了:“咋回事哟,这甄家老三不是一直在外头帮工的么,咋就在家里摔了呢,还摔成这样。”   “赶巧他做熟的几家人都不缺人哩,他这个月都在家教他四弟做木工呢。”有住得近的,对甄家有些了解的就说道。   “可怜了,剩下孤儿寡母的可咋活啊。”   甄知春哭的声音都哑了,李氏身子一软向后头倒去,被靠的近的两个婆子连忙搀住了,许汉林挤过去,匆匆看了下:“大家都让开些,让三婶子回屋躺着,她这是悲愤过度脱力了。”   甄知夏惦记李氏急忙跟上去,许汉林给她让了条路,趁着她在眼前走过的一瞬,轻声提醒道:“灌些温水,让她放宽心。”   甄知夏脚步未停,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李氏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横梁,似是无知觉般,也不哭也不闹,只呆呆的,任两个好心的婆子劝说半天,只得叹着气离去。   甄知夏过去轻轻拍了拍趴在床沿上痛苦的甄知春,轻声劝慰着,眼神却焦灼的望着李氏,能哭出来才是好事,这么憋着只怕要作践出病来。   她摸了摸腰间的薄纸,还是决定现在先不告诉她,一切等之后再细细与她们商议。   许大夫方才那话说出来,甄知夏心里也极为触动,她一直不喜欢甄三,觉得甄三愚孝懦弱没担当,但是甄三不该死,连马氏和甄惜福这样的人都活的好好的,他为什么要死。   而且如果甄三死了,李氏怎么办,她少年时被迫害当过逃妾,一心一意待她的荣张无法再陪伴她左右,现在连一起生活了十年的人也要离她而去,她又怎么受得了。还有她和甄知春,幼年丧父带来的麻烦,只怕是数不胜数。   甄知夏看向李氏苍白柔美的侧颜,好像失了依仗的菟丝花一般脆弱苍白。只是菟丝花可以纤弱到枯萎,她却不可以。   甄知夏挨近李氏的耳畔:“娘,我和姐姐要没有爹了,不能再没有你了,娘你别吓我们。”   童音里满含依恋,李氏眼珠子缓缓的转了转,目光终于定在甄知夏脸上。   甄知夏见此有效,更是急促道:“娘,你可别吓我和姐姐,要是连你也倒下,留下我们怎么办呢,说不定,说不定等爹一走,奶真的会卖掉我们的,哪怕不卖掉,我和姐姐要是被奶胡乱配人怎么办?”   李氏眼里渐渐有了神采,甄知春挪过来用力握住李氏的手,哭泣道:“娘啊,我好怕,我真的好害怕。”   李氏眼睑轻颤着,最终泪水盈睫,决堤般盈出眼眶,她伸手轻轻按在甄知春的头顶:“别怕别怕,娘在的,娘不会倒下。”   甄知夏不易察觉的松口气,她紧搂住甄知春颤抖的身躯,将渐湿的脸庞埋在姐姐的背上。   一切都会好的,最糟的事情也不过如此了。   书房内,甄惜福瘫坐在文椅上:“不会的,娘你骗我,我只是推了三哥一下,就一下,他没站稳摔了一下而已,怎么会死,娘,你吓我的对不对,你生气我卖了地,编瞎话唬我的对不对?”   马氏老脸上泪纹斑驳,怎么说甄三也是她十月怀胎诞下的亲生子,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哪里能有假:“五儿,我怎么会拿这种混话来骗你,你三哥他摔到了太阳穴,没活头啦。”   甄惜福瞳孔失焦的看着眼前的妇人,他忽然仓皇的站起来:“我去,我去和三哥道歉,求他原谅,我对不住他。”   “站住。”马氏一声断喝,她扬起巴掌猛地拍到了甄惜福脸上,甄惜福踉跄两步摔倒在地上。   “娘?”他目瞪口呆的捂着有些麻木的脸,从他生下来,娘就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但现在居然打他了。   马氏恨铁不成钢的对上甄惜福的脸:“你听着,出了这个门,此事不准再提,你三哥他是自己不小心摔了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听见了没,这件事不准再和第二个人说起,我已经没了一个儿子,不能连你都没了,五儿你懂了没。”   甄惜福被马氏的话震慑住,他无所知的点了点头,马氏喘着粗气看了他半响才道:“你三哥命短,大哥是个没主见的,二哥又奸猾,四哥是个跛子,我和你爹以后只能靠你了,你一定要考个秀才回来,替甄家光宗耀祖。老三的丧事你别管,就待在书房读书,等头七一过,你立即去找你的同窗拜会老师。”   甄三是他的兄弟,不是长辈,百日的热孝并不试用于他,马氏是想早早的将甄惜福从这桩事中择出来,生怕他受了拖累。   这还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只是这拳拳爱子之心对于躺着等死的甄三,未免太过不公。   两天后,甄家的三件小院儿的门口,都挂上了白灯笼。   甄三死了。   李氏的小院儿里,那件原本锁着农具的屋子被空了出来,给甄三停灵。   李氏和甄知夏姐妹都穿着白色素衣跪坐在灵侧,甄三没有子嗣,甄大的两个儿子一人擎幡,一人捧灵牌,充当了孝子行礼。   许汉林也随了与甄家熟识的村人进来,点燃了三根香,用手抖灭,双手插入香米里,跪下扣了四个头,站起来拱手作揖。甄大的两个儿子郑重还礼,许汉林却越过他们,目光定定的落在后头的甄知夏身上,只见她头戴素布裹头,衬得一张本就粉白如雪的小脸更是白的透明了,也不像一旁李氏和甄知春一般抽抽噎噎如泣如诉,只是兀自半垂着眼帘,那墨黑的星眸透出几许寒意,教他心窝处忽的一紧,似被只手用力抓了下,又缓缓松开,奔腾的热流又冲会那处,生出无数激荡出来。    ☆、出殡   作者有话要说:无力的求戳求包养,求收藏~~~   甄三的丧事,是马氏坚持着不经人手,操办下来的,她手里掌握着家中银两,谁也不知道具体用了多少。甄三走的突然,后事自然是没有准备的。家里早早在棺材铺定下的两套寿衣和寿棺,都是留给甄老头和马氏百年之后用的,甄老头这次有惊无险,是中风前兆,怕有个万一,没人敢挪用这些,少不得要另外备置。马氏就嘱托了甄大去棺材铺买了最便宜的寿衣和薄皮棺材,草草的替甄三收敛了。   甄大摸着手里的银钱,心里委实不好受,那可是比自己都要小的三弟呢。一时间对于一贯疼爱的五弟很是不满,一家人供着他吃穿读书,不让他为生计所愁,竟然把他教的不明事理任性妄为,把家底败坏了大半。   索性马氏把甄惜福推倒甄三致死的消息瞒的死死的,不然此时此刻,这个偌大的家里,人心就该散尽了。   甄知夏看着那薄薄的似乎一戳就破的棺材冷笑,算了,自己生下的儿子自己不心疼,由着人把命害了,死了也潦草。   江南七月闷热多雨,甄三停灵了三天就要入土为安。甄大的大儿身穿孝服,“乒”的一声,摔了一个瓦盆,合着兄弟握着引魂幡带队,一路上乐队吹打,沿途散发纸钱朝着梧桐村十多里地外的墓地行去。   李氏三人的眼泪在这几日也流干了,此时走在殡葬队伍中脸上的表情有些麻木,甄知夏偶尔一扭头,瞧见人群中甄惜福若隐若现的脸,倒是比她们更加悲痛欲绝。   对于甄惜福,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厌恶。这个人从出生就被马氏宠着,几个兄弟惯着,家里有的任他予取予求,没有的只要他要,也想法设法给他弄来捧到面前。生生把他养到天真不知世事,到了学堂也只会和那些习性相投的纨绔厮混,一待得久了,终于意识到自己家里和那些人的差距,但是多年养成的性子已经改不过来,只能反过来压着整家人为他一人做贡献。   这样的人,你说他坏,未必有多坏,你说他恶,他未必有那胆子作恶。但是这种人也最最可恶,因为他事事为己,做事不知后果,很有可能就惹下泼天大祸。   一行人到了事先定好的墓地,由四个大汉抬了棺木放入坑洞中,看着最后一撮黄土盖在棺木上,所有人的心里都是一松。   入土为安,黄土之下,人的一生就此画上句号。   黄土上方,人群嗡嗡的渐渐四散,甄大媳妇孙氏走到李氏身侧:“三弟妹,你要好好保重自个儿的身子,节哀啊。”   半响后,才听李氏几乎轻的听不到的一声嗯。   孙氏叹口气,见她身子纤弱,身着白素,一阵风过来裙裾浮动,就似个纸片上的美人一般轻而易举就能被吹走。   “你好歹还有两个闺女呢,想开些吧。”   李氏终于转过头:“谢谢大嫂,我省的,我再待会儿就待丫头们回去,这些日子谢谢你了。”孙氏不单单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在甄三面前当孝子,捧灵,在她们在守灵的这几日,都是孙氏照顾她们饮食,不然以她们的心情,哪里能吃的下东西。   “哪里话,都是一家人么,我也先回了,荒地里风寒,你和两个丫头也别待得太久了。”   甄知夏看着所有人三三两两都走的不见了,才挨近李氏道:“娘,你没事儿吧。”   李氏接过她手上的小竹篮:“没事儿,咱们走吧。”   甄知春拉住李氏的袖子,三人徐徐前行,却是朝着众人相反的方向。   昨晚李氏和她们提起过,荣张的墓地靠着这儿不远,甄知夏就提出来让李氏带着她们一起祭拜,毕竟荣张曾经救过李氏一命。   香和烛火都是现成的,荣张的墓前比甄三的还要萧索,李氏用帕子替他擦了墓碑,又替他理了些杂草,才让甄知夏姐俩给他磕头,叫声“荣叔叔”。   甄知夏觉得,祭拜完荣张后,李氏的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   虽是七月,但这荒地终究有些森然,不知哪里的风沿着地皮吹过,忽忽作响。   甄知夏拉了拉甄知春的胳膊,甄知春顺意的点点头,朝着兀自发呆的李氏道:“娘,咱们回去后,自己开伙吃饭吧,和那些人在一起,我是吃不下了。”   甄知夏道:“不单单要分开吃饭,咱们还要分家。”   李氏摇摇头:“你爹都不在了,咱么家里一个男丁都没有,怎么分家。”   甄知夏道:“就是因为没男丁,才更要分家,娘你忘记了,小叔把家里的田都败了,奶这几日是觉着亏着咱们才没找咱们麻烦,时间一长,早晚得把注意再打到咱们身上。”   甄知春道:“娘,咱们分家吧,就算只有咱娘三肯定也比现在过得好。”   李氏咬了咬苍白的嘴唇:“我怎么会不愿意呢,只是怕你爷奶不放,分家这事儿,必须得一家之主做主,请了里正村老作证才行。”   甄知夏掏了腰间叠好的薄纸递到李氏面前:“只要娘也愿意分家,咱们就一定分的成。”   #   三人回家之前,去了一趟张青山家,三人身穿孝服,不便入内,就在院儿门口谢过了张家往日的照顾,想把之前寄放碗碟盘子拿回来。   张王氏听说她们要自己开伙,特地拿了不少米面出来,李氏哪里肯要,推辞之间,张青山又跑去厨房,拿了一条肉硬要往甄知春手里放。   张王氏失笑,这小子倒是比自己还大方,她拉住李氏还要推脱的手:“你也别客气,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李氏才低头收下。   甄知春红着脸把手里的肉往张王氏面前送:“婶子,咱不能要这肉,大家伙儿吃肉都不容易。”   张王氏笑道:“没事儿,咱家这些肉还是吃的起的,我厨房还有呢,这肉你们拿回去慢慢吃,也算是我家小子的一点心意。”   说罢还要张青山驾了牛车帮她们把东西送过去,李氏三人又是感激又不安。    ☆、分家(改错别字)   作者有话要说:我码子要码吐血了,还不快快点收藏,留言啊   李氏小院儿的厨房,经年不用,灰尘比油垢还多,甄知夏去田垅掐了好些瓜菜,回来见李氏和甄知春仍然在慢慢打扫,便悄悄退出厨房朝上房行去。   今天虽然将那张纸给李氏看了,她却并不打算让李氏她们参与进来,她要和马氏甄老头谈判,有些话并不想让她们听到。   就让她们继续以为自己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好了。   甄老头这次被甄惜福气到,确有中风前兆,虽不至于不良于行,口鼻总有些歪斜,说话的时候就不如以前利索。倒是马氏,因为受甄惜福牵连,被甄老头指着鼻子说休妻,这几日在床前床后的替甄老头端茶送水,伺候的很是周到。   甄知夏进屋的时候,就见着甄老头半依着躺在床上,面色似有不郁,而马氏脸色也有些不好。   “爷,奶。”甄知夏淡淡的先招呼了一声,顺手将屋门阖上。   “你有啥事?”马氏出口有些冲,一时想到五儿对不起她爹,口气倒是生硬的转了转:“要是没啥事就回吧,你爷他身体不太好,和人多说两句就费精神。”   甄老头瞪马氏一眼,说话费精神?不过就是骂了五儿这混小子几句,老妻又和他顶起来了。   甄知夏点点头:“我也觉得和爷奶说话甚是费精神,既然大家都不痛快,不如就做个了断。”   这话说的可真不客气,不光甄老头面色一沉,马氏更是迫不及待的喝道:“你这丫头咋说话呢,懂规矩没?你娘就是这么教你的?“   甄知夏勾了勾唇,嘴角带了一丝轻蔑:“是没什么规矩,没办法,谁叫爹死的太早了。”   “你……”,马氏舌头一堵,见她小小个子矗立在正屋中央,脊梁挺直甚是桀骜,心里不由多了层怨毒。   甄老头却以为甄知夏只是伤心过度所以才如此施礼。   他开了口说话,口齿有些含糊,需要认真听才能听清:“老三走的早,你和你娘都受苦了,不过你放心,你是甄家子孙,咱不会不管你们孤儿寡母的。”   甄知夏忍不住讥笑一声:“爷是想怎么管?”   甄老头道:“老三命苦啊,这一走都没留个儿子继承香火,这回虽然是老大的儿子替他当了一回孝子,但日后几十年总要有人时时在他坟头上柱香,扫扫坟,他在地下才能安心。我打算从老二的两个儿子里头过继一个给他,就算是替他传宗接代了。”   甄知夏微微皱眉,甄二的两个儿子?除了吃什么也不知道的两个小蠢货。   “不用爷爷费心,甄家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不需要过继这么麻烦,我爹的坟以后我们会扫,我娘也不用你们养。”   甄老头听她句句带刺,不由也带了怒意:“你个毛丫头懂什么,我不能让老三就这么断了后。”   甄知夏冷笑道:“如果不是五叔,我爹可未必会断后。”   甄老头一懵:“你啥意思。”   马氏急得连忙打岔:“你个胡说八道的东西,越说越不像了,你还不赶紧滚出去。”   甄知夏冷冷看她一眼:“我不是过来和你们商量的,只是来告诉你们一声,我们要分家,如果爷和奶觉得我爹才走,时间太仓促,那就定在一年后。但这一年里,我们做什么,不再用你们来指手画脚。”   马氏尖叫一声:“你胡说啥,啥子分家,亏你想的出来,我们还没死呢,能让你们分出去自立门户,做梦去吧,我呸。”   分家一词,于马氏就是忤逆犯上,就是试图逃脱她的掌控,所以她听一次怒一次,次次不会落空。   甄老头咳嗽了几声:“三丫头,你年纪太小了还不懂,你们家里现而今连个男丁都没有,要是分出去单过,你娘她一个寡妇要带两个闺女,这日子可是不容易。你瞧瞧村东的钱寡妇就知道了,人家还有个儿子,日子还过成这样。再者,你爹才死就分家,人不知道的以为咱们容不得你们孤儿寡母的,那人家怎么看咱们老甄家。”   “别人会不会欺负我们,我现在不知道,不过至少,只要分了家,我们可以不用担心,一觉醒来自己的亲奶奶把自己卖了。”   马氏气的老脸涨红,忽然抓起床边的拐棍就朝着她扫过来,甄知夏轻轻松松捉住她的手腕,在某处重重一捏,马氏就忍不住松了手,拐棍被甄知夏夺了去。   她顶着马氏杀人的目光,把玩了几下拐棍才面色平静道:“奶要是玩够了,就可以商议分家了。”   “你这个小畜生作死啊。”马氏扭着粗壮的身子扑过来,竟似要那对付甄三的那套来折腾甄知夏,想要在她嫩滑的脸上留下几道血痕。   甄知夏冷眼看她动作,忽然后退几步,重重将手中拐棍击在她脚边,只听啪的一声,马氏浑身一震,那根她用顺手的拐棍竟然被这丫头生生击断了,断裂的木棍跳跃着跑到屋角又弹回来,终于躺在地上不动了。   此刻莫说马氏脸上跟开了染料铺子似得,连甄老头也吓得差点从床铺上滚下来。   甄知夏将手中半截拐棍往身后一扔:“再说一遍,我们要分家,我不愿意和杀父凶手在同一个屋檐下,像没事人一样生活。”   甄老头终于怒了:“养不熟了你个东西,咋的,我们还成了害死你爹的人了。”   “爷你不知道,是五叔推了我爹一把,才害他摔死的么?”   甄老头的脸色一僵:“住嘴,这种话也是可以乱说的?”   马氏立刻尖叫道:“你少放屁,村里人哪个不知道,老三是自己摔死的,你别想赖在五儿头上。”   甄知夏摇摇头:“奶果然想不承认。不单想瞒着众人,连一起生活几十年的爷爷也不打算告诉。你是不是觉得我爹已经不在了,一切就死无对证了。算盘打得不错,但可惜你的好儿子不够聪明,当时他给我签了文书,奶难道不知道么。”   马氏的神色惊疑不定,当日甄五说要给甄三磕头道歉,被她一巴掌拍醒,事后曾告诉她,在最惊慌失措的时候,甄知夏这丫头写了个文书要他签字,不过他确认过,文书对他是有利的。   她想起这些,顿时心下大定:“胡说,我儿签的文书,是说明我五儿和这事儿没关的。“   甄知夏笑起来:“没有这文书也就罢了,奶你没听过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若是我爹是正常在家摔得,谁没事儿会去签这劳什子。“   马氏顿时浑身一冷:“你,你个畜生,给你五叔设了套让他钻啊,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投胎的,心思带毒,目无尊长。”   甄知夏冷了脸:“好说,要比心思歹毒,目无尊长,我哪里记得上我的好小叔,今日杀兄明日弑父,你和爷都该小心才是,不过就是小叔真的做了也不奇怪,这都是奶您教导有方。”   “你,你,你……。“   甄知夏懒得和她再废话,反正她的骂人话不过那些套路,她早听腻了:“我今日话都说透了,爷和奶若是按着咱的意愿,把咱们三屋的分出去,也不再干涉我们一家,那我就帮着你们把这事儿瞒过去,满一年后分家,我们到时候就在村长和村老面前演一出父慈子孝。若是爷和奶不愿意照着办,你们尽管试试,到底会出什么事情。”   马氏大怒:“你敢。”   甄知夏冷笑一声,墨黑的眸子瞬间亮的让人心惊,迫的马氏不由自主的就后退了一步。   “你试试我敢不敢。我爹死了,念在奶和爷生他养他一场,就当给我爹还了你们一命,不和你们计较。但是小叔这事儿没完,我爹不欠他的,相反,我爹年年在镇上打工的钱可一分都没落到自己兜里,这些钱都给了这个亲弟弟,供他镇上读书,供他衣食无忧。他是小叔的衣食父母呢,这份恩情,小叔不记着还害了他性命,这书上是叫他知恩不图报,还是叫他谋逆兄长了?奶你要是不答应咱分家,就是逼得我们娘几个没活路了,咱不敢连累爷和奶,但我们死也得拖着小叔一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咱们完了,他下辈子也别想好过了,咱们去县城府衙告状去,就算小叔不坐牢也别想继续读书了,没听过亲手弑兄的还能继续读书谋前途的。”   马氏气的脸色发青,浑身筛子的抖不停,她再是个无知妇孺也听着出这话里头的威胁,这攸关他小儿子的前途,她赌不起输不起,但是要她松口说放过三房这几个,她不甘心,她马如花这辈子没被人这么逼过   “你这寡妇生的小货,黑了心肝的,你是铁了心要祸害你小叔,要逼死甄家啊,“   甄知夏淡淡道:“我劝奶说话注意些,寡妇长寡妇段的,说不定我爹就是给你活活咒死的。“   “统统都闭嘴。”半晌不说话的甄老头忽然狠狠的拍着床板,咚咚的木板声硬是打断了屋内的剑拔弩张。   甄知夏眯了眯眼,看向趴着不住喘粗气的甄老头,甄老头一双老眼浑浊的似将死之人,他定定的看向甄知夏:“你说,是老五害了老三?”   “爷若是不信,大可以拿小叔签字的文书四处去问人,看看我说的可有假。”   甄老头猛地大声咳嗽起来,身子剧烈起伏,似要将肺也咳出来一般。   马氏连忙过去给他顺气,一边抬眼狠狠的剐着甄知夏:“你这个小贱人想害死你爷啊。”   却听啪的一声,甄老头忽然扬起右手狠狠扇了马氏一巴掌,力道之大,让马氏的半片脸颊立马疼的没了知觉。   “害人的是你这个搅家精,还有被你宠坏的老五。”   甄老头狠狠打掉马氏附在他背上的手,重重靠在床背上,再不愿看呆若木鸡的马氏一眼。   甄老头艰难的转过头:“好,三丫头,就按你说的,一年后分家,只要你不把老五那畜生做的混账事情说出去,我绝不为难你。”   甄知夏点点头,从一开始她就没指望甄老头会大义灭青,,就是等甄老头这句话。   “我相信爷说话算话,一年后分家,至于分的家产到时候再商量,该我们拿的,我们也不会客气。看您身子骨现在也不好,我就先去了,顺便告诉你们一声,我们以后自己开伙,莫要再叫我们去堂屋吃饭了。”   关上木门,就听里面清零哐啷的乱成一片,里面还交杂着马氏的哭叫声,甄知夏嘲讽的勾了勾嘴角,转身就朝院外走。忽听院儿角篱笆内,她养熟的母鸡一阵熟悉的咕咕声。   她脚下一顿,循声过去 ,朝着母鸡方才蹲过的,尚有余温的草垛里一摸,果然摸出一个圆溜溜热腾腾的的鸡蛋。   看来中午能吃上炖蛋了,她笑着拍了拍母鸡,吓的可怜的母鸡直往草窝里钻。   “三丫头你干啥,想偷鸡蛋啊”   甄知夏一抬头,就见张氏隔着篱笆看着她一脸不快,身边还跟着满脸馋像的甄小四,他含着手指,拉着张氏含糊道:“娘,我也想吃鸡蛋。”   甄知夏慢条斯理的站起来:“二伯娘这话好生难听,我天天喂鸡,难道连个鸡蛋都吃不得了。”   张氏不过随意一问,没想到她居然真有胆子动鸡蛋,当即竖起眉道:“你爷你奶都不舍得吃鸡蛋,你个丫头片子倒惦记上了,还不快把鸡蛋拿过来。”   甄知夏毫不客气的迎上她的目光:“二伯娘若是想去告状就请便,我爹走了这几日我娘都没好好吃饭,这鸡蛋是给我娘补身子的。”   张氏一愣,却还是不甘愿的嘀咕道:“那也不能说都不说一声就把鸡蛋给偷了,我们家都多久没开荤了,她倒精贵起来了。”   看着甄知夏头也不回的离了院子,张氏颇为不忿的跺了跺脚:“还治不了你个丫头片子了。”   知道甄老头这几日因为老五的事情,在和婆婆闹脾气,张氏也不敢去上房寻晦气,只得沉着脸回屋,一进门就见甄二在里头躺尸,她便郁郁道:“这日子没法过了,家里二十亩地被你五弟偷偷买了不说,连鸡窝里多个鸡蛋也要被三丫头偷去,你瞧着吧,咱屋里是什么都捞不到了。”   甄二正觉得脑胀,哪里听得抱怨:“我三弟都死了,他媳妇闺女吃个鸡蛋咋啦,你个婆娘整日里头只晓得惦记这些三瓜两枣的。有空好好教教儿子,整天只知道吃吃吃。”   说罢翻身下床,掀了布帘子就往外头走了。   甄小四毫无眼力劲的凑上来:“娘,为啥三姐有鸡蛋吃,我也要吃。”   张氏正没好气,见他还来纠缠,气的一巴掌拍到他屁股上:“吃吃吃,只晓得吃,你是猪投胎的啊。” 47入v第一更   “知夏你说啥,爷奶他们同意咱们分出来单过啦?”甄知春乌溜溜的大眼圆睁,看起来憨傻又可爱,甄知夏拿着竹木筷子飞快的捣着蛋液:“这有什么好骗人的,我拿着小叔签字的文书给他们看了,他们没法子就同意了呗。”   甄知春满脸喜色的扭过头道:“娘,听见没,咱们可以分家啦。”   甄知夏笑嘻嘻的补充了一句:“现在咱们热孝未过,真正分家得在一年后,不过我和爷奶说了,这一年之内,咱们只要做的不过分,他们管不着咱们。”   李氏点点头,又嗔怪道:“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就自己去了,也不和我们商量商量,显得我这么个大人都不及你个小丫头有用了。”   甄知夏讪笑,这不是怕吓着你们么,她轻轻耸了耸鼻子撒娇道:“娘怎么会没用呢,人美手巧心肠好,哪里找得到这么好的娘啊。”   李氏笑睨她一眼,再不理她,甄知夏又撒娇撒痴的,忽然叫道:“今天吃肉末茄子,加个青椒土豆丝,我再做个蛋羹,姐,咱们还没买酱油吧?”   甄知春微红着脸:“方才青山哥又过来了一趟,给咱们带了调料,又多送了咱们几只碗。”   甄知夏诧异的啊了一声,顺着甄知春的手朝灶台上一看,忍不住大笑起来,这起止是几只碗啊,这张青山以后要么不娶她姐,不然肯定是个妻奴,一看她们单独开伙了,都恨不得把自己家的厨房都搬过来。   甄知春看她笑的满脸促狭,就知道她取笑她,便咬牙背过身去。   甄知夏见她们都摆开嫌弃自己的架势,只得没话找话道:“娘,分家后,咱们从上房要些什么过来?”   李氏想了许久才道:“家里二十亩良田都卖了,剩下十亩只够一大家子勉强吃饱,又没有大的牲口,也就几只鸡,这么多口子人呢,分不出什么名堂的。”   甄知春道:“要不然咱们不要他们东西了吧,我们又不会种地,我怕奶不舍得东西,到时候又不让咱们分了。”   “那可不行。”甄知夏摇头道:“奶疑心病重着呢,你上赶着脱层皮也要走,她只会怀疑你是不是昧下什么钱了,毕竟爹这么些年一直在镇上帮工,又不是一直在她眼皮子底下,她终究还是不放心的。”   提到甄三,三人有默契的缄默了下,李氏转手将切好的肉末倒进铁锅里,就听“嗤”的一声响,厨房里顿时满是肉香。   “哪怕只要一亩地也行,咱们不会种就佃给别人,到时候咱们分了家,村里肯定同情咱们孤儿寡母的,咱们工钱再给高些,只留自己的口粮。就算人嫌地少不肯佃,不是还有青山哥么,咱两家地挨得近,请他帮帮忙,他定然是愿意的,还有家里的母鸡也可以要几只过来,我和姐都养了多少年了。”   甄知夏见她们并未应声,又继续道:“或者等过了百日的热孝,咱们干脆去镇上住,虽然暂时买不起近千两的小宅子,一个月三四两的租金还是能付的,到时候哪怕继续卖卤鸡,也能赚些银钱回来,我还惦记着替娘把簪子赎回来呢。”   甄知春这才抬头轻声道:“咱们真能再去镇上住?”   甄知夏笑道:“为何不能,前一个月咱们在那儿住的多开心。分家后,咱们爱去哪儿住都行。”   厨房阴暗仄狭,用饭不方便,甄知夏三人端了碗盆自去卧房摆饭。手里端着一碗肉末茄子,甄知夏往停灵的那间小屋扫了一眼,地上的蜡香痕迹已然打扫干净。她脚步微微一停,甄三的气息随着她们和甄家划清界限的同时,似乎也渐渐变淡了。   一顿晌午饭吃的痛快,甄知春瞧着精光的碗碟感叹道:“这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家里吃饭,也不用担心多夹一筷子野菜而被奶骂了。”   甄知夏笑道:“姐放心,我们会挣很多很多钱,可以在镇上买房子,可以天天窝着睡懒觉,再买很多地,想吃什么就种什么,咱们就坐在家里收收租,姐要是愿意就养很多鸡,天天能吃鸡蛋,再养只小羊,可以喝羊奶,还有……”   甄知春忍不住笑着打断她:“这还没天黑呢,就开始做白日梦了。”只是才笑了一会儿她又面露担忧道:“大伯娘她们还不能分家,绿儿还得上房待着,肯定吃不好还得干好多活。”   李氏叹口气:“绿儿喜欢吃面,等会儿你们叫她过来玩儿,我给她煮碗肉丝面。”   算着时间等到上房用完饭,甄知夏找到了正在厨房洗碗的孙氏和甄绿儿,就把她们一道领了过来。   直到孙氏在床前的硬木椅子上坐下,还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咋的就自己开伙做饭了呢?我今天给上房送饭,听婆婆说了还吓了一跳呢。”   甄知夏好奇道:“奶她怎么说的?”   孙氏脸色有些尴尬:“也没什么,就稍微提了下,说以后就我和二弟妹轮着当家,也不叫你们去堂屋用饭了。”   想也知道马氏说不出什么好来,不过念在不用经常见面,就不和她不计较了,甄知夏道:“大伯娘你和绿儿在咱屋里多坐会儿,我给你们下碗面条去。”   孙氏连忙摇手:“不用不用,咱们今儿个吃得饱饱的呢,就是过来说会儿话。”   甄知春道:“大伯娘别客气,就算您不吃,绿儿长身体呢,怎么能不吃饱呢。”   “真不用,你奶和你爷这几天都在上房用饭,咱娘两不说吃的多好总能吃饱的。”   这话说的,可见马氏生病是好事啊,甄知夏忍笑。   孙氏坐着又唠了会儿嗑,话里话外的就是担心几个孩子,尤其大儿子十五岁了,再两年就该议亲了,可家里现在这条件,连吃饭都要成问题了,哪里还有闺女愿意嫁过来。   孙氏叹口气道:“其实我更担心老四,我这做嫂子的,眼看着他一天天这么下去,心里难受。”   甄四都二十四了,每天只晓得窝在房里编竹篓,偶尔也会做做简单的木匠活,不过这些年他积攒下来的钱都交给马氏了,马氏虽然替他留意过周围有没有合意的闺女,但是结果都没成,这拖着拖着就成大龄光棍了。   甄知夏道:“编竹篓不能养家糊口,但是木工可以啊,只要学成出师,我四叔人也性子好,总有姑娘愿意嫁他的。为什么不好好找个木工师傅学一下,四叔做木匠活已经似模似样了。”   孙氏道:“哪里这么容易,这是学手艺呢,不当个三五年学徒,把师傅一大家子伺候舒服了,哪个愿意教你。”   孙氏又说了会话才走,李氏想留下甄绿儿也没留成,娘仨收拾了下屋子,就窝在一块儿,李氏靠做在床沿上开始做秀活。   “娘,咱们不急着你的绣品换钱,你眼睛省些用。”   李氏嗯了两声,手上渐渐慢下来,瞧着一个看书一个刺绣的闺女,忽然叹口气:“你四叔,可怎么办呢。你奶谁的钱都能拿,但怎么能用他的钱呢,这不是耽搁他一辈子么。”   甄知夏道:“可惜咱们帮不上他,就算咱们给他钱,他也留不住。”   三人正说着话,就听院里一阵急促脚步声,甄知夏探头从窗棂望了一下,这一看到是愣住了,这不知东哥儿么,他怎么来了。   裴东南这几日课业紧,就留在镇上用功,连着两个礼拜没回过家,这一到梧桐村就期期艾艾想找机会再找甄知夏见见面,偏偏听他爹说甄三亡故,人都落葬了,吓得他连外衣都来不及换下就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甄知夏见惯他翩然有序的君子模样,眼下这般神色慌张,衣袂不正的,让她心里些微有些不安。   “东哥儿。”   “知夏,你……”见她好生生的从屋里迎出来,裴东南才觉得心口某处终于安定下来,一时想开口安慰她,甚至想紧紧把她搂在怀里,但是一对上雪白裹头下,那双漆黑的杏仁目,他瞬间就胆怯了。   “你爹他……知夏你别难过。”似有一世纪的漫长,裴东南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只是他惯来文思泉涌的脑袋失了灵,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笨嘴拙舌。   甄知夏微微一笑道:“谢谢东哥儿,我没事。”   “哦。”他咽了下嗓子:“我该早点回来的,什么忙都没帮上。”   “没关系的。”   就像裴东南暗自懊恼自己的口拙,甄知夏也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他担心她丧父失志,可是她却是借了这事才能逼得爷奶分家,说狠心一点,甄三不死,这个家难分,她们也将暗无天日。   存了这个念头,甄知夏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沉痛才不显得做作。   “东哥儿,我家现在自己开伙了,你一直那么帮我,我想等你有空亲自做一桌席面谢你。”   “好。”   裴东南定定的看着她,他忽然觉得这一身素服之下,这丫头横生了一股骨子里的倔强,教他满心的关怀无处使,不由有些微失落。   他走近两步,抬起手,很明显的犹豫了下,还是轻轻放在了甄知夏的头顶,轻缓的揉了揉:“以后要是有麻烦,不许不告诉我。”   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裹头传过来,这样温暖的宠溺任谁都不想拒绝,甄知夏忍不住勾起唇笑了。 48客人(入v第二更)   这样轻省的日子过了没几日,这天午时小院外意外的来了一辆驴车。待李氏瞧清楚从驴车上下来身着孝服,手抱两个幼儿的年轻妇人时,不禁又惊又喜道:“梅子,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宋梅子和她夫婿华铜。   听李氏说过华铜身高强壮,异于常人,但是亲眼见到时,还是吓了一跳,这样的身胚完全称得上小巨人了。   宋梅子甫一下车站定,就责怪道:“嫂子你也真是的,三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知道知会我一下,还当不当我是你妹子了。”   宋梅子身形娇小,一手抱着个一宝宝也不见累,甄知夏凑过去打量两个粉嫩嫩的小肉团,两个奶娃儿小小的看不出男女,黑乎乎的眼珠子一见她就不转了。   宋梅子笑道:“这是三丫头?长得和你娘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甄知夏见她长相温婉,脾气似乎很好的样子,就冲她甜甜一笑:“小姑姑,你一路上累了吧,我来帮你抱弟弟妹妹。”   李氏道:“别闹,你哪里会抱小孩子,梅子你别理她,她淘气着呢,赶紧进屋来。”   宋梅子笑道:“我就觉得孩子活泼些好。”又低下头朝甄知夏道:“进屋去再给你抱弟弟妹妹好不好?”   她的语气像是在哄四五岁的孩子,甄知夏忍不住笑,却也脆脆的应声说好。   刚满两岁的龙凤胎仰着躺在床上,软乎乎滑嫩嫩好玩的不得了,甄知夏和甄知春脱了鞋子爬到床上逗他们,两个孩子笑得口水直流,小小的卧室里全是他们咯咯的笑声。   宋梅子放下两个孩子,又出去从驴车上拿了个大布包裹进来,李氏望了望门外:“你相公还不进来歇歇,栓个驴子栓那么久。”   “没事儿,待会他忙完了自己会进来的。”   她边说便解开布包裹,最上头是厚厚一大块油纸包:“熏好的野猪肉,给孩子们加菜。”   李氏吓一跳:“这得多少钱,不要不要。”肉铺里鲜少有野猪肉卖,认真买起来要比寻常猪头要贵上两倍,这一包怕有十斤不止了。   宋梅子不悦道:“这是我当家亲手打得,可不是我的意思啊,你拒绝了可是不给他面子。”   李氏无奈道:“你也太客气了,自己还有两个孩子呢,日子过的都不容易。”   宋梅子脸上有些淡淡的得意:“其实日子也不难过,我当家的挺有本事的,咱家虽然不种地,但是他打猎可比种地赚的多多啦,人家家里是肉精贵,咱们倒是几乎天天吃。”   又翻出另一个纸包:“这是自家做的粉皮和粉条,嫂子你也知道我原本是北方人,咱们那里几乎家家会做这个,到了江南不多见,给你们尝鲜。这东西经煮不烂,炖野猪肉可好吃了。”   甄知夏不禁朝那纸包溜一眼,合着她记忆中的粉条样子似乎没什么区别,她原本也是南方人,北方的东西可没少吃,看来这个年代,交通还是不便利。   “没打算给你带钱,怕落不到你手里,这两件皮子给两个丫头做了衣裳,留着好过冬,几年不见不知道她们身量多高了,我故意往大了做的,袖子腰身特意留了几寸进去,也好多穿几年,嫂子你可一定要收下,还有这件大的皮袄是专门留给嫂子的,我这回出门走得急,统共也没带几样东西,你可不许说不要。”   李氏很是不好意思,梅子晓得给钱她也不能收,但这几件皮衣太贵重了。   想到些什么,她连忙翻开屋角的柜子,取了两个银锞子塞到宋梅子手里:“我都收了,这银锞子你也收下,是给我侄子和侄女儿的见面礼。”   宋梅子忙往外推:“这可不成,这里足有二两银子呢,当我是来打秋风的呢。”   李氏忙道:“小声些。”   宋梅子立马收了声,朝窗外看了半天才压低声道:“我到忘记了,你这里和老屋离得近呢。”   李氏道:“你就这么过来了,不去老屋看看爹娘?”   宋梅子挂下脸:“不去,当初连夜把我这么卖了,我还理他们做啥。再说了,我啥都没给他们带,他们能给我好脸看?”说罢又往外推银子:“我不要,拿回去。”   不见几年,宋梅子倒是养出些小性子了。   甄知夏轻轻滑下床,闪到二人中间,拿起被冷落的两锭银锞子就往床上钻。   李氏只当她眼皮子钱护财,刚要呵斥,却见甄知夏拿起两个小银锭,一人一个塞到了龙凤双胞胎的手里。   “这是我和姐姐给你们的见面礼,还不赶快收起来,省的你们娘亲抢了去。”两个奶娃子就嗯哪嗯哪的唤。   宋梅子失笑,李氏笑骂道:“你个皮丫头,两个娃儿这么小懂什么,给了他们东西只会往嘴里塞,就会惹麻烦。”   宋梅子抿着嘴去拿两个银锭子,岂料小孩虽然不懂钱财的妙处,却见它亮灿灿的很是欢喜,捏紧了手指说什么也不撒手。   宋梅子无奈,在两人屁股上挨个拍了一下:“小东西,倒是晓得银子是好东西。”   李氏笑道:“知夏胡闹归胡闹,但是说的道理没错,这钱不是给你的,是我给双胞胎的,你要是不收下那几件皮衣我也不要了。”   几人正说着话,就听院里哗哗的有水声,几人探头一看,却是华铜一手提着一个木桶,正往院里的大水缸舀水。   李氏道:“哪里能让客人动手,还不快让他进来。”   宋梅子道:“没事儿,这些活计对他来说跟打蚊子似的,待会儿让他劈完柴再进来。”   李氏压低声笑道:“怎么把相公当长工了,一点都不心疼他。”   “谁说不心疼了,待会好好做顿饭给他就成了。”   晌午提早做饭,宋梅子带着华铜去上房拜见甄老头和马氏,宋梅子记恨马氏,勉强答应去见一见,但说什么都不愿意带东西过去,华铜只得偷偷瞒着宋梅子准备了几尺布。   今日算是吃团圆饭,甄知夏不客气的把田垅的蔬菜每样都割了些回来,李氏亲自操办了一个简单席面,光一个野猪肉炖粉条的味道就好的咂舌,其他茄子白菜黄瓜青菜等等更是摆了满满一桌。   华铜身形太过高大,李氏的两个屋子都稍小,干脆饭桌就摆在了桑梓树下,一桌人一边吃饭一边乘凉吹夏风,这么豪迈的吃法因为多了个华铜,反而顺理成章起来。   甄知夏好奇的打量着头次见面的小姑夫,肤黑如铁,满脸络腮胡,许是常年打猎,身上有股子戾气,鼻骨处一道不长不短的疤,一半在外一半埋在虬髯里面。   “小姑父,打猎难不难?”   华铜一愣,倒是少见这般大的女娃娃居然不怕他,还主动和他说话的。   “没啥难不难的,只要你胆子够大,经验够多,胆子够细就行。”   甄知夏一咧嘴,看来小姑父是人粗心细,而且声音也挺好听的。   “那要怎么才能打猎啊。”   李氏怀里抱着宋梅子的小女儿喂肉汤,听到这里就朝着甄知夏睨一眼:“你这丫头好奇心比天都大,问来问去的让不让你姑父好好吃饭了。”   甄知夏吐吐舌头,夹起一片有肥有瘦的野猪肉就往嘴里塞,啧啧,比家养的猪肉有嚼劲,香多了。   华铜却认真道:“平日我只在附近山上转转,在野兔子山鸡常出没的地方做好绳套,隔天再去看看有没有猎物。如果要进深山打野猪甚至狗熊,东西带的就多了,刀子弓箭都能派的上用场。”   听起来很是刺激啊,甄知夏激动了:“小姑夫你会武功。”   华铜诧异的看她一眼,干脆道:“不会武功,我只会射弓箭。”   那也不错啊!甄知夏双目放光,瞬间觉得小姑夫魁伟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   “小姑夫,你的弓箭是哪里买的啊?我在镇上村里都没见过有卖的。”   “肯定有地儿卖,但是我的弓箭是自己做的。”   那能不能也替我做一副啊,甄知夏偷偷看一眼哄着小毛头吃饭的李氏,还是没敢提,于是随口问道:“小姑夫你还会做木工啊。”   “我爹做过木匠,以前教过我。山里到处是木头,我这些年砍砍弄弄的给家里添置了些家具,就做顺手了。我瞧着你们屋里东西太少了,下次有空我替你们打一套新的出来。”   真是打瞌睡就有人上赶着送枕头,前些子才想着怎么能帮一把甄四,这小姑夫就来了,可不巧么。   甄知夏忙道:“小姑和小姑夫多住几日呗,我们家缺的东西可多了。”   甄知春笑道:“你还真不客气。”   甄知夏道:“和小姑小姑夫客气什么,小姑夫你做家具要帮手不,我四叔也会些木工活的。”一边说一边殷勤的给小姑夫布菜。   宋梅子停下了筷子:“四哥他现在咋样啦,过的好不?”   李氏叹道:“他啊,算是给婆婆耽搁了,到现在还没成家呢。”   甄知夏忙不迭的点头:“娘说了,四叔要是有一技傍身,就不愁娶不到老婆了。”   宋梅子笑道:“什么娶老婆,这丫头还真什么都敢说。”   李氏才吃了两口饭,看怀里的奶娃娃又啊啊叫了几声,连忙夹了一点点煮的稀烂的土豆羹拌了肉汤喂过去,看她吃的欢就笑道:“这孩子乖,不挑食,梅子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多在我这里住几天吧,我还舍不得这娃娃呢。他四叔的事情,你看看,要是方便就帮帮他,成不?”   “有啥不成的,四哥当年虽然话不多,还是挺照顾我的。”她回头打量了下两间屋子:“这么多年没见,我也想多留几日,可是这么地方不够住的。”   “能住,当年你和我一起睡的,现在还睡一床,两个奶娃子放屋里,我也能帮你看着些,就是妹夫麻烦些。”   “这屋子不是空着?”抬手指了指厨房旁的小屋子。   “这屋子之前是你三哥停灵的,怕忌讳呢。”   宋梅子就抬眼看了看华铜:“我嫂子说了,这屋子是我三哥停灵的,你忌讳不?”   “我在山上打猎,有时候两三天不回家,能找个石洞钻钻就不错了,这有啥好忌讳的。梅子你想住几日住几日,我这儿没事。” 49入v第三更   当下吃完了撤饭桌,华铜拿了甄三留下来的木匠工具就去后山伐木,梧桐村和榆钱村就只隔着这座后山,华铜对这里惯熟。所以也不用其他人带路,他自己驾了驴车招呼一声就走了。   甄四终日在家编竹篓,甄知夏来的时候,他正在屋里煮篾片,煮熟的篾片,编起篮子来不容易虫蛀,才能用的久。   凭良心说,老宅五间屋子,最差的就是甄四住的这一间,背阴潮湿地方小,里面的家具更是简陋到令人发指,整间屋子就一张木床一张木椅和煮竹篾用的炉子,到了冬天最多多一个铜盆取暖,去掉这些,只有堆满小半个屋子的竹篓和劈的半开的竹篾。就这么间屋子,甄四一住就住了近二十年。   甄知夏在心里叹息一声,她觉得甄四像是生长在阴暗角落里缺失营养的白蘑菇,清秀的脸孔一点儿血色都不带,哪里像个正当年的年轻人。   “四叔,你还想继续学木工么?”   甄四怔了怔,待弄明白甄知夏的来意后,他激动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好好,我跟你走。”   忙不迭的灭了炉子,甄知夏看他吃力的弯下跛足,极其小心的从床底下翻出一套木匠工具,心里忍不住一酸。   其实甄四比她们更可怜吧。   华铜是被村里的孩子们一路上拥簇着回家的,该说他力大惊人,他去了后山半个多时辰,居然砍了一颗一人抱粗的大树,几个大枝桠被砍了丢在驴车上带回来当柴烧,那大树干则被他一头搭在车上,一头自己扛在肩上,徒步运了回来。   见到华铜“嘿”一声毫不费力的抱起大树干,除了宋梅子,院子里其他人的下巴都差点掉下来了。   宋梅子得意道:“我第一次看见他一个人扛了只百来斤的野猪下山,比你们还吃惊呢。”   甄四干搓着手,拿起方才李氏倒给他,还来不及喝的胡荽水递了过去:“妹夫,喝杯茶吧。”   华铜从甄四脸上看到了毫不掩饰的羡慕,便干脆的接过粗瓷碗一口喝干。   甄知夏在桑梓树地下磨磨蹭蹭的看小姑夫刨木打床骨架,真真一个铁钉子都不用。李氏洗完碗,合着宋梅子把两个奶娃子都哄睡了,见甄知夏还没有进屋的意思,就隔着窗棂催她:“知夏回来,别给你小姑夫和四叔添乱。”   甄知夏吐吐舌头,朝着低头干活的华铜轻声道:“小姑夫,你抽空给我做一把弓箭吧,我想练练手。”   华铜诧异道:“你要弓箭干啥,这可不是姑娘家玩的东西。”   “我知道,所以才偷偷和小姑夫你说么,小姑夫放心,我不会闯祸的,我当你答应了啊。”不等说完,脚下一溜烟就往屋里跑。   华铜无奈的笑一下,梅子这个侄女儿倒是真能淘气,做个就做个吧,顶多削个木棍子当箭给她玩玩,想来也兴不起啥风浪。   三天后,甄知夏千盼万盼的,接过小弓就鼓着小脸:“小姑夫,你这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吧。”她还特地从屋里拿出一个锅盖大小,草绳编的靶子:“我花了好大功夫才做好的,小姑夫你看看,这靶子还用的到么。”   身高八尺有余的汉子一头汗,看着这个才及自己腰带高的小姑娘,一脸无奈道:“你咋还做了这个,你这丫头到底想干啥?”   甄知夏扭曲了小脸开始打苦情牌:“爹早早就答应我的,不过还没来得及,他就……。”   华铜拿这个长得娇滴滴,性子却异常顽劣的侄女儿毫无办法,一听她把才走的姐夫都搬出来了,忙应道:“行行,我再给你做两只箭,但这弓够你用了,再大你也拉不动。你可要答应小姑夫,这可不能拿来伤人,会出人命的。”   甄知夏一咧嘴,摆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小姑夫放心,我保证不闯祸。”   摸着手中异常光滑,连根毛刺儿都不见的小弓,甄知夏乐的喜眉笑眼,当年获得全省业余武术竞技亚军,她用奖金又报了个箭术社团,刚刚练得手头发痒就穿越了,这可是第一次,有机会一续前缘。   眼下不过八月,后山的野菜已经重新长了一波了,家里一下子添了好几口人,不光光是米面,连田垅里的蔬菜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   甄知夏借着挖野菜的由头,藏了弓箭和靶子去后山。因为一身雪白孝服很是惹眼,甄知夏怕村人说她热孝期间热衷娱乐,直走到黄褐土路被绿草掩盖,放眼望去全是高树才停下脚步。   这里总安全了吧。   找了个高度合适的枝桠拿绳草绑了靶子,甄知夏站远了十来步,拉弓满弦放箭一气呵成,一声低啸,箭羽就轻轻松松射中了草靶子。   不错,虽未中靶心,这射箭的手感倒是还没忘干净。   连着射箭拔箭,拔箭再射箭,随着射箭的感觉越来越到位,甄知夏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忽听脚跟后头刷刷的草动声,她猛地一惊,尖叫着跳到身旁一个大石块上,惊疑不定的看了半天,却见十几步外,一个灰突突长耳朵的小东西跳着跳着跑开了。   甄知夏懊悔的大叫起来,这分明是兔子!   还未进深山就遇到了兔子,看来这后山果然是个宝贝,当下甄知夏连射靶子的心思也没了,拿了轻弓左顾右盼,一门心思想寻着什么猎物当一把猎户的瘾。   不觉越走越偏,甄知夏环顾四周全然无二的景致,不由微微心慌,忽的眼角撇到树丛中一大片波动,她下意识拉弓射箭,有一个小小灰影直直坠下,她不禁热血沸腾的奔过去,却是一只小小麻雀被她的箭羽击了下来。   原来方才树丛里动静那么大,是一群麻雀惊飞。梧桐村的农户向来不喜欢麻雀,因为它们不单单吃虫子,地里的谷粒和种子也喜欢叼啄,数目一多对庄稼危害极大。村里的规矩是,哪个孩子捉到了麻雀,都是可以随意烤着吃的。   甄知夏伸出两指捏着箭羽,笑的像个小傻子,深深自觉天赋异常,几乎要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三丫头。”   正在她无比得意之时,一个清亮声音忽的钻入耳朵。她疑惑的扭头一看,莽莽丛生的浓绿中似有人影浮动,且正朝着她走过来。   甄知夏第一个反应便是恐惧,一时分不清是人是鬼,她下意识喝道:“谁在哪里?”   待那青绿色身影走得近了,甄知夏才猛的松了绷紧的脊骨:“小大夫你这般神出鬼没可真要吓死人的。”   许汉林笑道:“这话可冤枉我,我早就和你说过,我时不时就要来后山采药的。”   甄知夏朝着他前来的方向疑虑重重的看了好几眼:“小大夫你莫不是有千里眼,这么远也能看清是谁?”   许汉林摇摇头:“你这一身素,老远就能看见了,我还好奇呢,你做什么这么高兴。”   甄知夏当即献宝似的把那麻雀递上去,在许汉林眼前狠狠晃了几晃,麻雀的小脚差点儿撞上他的鼻尖:“我在这儿练箭呢,谁想居然打了个麻雀下来。”   许汉林含笑看着甄知夏圆睁的杏眸,那里写着表扬我快表扬我,他便从善如流的点点头:“好本事,一个生手就能打麻雀了,要是练几日只怕这山里的老虎看见你都要跑了。”   甄知夏自动忽略他话里的调侃成分:“呐,遇见你也是凑巧,俗话说见者分一半,你带我出山,我分你一半烤麻雀。”   许汉林忍笑:“你迷路了?”   “迷路有什么好奇怪的,这里的树啊草啊,长得都差不多,不认得路不是很正常么。”   但是我就不会迷路,许汉林微微垂下眸子,看着她飞快开合的红菱小嘴,点头道:“有道理。”   果然带她出了林子,甄知夏一眼看到之前挂在树上的草靶子,甄知夏意有所指道:“也就是第一天练习还用的上靶子,以后我可以直接射活物了。”   许汉林知道她是故意提及自己是第一次射箭,便顺口道:“想来你对射箭有天赋,有空倒是想请你指教请教。”   “小大夫也想学射箭?”   当然不想,学习医理就占用了他绝大部分时间,只是一对上甄知夏春花般灿烂的笑颜,许汉林舌头打了个结,拒绝的话出口就变了:“嗯,想学。”   甄知夏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才笑道:“看你是个聪明的,我就教你。”   上回他说她自学认字想来不笨,才没几日她就把话还给他了。   许汉林忍不住低头微微一笑,再抬起来,神色又恢复成淡淡的满不在乎:“先把麻雀烤了吧,这活儿我顺手。”   甄知夏把麻雀连着箭羽递过去,许汉林接过来找了就近的溪水处,拿随身采药的小锄头抛开麻雀肚子,清理干净后,又从腰间的小竹楼抓了把叶子塞进麻雀肚子。   “你这是做什么?”   “放着一起烤,不加调料也好吃。”   甄知夏背着手看他又往麻雀身上涂了厚厚一层湿泥,看来是想照着叫花鸡的方法烤了。   甄知夏这几日没少吃野猪肉,看到这里却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我先去练箭,你弄好了就过来,我教你射箭。”   从背后看她欢快的似白鹭般跃入丛阴,许汉林不自知的舒展了眉眼,只觉得笑意盈喉,一种不太熟悉的欢快似要溢出来一般。   甄知夏眯起一支眼,用力拉起满弓,嗖的一声,箭羽重重钉入草靶子。   离开靶心何其近。   再拉弓,放手,正中靶心。   甄知夏长出一口气,将轻弓往一旁已经站了会的许汉林递过去:“你来。”   许汉林到底是男孩子,力气大些,轻轻松松就拉到了甄知夏用力才拉到的满弓,但是显然准头不够,一箭下去,连靶子的边儿都没擦着。   甄知夏又递上去一支箭,这次白白小手拉着许汉林的手指,一根根教他该如何摆置。   甄知夏的头发已经长长了好些,几缕秀发不安分的钻出素布裹头,轻飘飘的擦过许汉林的脸颊,将将这么一扫,痒痒麻麻的教他的心跳快了好几拍,呼吸骤急。   “最重要是松手的一瞬间,一定要心平屏住呼吸,这样才容易射的中。哎呀,还没上次射的好。”   许汉林见她懊恼的鼓起嘴,挺翘的鼻尖上光影斑驳,说不出的可爱动人。   这一次,他还是真心想学射箭了。 50半吊子的赚钱方法   “我当家的说四哥的木匠活已经可以出师了,嫂子,咱这就打算回家了。”   “这么快?”李氏搂住两个奶娃子摇了摇,两个宝宝咧着缺口的小牙齿,“嬢嬢,嬢嬢”叫的奶声奶气的,还朝她傻笑,顿时把李氏给疼的:“乖乖儿,在我家多住几日好不好?”   “还快呢,都住了有一个月了,要不是四哥学木工,咱早回去了。”宋梅子嗔笑着将两个娃娃接过去抱在怀里:“你要是舍不得,就跟我回去住,咱家比你这里还宽敞呢。”   “那怎么行。”   “咋不行,你是我嫂子,我姐姐,就是过去常住都没事儿,再说了,你跟我客气啥,当初要不是你把自己的嫁衣给我,还把簪子让给我当聘礼,我丢人就丢大发了。”   眼看宋梅子眼眶渐渐发红,李氏忙道:“都过去了,说这些干什么,你当初嫁人虽然仓促了些,不过看你现在过得好,什么都值了。”   宋梅子点点头:“我晓得呢,就是有些担心你,之前啊,我没忍心告诉嫂子,我这来的路上听见有碎嘴的婆娘说嫂子克夫,接连着死了两任当家的,气的我差点下车打人。”   李氏脸色一黯:“随她们吧,嘴长在她们身上,由不得别人。”   宋梅子皱眉道:“那你就由着她们背后嚼舌头?我当家的早年也被村里人说克父克母,一气之下就搬到了后山脚下去住了,要不然估摸着还想不到打猎呢。还有那二嫂子,过了这么些年脾气还那样,咱们这个月不是天天在院里吃饭么,我都见她鬼鬼祟祟的在外头晃了好几回了,我怕我和当家的一走,她就来找你们麻烦。”   李氏沉默不语,宋梅子又道:“我还听二丫头说,之前她奶为了五哥差点把三丫头卖了,不是骗我的吧。她咋还动这种脑经呢。嫂子你也不怕现在三哥不在了,她更加算计你们。”   李氏横了甄知春一眼,怪她多嘴,看宋梅子一脸紧张,还是先没告诉她,现在她们其实已经是“事实分家”了。   “梅子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宋梅子见她顽固,只得又去哄年纪最小的甄知夏:“三丫头想不想跟我回去,这马上就立秋了,后山的野物多着呢,你小姑夫一打一个准,到时候想吃啥肉都成。”   甄知夏眨巴着大眼,这话说的太有吸引力了,她这几天天天练弓箭,可不就等着这天么。   “娘,小姑夫说带我去猎兔子呢,咱们不能去小姑家住么?”   李氏皱眉拍她下:“别瞎说,小姑娘家家的猎什么兔子,而且咱们热孝没过呢,哪里能随便搬来搬去的,把晦气带去多不好。”   宋梅子皱眉道:“嫂子,这话我可不爱听,啥子晦气不晦气的,你要是不愿意去,我把两个丫头带走,她们可偷偷跟我说过,不想在她奶眼皮子地下待着呢。”   李氏没法,拿了手指头点了她们一下:“两个吃里扒外的小东西,真的这么想搬出去?”   甄知夏无比诚恳的点点头,她还想赚钱呢,有马氏和张氏盯着,多不方便。   “最早也得等咱热孝过了,不然说不过去。”李氏到底还是妥协了。   宋梅子见目的达到,便笑道:“那行,也就一个多月。我回家就给你们收拾屋子,到时候我让当家的来接你们,咱家离这儿近着呢,做驴车一个多时辰就到了。”   宋梅子和华铜吃过早晌饭就回去了,临走前,甄四送了八个竹篓给他们,算是当做华铜教他木匠活的谢礼,理轻情意重么。不过宋梅子的性子是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坐在车上还不忘调侃羞赧的甄四:“现在学了一手好手艺了,赶明儿就讨个媳妇回来。”把甄四说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张脸红彤彤的像出嫁的大姑娘。   家里的米面所剩不多,加上甄知夏远远瞥见张氏守在田垅里晃了一上午,就干脆不去割菜了,想着以前吃过的麻辣烫,家里又有现成的粉丝和野菜,还有前天掐下来晒干的小辣椒,她就自高奋勇的说要煮酸辣粉吃。   李氏要教甄知春刺绣,也就由着她在厨房胡闹。   挑了最肥的一块猪肉切片,加葱姜爆香后加水熬煮,甄知夏拿起替换下来的旧家具,劈下来两条腿塞进灶台里加火,然后托着下巴,开始对着那些个油盐酱醋琢磨起来。   张青山上次送过来的调料很齐全,甄知夏想起之前李氏用来卤鸡蛋的卤汁,虽没有做人参卤鸡的卤汁那么口感浑厚,鲜美异常,但是口感还是不错的,最重要的是配料比较家常,价格不贵。   麻辣烫和面条不同,面条煮久了就黏糊成一团,粉条却耐煮精道,用秘方熬煮的汤底清澈,出锅的时候撒上绿葱红椒,看着就有食欲。   甄知夏等李氏她们哈着气,把热气腾腾的麻辣粉吃完,才说道:“我觉得这麻辣粉味道好,还能填饱肚子,和镇上满大街的面条馄饨比起来式样新鲜。”   二人点头表示赞同。   “所以我想,如果咱们能去镇上卖酸辣粉,应该很不错,暂时可能比不上给中山楼送卤鸡来的赚钱,但酸辣粉成本低微,不易亏本,且咱们有这个主动权,假以时日,若是能有自己的招牌,咱们就自己卖人参卤鸡,何必让中山楼占这个大头。”   李氏讶然道:“你怎么忽然这么想。”   甄知夏摇头道:“娘记不记得上回咱们在南风镇逛灯会,我看那卖馄饨的爷爷奶奶只靠单一的一种馄饨就能在镇上生活下去,那时候我就考虑了,怎么能卖一种新鲜味道好,还不贵,又能做很多花样的吃食。”   甄知夏以前虽然不是很喜欢吃麻辣烫,觉得是火锅的低档版,但是偶然尝尝,觉得味道还是不错的,最主要的,小小麻辣烫当中的盈利很惊人,她就知道有个中年妇人靠卖麻辣烫凑够了儿子外国留学的钱。   她曾经担心这个年代普通百姓的购买力,但是那天灯会所见,加强了她的信心。   “娘你是不是不同意。”甄知夏小心道:“我今天只用了少少的野猪肉熬汤,以后如果换做大骨熬汤底,价格会更便宜,而且咱们可以摆上十几种蔬菜豆腐什么的,让顾客自己选,加一样算一样钱,我观察了好多地方,镇上还没有这么新鲜的吃法呢。”   李氏心里有些不舒服,这孩子还小呢,却花了大工夫去想怎么赚钱怎么养家,这本该是她为人母亲该做的事情才对。   “知夏,娘也觉得这麻辣烫好吃,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咱们娘仨没有男丁护着,若是贸贸然去镇上摆摊,怕也会遇到那对老夫妇那样的麻烦。”   甄知夏沉默了,李氏轻轻拍了拍她肩膀鼓气:“先别急,咱们现在还不能搬家,赚钱的方法,以后一起慢慢想。”   “三弟妹在不,我进来了啊。”   甄知夏忍不住皱眉,这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谁,小姑果然没说错,她们早上才走,大伯娘就忍不住来了。要说马氏顾忌甄五不敢来找她们麻烦,但如果张氏要过来恶心她们,马氏怕要拍手称快了。   “哟,都吃完了啊,动作可真快。我看看,啧啧,好多油花,又吃肉了吧。”她左手拉着甄小三,右手牵着甄小四,毫不客气的往桌前凑:“这都是过日子,区别咋这么大。三弟妹,你看看你两个侄儿,都多久没吃到荤腥了,我都担心他们个子长不高呢。我再瞧瞧我两个侄女儿,一看就是油水饱足,瞧这水灵的。”   甄知夏凉凉道:“二伯娘这话说的,好像咱奶苛待你,不给你们吃饱似得。”   张氏讪讪道:“家里困难不是,再说了,我家俩小子长身子呢,吃多少都不够。”   甄小四抬头瞧了张氏一眼:“娘,我肚子好饿。”   张氏道:“娘也没法子,家里就那么多吃的,中午娘还给你省了半个窝窝呢,哪像你三婶子那么命好,顿顿有肉吃,哎呀,做个白菜都舍得往里头放油,啧啧。”   甄小三和甄小四忽然松开张氏的手,拉住李氏原地扭着圆滚滚的身子:“三婶婶,我好饿啊,我想吃肉。”   李氏面上渐渐露出些不忍。   甄知春敢怒不敢言,甄知夏想起张氏偷钱,还挑拨要把自己卖给佟家,就想直接拿扫把将这几个没脸没皮的东西轰出去。   “哪来的肉啊,之前我小姑夫为了教四叔木匠活,在我家住了一个月,小姑看咱们伙食太差,不好意思自己贴的钱,咱们才沾光吃了几次肉。再说,两个弟弟是甄家的孙子,奶怎么可能饿着他们。当初奶说咱娘仨赚不了几个钱吃得又多,占了几个兄弟的口粮,这才把咱们分出来自己开伙吃饭,除了屋后头田垅的菜可以采些,咱们吃个米面还要咱娘做针线活才能换来呢。”   张氏迟疑道:“你们是因为这个才分出来开伙的?”   甄知夏点点头:“不信你去问奶。”这个理由比甄五弑兄好多了,就算是泼马氏脏水,马氏也得认下,更主要的,张氏敢不敢问还是两说呢。   张氏嘀咕了下,还是不甘心道:“我是亲眼看见你们天天吃肉的,这难道有假,你小姑早上才走,肯定给你们留了不少好东西,咋这么小气吃白食,你两个侄儿也姓甄呢,瞧他们饿的。”   这话说的,张氏根本该姓赖才对。   李氏和甄知春气的脸发红,甄知夏道:“二伯娘,别说小姑没给咱们留东西,就算真给了,我也不敢拿给弟弟吃,不然这传出去成什么样子,爷和奶不给孙子吃饭,倒要来热孝中的孤儿寡母这里讨吃食,难怪我爹连着几日托梦给我,说家里少了二十亩地,大家伙以后的日子都难过,他走的不放心呢。”   张氏浑身一抖,似乎这才注意到李氏三人还身穿孝服,她连忙将还扯着李氏袖子的两个小子拉开:“你个丫头瞎说啥,青天白日的,怪渗人的。”   甄知夏无辜道:“家里谁不知道我爹最顾着大家了,要不是因为家里一下少了这么多地,也不会心思恍惚,摔一跤人就去了,这放心不下,托个梦,甚至晚上回来转转不是很正常么。”   张氏听得骨头都冷了,一想到隔着一堵墙的隔壁房间,甄三的尸体曾经在哪里躺了整整三天,她后背立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赶忙拖着两个小子慌慌张张的冲了出去。   甄知夏跟在她们身后重重关上门,就听张氏在外头一声怪叫。   甄知夏乖乖给李氏递了杯水:“娘,我不是故意拿爹说嘴的。”   李氏喝干整杯水才压下怒气:“不怪你,你二伯娘太不像话了,哪有天天盯着别人菜碗等着占便宜的,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等热孝一过,咱们立即搬去你小姑家住去。” 51算不算被轻薄了,嗯? “你说你们全家要搬走?! 去哪里?!” 甄知夏热孝刚过,素衣已然去了,早上出门前,李氏用两块巴掌大的墨绿帕子替她把已经长长的头发裹成了包子状,一边一个顶在头上,瞧在他眼里,可爱的有些可恶。 许汉林一改往日的笑意盈盈,眉头紧紧皱成一个川字,他拉住甄知夏搭在轻弓上的手指:“你还没教会我射弓箭呢。” 甄知夏被他捏的手疼,用力往回抽了下,不仅没抽回,那人倒握的更用劲了,她心头不由隐隐生了些怪异:“谁叫你那么笨,还吹嘘自己过目不忘,说什么看一遍书就能统统记得住,那射箭怎么都学不会?” 许汉林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一旦脾气上来了就有些控制不住,他紧抿着嘴把她使劲往身上拉:“我本来就是过目不忘,谁规定还得文武全才了,难道我现在会射箭,你就不搬家了?” 这哪儿跟哪儿啊。 甄知夏用力稳住脚,才不至于直接摔倒他怀里去,两人一拉一拽的,看着许汉林负气的模样,她心里不由多了个疑问:“小大夫,一直没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岁,你问这做什么?” …… 怪不得,这一天一个性子的,原本瞧他个子高挑,还以为他比东哥儿小不了多少。原来还是个小屁孩。 村里人都知道许汉林幼年父母双亡,跟在一丝不苟的许大夫身边长大,怕是除了寻医问药,其他东西也没学到多少,亲情定然有缺失,这般任性些也不足为怪了。 甄知夏瞬间同情心泛滥,这孩子只怕是在她走后,没有人陪他玩了。她扬起空着的左轻轻拍拍他胳膊:“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你要真想学弓箭,我回来还能继续教你。” 许汉林听了这话却并未见多少欢喜,他沉着眸子看她半晌,抬起滚烫的双手蓦的捧起她的脸,拉高,低头,突然就在某处咬了一口:“你要是敢骗我,我饶不了你。” 甄知夏吃惊的张着嘴,捂着下巴,好好一双杏仁目差点瞪得脱框,这臭小子,她算不算被他轻薄了,算不算? 许汉林摸了摸嘴唇,嗯,味道不错,他仰起脸说的一脸的理所应当:“现在咬你一口,以后一定记得找我咬回来,不然你就吃亏了。” 谁要咬你啊?!! # 待甄知夏第三次表情扭曲的抚上自己尖翘的小下巴,裴东南终于忍不住问道:“脸上怎么了?” “有点痒而已,东哥儿,咱们明天就要搬去榆钱村了,上次答应过请你吃饭的,今天有空没有?” “怎么突然要走?”裴东南蓦然起身,差点撞翻书案上的青瓷笔洗。 甄知夏急忙伸手一把稳住,保住了满书案的“玉版宣”,这才买的玉版宣,可比熟宣精贵多了。 “早就想和你说了,你一直在书院不回来,我还想着,要是今天还碰不到你,我只能给你留张条,那顿饭就算欠着,以后补。” “……那你们什么时候再回来?” “不知道,也许明年?” 裴东南修眉紧蹙:“你倒是舍得下。” “东哥儿,你也知道我们在梧桐村住的不太舒坦,要是能永远不回来才好呢,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裴东南看她没心没肺的又抓起书案上的山形笔架把玩,只得无力扶额,这孩子才几岁,懂些什么。且自己比她大上这么多,说来自己存了这份心思才是唐突。 一时这般想,这丫头情窦未开,自己也尚未有功名,想着这些的确为时过早。心里自我建设一番,自觉通透了,便伸手捏了捏她头上的小包子:“行,等我把书整理一下就跟你去。” 二人一前一后在村中土路上徐徐前行,甄知夏跟在裴东南后头,见他衣袂微掀,如同行走在镇上的青石路般四平八稳,想到那日在镇上他和一堆书生在贩夫走卒中鹤立独行的模样,自觉十分有趣。 裴东南偶尔听身后两声天真的嬉笑,心里越发愁苦起来。 到了李氏小院儿,裴东南先于甄知夏看到桑梓树下,张青山正和甄知春说话:“上回你没说要去那么久。” 初秋阳光大好,裴东南将张青山脸上的不舍瞧了分明。禁不住脚步一顿,他方才该不会也是这般表情吧。 甄知夏小跳着站到他身旁:“我看哪,青山哥早晚得当我姐夫。” 张青山还在树下诉衷肠:“反正榆钱村离着这儿不过一个多时辰,我便隔几天去看一回也使得。” 甄知春俏脸微红:“又是瞎说,教人听见成什么样子。” 裴东南见此两情相悦,心中禁不住艳羡,再扭头瞥一眼睁大眼看好戏的甄知夏,明眸善睐,皓齿内鲜,心中哀叹一声,自己怎的就喜欢上了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丫头。 甄知夏原本打算煮麻辣粉待客,但是又多了个张青山,李氏一想,明日左右要走了,干脆把孙氏和甄绿儿也请了来,将上回卖银丁香剩下的散碎铜子儿用了干净,买了猪肉豆腐,又去田垅割了些菜,凑了一桌菜。 裴东南和张青山用完晌午饭就告辞了,李氏把孙氏和甄绿儿留了下来,想在离开前交代几句。 “上回两个侄儿给他叔当了孝子,这份情,我一直没找到机会谢你们。” 孙氏忙道:“这话外道了,都是自家人,算计这干啥。” “话不能这么说,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这些年你帮我的更多,真要算可算不清哪。” 李氏笑道:“也行,先不说这事儿,我这做婶子的,这些年也没给过几个孩子什么东西,就趁着这当儿给了吧。” 孙氏蓦然起身:“你又来了,你这些年日子过得咋样我还不懂么,能要你什么东西,你当家的都……” 李氏佯装没听到后面半句,手一弯从枕头下面拿出三双簇新的棉布鞋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这三双鞋是咱娘几个在这个月做出来的,春丫头做了绿儿的,三丫头也凑热闹做了一只,我盯着她做的,放心能穿。这三双鞋子都稍稍做大了几寸,能多穿两年。” 孙氏接过鞋子,厚厚的千层底,密密的针线,可要费不少功夫呢,其中一只瞧着针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出自新手:“三丫头是皮实了些,但是好在人聪明,这怕是第一次做鞋吧,也做的挺有模有样的。就是可惜了,给孩子穿的做这么好干啥,孩子费鞋。” 李氏睨一眼外屋里头盯着甄绿儿吃新做的麻辣粉,还不停问东问西的甄知夏:“别夸她,这丫头不经夸,一听人说她好就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了。” 孙氏笑着收了鞋子:“你们明个儿就走,婆婆那边不打算说一声?” 李氏微微蹙眉:“也愁这个呢,不敢早说,怕又惹不必要的事儿,但是不说又不好,我打算明天走之前再提,她再要发脾气咱也眼不见心为净。” 边说便摸出两把铜钥匙:“倒是又想起来一事儿,咱们这一走近一年的,这屋子怕是就要废了,大嫂你要是有空就进来看看,咱不在的时候,你要是用就只管用,没事儿的。” 孙氏道:“看屋子小事儿,交给我就成,不过你们真打算去梅子家住一年哪?我知道你和梅子要好,但总不是正经娘家不是,住这么长时间不怕她当家的忌讳哪?” 孙氏不知道当年宋梅子是怎么嫁出去的,也不知道李氏偷偷给她的嫁衣和首饰,更不知道华铜对宋梅子有多好,所以担心这些也是正常的。 李氏就道:“也不定住上几日就回来了,主要也是换个环境散散心。”前些日子,两个闺女说,要是小姑那里住不惯,就提前住到镇上去,也好想着法子赚些钱,她也没回绝,娘几个总要想出一条活路来,前怕狼后怕虎的,日子就别过了,所以干脆对着他们所有人,都说是宋梅子力邀她们常住,说出去也好堵堵某些闲人的嘴。 孙氏点头道:“对,不成就回来,咱都是一家人,没有看着你们不好的。” 妯娌间又闲话了几句,孙氏带着甄绿儿走了。当夜娘仨理了理第二天的行礼,这才发现,在甄家十年压根没囤下什么东西,一个包裹就收拾利落了。 甄知夏趴坐在床上:“娘那簪子为期三年,这一晃就过去好几个月了,还差整整六十两银子呢。” 李氏用梳篦细细的替她梳着发:“别整天想着怎么赚钱,容易掉头发,好不容易才养的能扎起来。”她抓起一把对着油灯仔细看了看:“是不是这里太暗了,三丫头你头发怎么有些黄黄的,看着也不枯啊。” 甄知夏把玩着胸前的木牌牌,里面是她们的全部家当一百一十两的银票:“我头发不是一直都黄黄的么,大家都叫我黄毛丫头。” “那是因为以前你吃的不好,瞧你姐,以前头发也不黑,现在就养回来了。” 其实甄知夏早发觉了,自己怎么晒也晒不黑,洗澡的时候偶尔看看自个儿的身子,更是白的发光,怕是身体里缺少黑色素吧,那头发能黑就怪了。不过和她们说这些,她们也不懂。 “这算什么,我看东哥儿的书里头,还有金色头发绿色眼睛的人呢。” 甄知春道:“东哥儿给你看的书都是一本正经的,哪里有这些鬼鬼怪怪的,别是不知道哪里听来的吧。” “姐,那不是鬼怪,叫西洋人,离着咱们这儿十万八千里,隔着海,隔着森林,说着和咱们完全不一样的话。” 李氏突然拿食指点了些油灯里的灯油揉在手心里:“过来,我给你头发上上点油,也许能养黑些。” 甄知夏吓得忙往床里缩:“不要,黄头发挺好看的。” 李氏笑道:“瞎说,头发总是黑的好。” 甄知夏在心里叹口气,她们肯定不会想到,千年后,满大街的女孩子总有一半是顶着染色的头发到处走的,别说黄色,赤橙黄绿青蓝紫,那是一个都不缺。 这叫什么来着,千年的审美差异。 “反正我不涂,这菜油是可以吃的,晚上老鼠咬我头发怎么办。” 李氏见她坚持便不再强求:“不识好东西,人说卖油的姑娘水梳头,好多人还不舍得用呢。偏你倔,春丫头,你来,娘替你养养头发。” 甄知春立马喜滋滋的应了。 这一夜娘仨睡得都好,第二天去和马氏打招呼的时候,马氏只是神色古怪的瞥她们几眼,没怎么为难她们就放她们走了。 甄知夏想,除了她们一走,甄家可以名正言顺的不用管她们伙食,更可能是马氏觉得她们离开梧桐村越远,对甄惜福的威胁越小吧。 52开始新生活 宋梅子没说错,她和华铜的家端端正正的就建在山脚下,从外头看,四间屋子的大瓦房的宅子,青砖黑瓦,一个比甄家三个小院儿加起来都大的院子,垒了一人高的石墙,当真比比李氏那小院儿好上太多了。 宋梅子一手抱着小儿子,有着小闺女跟在她身后步履蹒跚的,三人一道从院子里迎了出来。宋梅子看到李氏就高兴的笑起来,刻意空开一只手,亲亲热热的挽着李氏的手臂:“嫂子,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别怪我,当初你给我的簪子我拿去当了,才盖得起来这屋子。” 李氏些微有些讶异,不过自然是不会责怪的:“这有什么,给了你就是让你随便做主的。” 宋梅子轻轻一笑:“嫂子待我真好,当初你也知道我怎么嫁过来的,我当家的当时也没现在这么大本事,为了拿出十两银子聘礼,积蓄也全用了。又因为村里人多口舌干脆搬到了山脚下,你是没看到,就在这儿搭了个草棚子,我住过来的前头几日都吓着不敢睡,生怕有啥子畜生冲到屋里来。” 李氏安抚的拍了怕她的手背。 宋梅子一边把她们往院里带,甄知春见小女娃娃走的慢,一把抱着搂怀里,高兴的小丫头直叫姐姐。 宋梅子道:“后来我瞧着他虽然人长得粗,心眼儿倒是挺好,想着这屋子自个儿也要住的,就动了嫂子的簪子,盖了这宅子,我晚上才敢安心睡觉。他上山打猎,也放心些。嫂子,你那簪子可值得不少钱呢。” 李氏笑着摇摇头:“这是我给你的添妆,算钱多难听。” 宋梅子道:“我也觉着是这个理儿,所以你在我家住着,也不准给我算钱。” 李氏兜里还揣着二两银子,就是做这打算的呢,但是这宋梅子一见面就把这给堵了。 甄知夏道:“小姑,咱不和你客气,但是咱们住的久,总要添些东西,这钱可不能算你的。” 宋梅子笑道:“哎哟,这小嘴会说的,你们还要添啥东西,你们住的屋子我早就给你们拾掇好了,自己来看。” 宋梅子的家,从外头看只四间房,进了屋才知道,因着每间屋子都大,当中拿东西一隔断,倒是能当几间屋使。 甄知夏一进屋就欢喜的喊了一声,三个簇新的大衣柜搭配着布帘子竟然把屋子格成了三小间。她到现在第一次,有自己的房间了。 李氏的那一间隔的最大,箱子也多,靠近墙边立着一张梳妆台,母女三人可以合用。每个小间都安置一张架子床,上面已经铺好了一层新新的薄棉垫,山脚下的立秋,已经有些寒意了。 宋梅子见她们满意,更是高兴:“棉被都在箱子里,我备足了,就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也不怕,床下有木盆和铜盆,木盆用来洗漱,铜盆到了冬天可以取暖。要是还有什么不够的,赶紧说,趁着天早,我让当家的给赶紧买来。” 三人忙点头:“够了够了,咱们想到的没想到的,你统统配齐了,倒是弄得咱们不好意思。” 宋梅子笑道:“不好意思就多住几年,我就嫌人少住着没意思呢,要是知春和知夏能在我这儿出嫁,就更好了。” 晌午饭是在堂屋吃的,习惯了甄家人挤人的吃饭场面,一下子换了这么大的堂屋,还真有些不习惯,宋梅子不停的给娘仨加着菜,一桌子的菜说不上精致,倒是真的实惠,一道芹菜野猪肉,那肉片儿厚实的,可一点儿不含糊。 宋梅子还带着甄知夏姐妹看了院儿里的鸡窝:“我呀,一直觉得院子特别空,除了当家的打了大的畜生回来,硝皮下来铺在院子里晒的时候还成,所以在这里养了几只鸡,鸡蛋就换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啥的。这次你们来了,就交给你们养了,下的蛋就抵你们的伙食费。” 甄知夏姐俩也知道小姑客气,这几个鸡蛋哪儿够几个钱,怕是小姑担心她们姑娘家家的,突然住到这个方圆几里没人的地儿嫌闷得慌,才找了这个清闲的事儿给她们玩儿。 不过宋梅子还是小看甄知夏了,她来这儿才不是来养鸡的,上回小姑送了她们足有十斤的野猪肉,这一斤肉若是卖给肉铺子得五十文,若是直接卖给酒肆,怕是要六十至七十文。一只野猪崽子也要百来斤,至少六两银子!若是还能猎到其他什么,硝下皮来卖,能得更多钱。 说她心大也罢了,她从猎道第一只麻雀起,就想靠这个尽快攒够银子,带着她娘和姐姐搬到镇上去住。 吃了晌午饭没多久,华铜说是要去近山腰的地儿去转转,看有没有兔子啥的落了套。 甄知夏眼珠一转,忽然抢进屋,拿了这几日把玩熟练的轻弓出来。 她小心避开李氏,将草靶子栓到了石墙上,然后哄了华铜过去,当着他的面,屏息凝神,轻而易举的射了个靶心。 华铜吃惊的摸了摸胡子。 甄知夏得意道:“小姑夫,我这水平,能和你一起去打猎不?” 华铜瞪着她头上的两个包子,一时间哭笑不得。 这女娃儿还真不是一般的淘气,但是居然也挺有能耐的。 “不成,哪里有女娃子上山打猎的,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咋和你娘小姑交代。而且在山上打猎,又要追又要撵,对地皮不熟悉极其容易出事儿,遇到个大型畜生,命没了都奇怪,这时候就算你百发百中也没用。” 就晓得这事儿没那么容易,但是她又不好告诉小姑夫,她常年练武术,轮灵敏度反应力不是寻常人能比,甄知夏只是压低声哀求道:“先不打猎也行,小姑夫带我去放捕绳套的地方去转转呗,我还没见识过呢。” 华铜直摇头:“这事儿你求我没用,你娘和小姑不点头,我可不能带着你去闯祸。” 华铜虽然没在李氏和宋梅子面前拆穿她的小算盘,但是也坚决没带她上山,他一个人,连张弓也不带,就背受着甄知夏怨念的目光,自行去了。 等临近吃下晌饭,华铜揪着五只肥兔子进院儿的时候,甄知夏的表情更是懊恼起来。 华铜似是觉得没同意甄知夏的要求,对她有亏,便主动拿了只最白的兔子给她玩儿,他想着,小女娃子都喜欢这种毛茸茸又可爱的小东西,说打猎估摸着就是为了这个呢。 甄知夏一下下的顺着怀里的肥兔子,是黑白交杂的毛色,兔子的右眼喜感的带了一圈黑,像是被人揍了一拳似的:“小姑夫,这兔子是留下养的么?” “自然是要卖的,野兔子肉卖好了能值得四十钱一斤,一张兔子皮能值上八十五文哩。”华铜说到一半,一看那丫头立马又变得无精打采起来,忙改口道:“要是喜欢就留一只玩吧,三丫头你看喜欢哪只。” 甄知夏一脸认真道:“小姑夫,不能都留下来养么,兔子生宝宝可快了,小兔子生出来三四个月又能生兔宝宝,每只兔子能生下五六只呢,攒多了一起卖不是更好。”虽然觉得小兔子又可怜又可爱,但是猎户就是猎户,打了兔子就是换钱的,没法子有这个圣母心。适者生存是自然法则,甄知夏想着能多给它们留几日的命就算是好了。 “家兔肉可不及野兔肉值钱,还得费人力草料养它,而且难养,不划算。” “兔肉不值钱,那兔子皮呢,这人力草料的,现在我和我娘还有姐姐住过来就能帮着养,还能去挖野菜拔草喂它也不麻烦的。小姑夫你想想,到了冬天能打的猎物肯定少,如果能多养些兔子,也是个正经来钱的事儿。”她见华铜果然认真考虑起来,便又道:“当然,我就是这一说,这事儿我可不比小姑夫懂行,姑夫你要说卖了我也觉得好,卖了钱给弟弟妹妹买糖吃。” 华铜听了一笑,浑厚的嗓音地沉沉的:“三丫头要是愿意,你就养着试试吧,不成也没啥,这兔子肉和兔子皮总不会没了。” 要是能用几只兔子就让这丫头安定下来,也值了,这丫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山上打猎哪能这么容易呢。 甄知夏终于展开笑颜道:“那我试试,小姑夫再做只兔子笼呗。” 李氏正在屋里陪着宋梅子做针线,她想着替两个奶娃子一人做一个香包,瞅着年前挑个好时辰去南风镇上的菩萨庙,求个保佑小孩顺利长大的平安符回来,给侄儿侄女儿挂上。这时候忽然想到有半天没瞧见甄知夏了,不由有些担心。 这丫头惯是风风火火的,一安静下来怕是别惹事儿呢。 她放下针线出屋往外头院里看了看,甄知夏正乖巧的蹲在华铜身边看他做木匠活。 宋梅子瞧她回来的时候,一脸感叹,就问了句:“咋啦,难道三丫头不在院儿里?” “在呢。”李氏坐回垫着棉絮垫的文椅上,依旧拿起针线:“缠着她小姑夫不知道给做什么玩意儿呢,我是觉着,这丫头似乎和她小姑夫特别亲,都快把他当爹了。” 宋梅子笑道:“这有啥不好,我当家的难道不配当这丫头的爹了?”华铜比宋梅子大好些,年纪上的确和甄三差不多。 李氏摇摇头:“我那会是这个意思,妹夫天生神力,平生之仅见。我只是担心,三丫头看着没心没肺的,他爹走了,也没怎么见她哭,现在怕是把这份念想放到她小姑夫身上去了。我也说不上好不好。” 宋梅子安慰道:“她要是真这样想,定然不是坏事。你方才不是说,三丫头性子泼辣,没准儿就是因为和三哥不亲近的缘故,你想想村里头的小娃子,要是向来只有娘管着的,可不大都都是这个性子么。” 一旁陪着双胞胎疯玩的甄知春忽然抬头道:“我觉得妹妹这样挺好的,要她不是这性子,咱们不知道要被奶奶欺负到什么时候呢。” 宋梅子忍不住笑,李氏无奈道:“你这丫头胡说啥,女子自然是温柔端庄为好。” 宋梅子笑了会儿才道:“别提这些了,我有正事儿和嫂子说呢,我这两个小冤孽,才只起了个乳名,一个叫狗儿一个叫猫儿,眼下大了也得有个正经名字,不如嫂子帮我想一个。” 李氏忙到:“这怎么行,哪里就轮得到我起名字了。” “怎么不行,当初‘宋梅子’三个字还是嫂子教我写的呢,我当家的更是大字不识一个,让他起名字,我可不愿意。” 见李氏兀自不语,又催促道:“好嫂嫂,好好想想,就起个响亮好听又简单的,我可不要我闺女儿子和甄家几兄弟似得,一二三四五一字排开。” 李氏想了想:“这样吧,你一下得了一双儿女,已经占了个‘好’字,不若我侄子取名一个‘武功’的‘武’字,寓意健壮。女孩子总归绵柔些,取个雨字加‘文采’的‘文’,依旧读雯,意思是天上花团锦绣的云朵,这样儿女双全,文武全才,梅子你觉得如何?” 宋梅子喜不自禁,只觉得光听起来就漂亮的不行:“自然是好的不得了,不过这字儿我不会写。” 李氏笑道:“不碍的,我缝在这两个香包上,你日日看,总归看的会。” 53大胆三丫头 晚饭在堂屋摆上来好一会儿,甄知夏才小跑着上桌,一坐下就毫不客气的吃了口宋梅子给她舀的南瓜红烧野猪肉,又伸手夹了一筷子炒四季菜。 李氏微蹙眉道:“一下午忙什么呢,不见人影,连吃饭忘记了。” 甄知夏咽干净嘴里的米饭才道:“小姑夫捉了五只兔子回来,又给做了个兔子窝,我刚才忙着煮开水喂兔子呢。” 宋梅子看了华铜一眼:“咋想到做兔子窝了。” “三丫头说想帮着养兔子试试,等多生几窝出来一道再卖。” 李氏轻声朝甄知夏道:“你会养兔子么?” “估计和养鸡差不多?反正辛勤打扫兔子窝,我再去每天挖点苜蓿草给它,总没错。小姑夫以前不急着卖的兔子都是这么养的。” 养兔子不算出格,李氏又叮嘱了几句,甄知夏按捺住心中激动连连点头,这挖苜蓿草不过是暗度陈仓而已。好歹哄过李氏便行了。 第二日的早饭是菜粥和葱卷,因为要比量着华铜的饭量,那葱卷做的足有甄知夏两个拳头大小,甄知夏吃了半个,喝了一碗粥就饱足了,她和李氏等人打过招呼就提了篮子出门,临走前还把之前几年攒的彩色小石子儿也偷偷捎上了。 她甄知夏虽然容易迷路,但架不住人聪明啊,甄知夏喜滋滋的往山上走,到了岔路口就丢下一颗彩色石子儿做标记,或者干脆拿草丛里的石头磊一个箭头,这样一来,哪怕岔路再多,她也能渐渐摸索到华铜平日里密集捕猎的地方。 李氏觉得自己的小闺女这些日子有些神神秘秘的,每日大早出门,中午卡着饭点儿才回来,看她挖的苜蓿草也不是特别多,问她几句,每次都回答的含含糊糊的。但是一吃饭特带劲儿,吃的比她和大闺女加起来都多,又不见她长肉,人瞧着反而是越来越瘦了。 李氏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不过最近院子里的几只母兔子刚怀了宝宝,春丫头照顾不过来,这三丫头又成天往外跑,她只得多多留心。她得了空还要帮宋梅子带孩子,狗儿学说话慢,这几天一直嘀嘀咕咕的,她在努力矫正他的发音。实在没得闲余时间,只得每天睡觉前逮住三丫头叮嘱几句,不过看在小闺女气色越来越好,精神越来越足,倒也没怎么记挂在心上了。 甄知夏花了整整七天在靠近山腰的地方转悠,走进老树林里的时候,时不时的就想起许汉林那小子来,她懊恼着,可惜当初没好好和他好好学一学草药,不然说不定还能挖个野山参什么的呢。 渐渐越走越深,老林里的日头被遮住了不少,因为树多,地上的枯枝也逐渐铺满地。甄知夏边走边看,还是脚下一绊,差点跌一跤,不过这一跤还没跌成,倒是教她在地皮上看出些门道来。 她蹲下、身子,伸手拨开一层不算太显眼的树枝和落叶,果然下头黑漆漆的一个坑洞,是个人为的陷阱。 甄知夏顿时兴奋的呼吸都急促起来,梧桐村和榆钱村,两个村子加起来只怕也只有小姑夫会做陷阱,到底还是给她找到了。 欣喜的同时也觉得多了潜在危险,甄知夏紧紧捏住早上刻意带出来的轻弓,一步步的往山里更深处行去。人一旦紧张起来,听力就突飞猛涨,她耳朵动了动,迅速寻着簌簌的草皮声跟过去,这个动静听起来实在不太像是蛇等爬行类会发出的声儿。 还真给她蒙对了,甄知夏翻过一个矮木丛,就看见前方地上一只灰不溜秋的兔子正奋命和后脚上一根小指粗的绳套做着斗争,可惜它越挣扎绳子系的越紧,眼瞅着甄知夏一脚已经踏到它身旁,更是死命的挣扎起来。 甄知夏一把将那只肥兔子抱紧在怀里,不顾它的挣扎开始解绳索,将解开未解开之时,忽听后头一声响动,她扭头一瞧,正是小姑夫一脸惊色的看着她,手里还提着个大布袋子,里面定然装着什么,扭来扭曲的动个不停。 “你这丫头胆儿咋这么肥,你一个人上山来的?” 华铜只觉得自个儿冷汗都吓出来了,再看这丫头身后还背着他替她做的那把软弓,顿觉头疼,这丫头是铁了心的,不撞南墙不回头哇! 华铜自认对付孩子实在是在没招儿,眼见小侄女儿不仅没缺胳膊断腿,反而活蹦乱跳的奔到自个儿面前,冲自己扬了扬才从绳索上解下来的肥兔子,顿时没了气: “你咋找来的?” 甄知夏从兜里掏了一把小石子儿:“我一个路口一个路口都投了石子做记号,好不容易才摸过来的。” 华铜哭笑不得,该说这孩子聪明还是笨? 甄知夏小心看着他脸色,反咬一口道:“小姑夫,你是不是打算回去向我娘告状?” 华铜无奈道:“你觉得我不该和你娘说一声?” “小姑夫,你看我一个人在林子里晃悠几天了,也没事儿,这山腰间也就些兔子啊,松鼠啊会出来转转,小东西又伤不了人,再说我还会射箭呢,百发百中,小姑夫就让我跟着呗。” 华铜瞧她一脸得得意,忍不住满头顶满黑线,这丫头咋不是自己亲闺女呢,要是他闺女老早一把拎回去叫她娘狠揍一顿了。 “小姑夫,你要是实在不同意,我也没法子,但是这个地儿我可是认识了啊,你说是你陪我来安全,还是我偷着来安全?” 华铜叹口气:“我也不能轻易答应你,还是得回去和你娘和小姑说一声。她们要是不拦着,以后让你跟着就跟着吧。” 其实真的说起来,他还挺稀罕这丫头的,他从小是家中独子,父母身子不好,家里也没小孩子愿意来玩儿。等他长大些,又因为身形比旁人巨大,没孩子愿意亲近。但是这个侄女儿打从第一次见他就兴奋的满脸发光,缠着问这问那,言语间满是崇拜,他自己虽然已经有两个奶娃子了,但孩子年纪太小只晓得粘着梅子,倒是这侄女儿让他有为人父的骄傲。 其实再想想,下绳索是没啥危险,技术不好了不起捕不到啥猎物就是,真有危险的再拦着不迟。 甄知夏察言观色,自觉华铜有些松动,愈加卖力的对着小姑夫拍马屁,就指望他待会儿能在李氏面前好好替她美言几句。 该说甄知夏运气好,今个儿张青山带着一小罐芝麻油,一大罐菜籽油,驾着家里的犊车,绕了大半座后山,到宋梅子家里来看甄知春了。 从甄知春搬走,也有半个月了,走之前甄知春告诉他不准隔个几天就来瞧她,可眼下都十几天了,总能来了吧。 晓得她小姑夫家是猎户,他也就没带肉过来,就拿了芝麻和菜籽儿磨了素油带来,荤油炒菜总没有素油香不是。 他路上足足忐忑了一个时辰,还问了几次路才找到山脚下的这座大宅子,一见那比他人还高的石墙不禁心里打起了鼓,张青山升起一股近乡情怯的感触来:知春妹子不会怪他来的太突然吧。 “你咋来啦?”甄知春又惊又喜的拉开厚木桩子做的院儿门,院儿里叽叽咕咕的母鸡寻食声立即传了出来。 “我,我过来瞧瞧你。” 张青山微黑的面庞涨红,两眼满含热力的看着甄知春,生生将她看的羞涩的低下头。 “你先进来吧。”甄知春往后一退,给他让出路来。 张青山一脸喜色的答应,欢欢喜喜的走了两步又慌慌张张的去取素油,甄知春跟出去,替他解开牛犊的缰绳,又轻手轻脚的把牛犊牵进院子,把空车留在外面。张青山抱着一大一小两只坛子跟在她身后进了屋。 宋梅子上下打量着局促不安的张青山,不时暧昧的朝李氏看一眼,李氏笑着问他:“和你娘说过了?” 张青山忙道:“说过了,我不是偷偷过来的。” 宋梅子扑哧一笑,甄知春俏脸涨得通红,走路已经很熟练的猫儿晃晃悠悠的朝张青山走过来,毫不怕生的睁着乌溜溜的眼珠子朝他看。 “你是谁呀?”猫儿奶声奶气的问他。 “我,我叫张青山。” “哈哈哈。”宋梅子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她跨前一步,一把将猫儿搂在怀里:“小鬼头问啥问,叫哥哥。” 猫儿咧着嘴:“哥哥。”张青山总算软了软僵硬的脸庞,应了一声:“哎。” 甄知夏跟着华铜乐颠乐颠的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张青山其乐融融的带着狗儿教他走路,狗儿本来就是男孩子,平日里委屈着只有娘,嬢嬢和姐姐陪着他,今儿个见了张青山,高兴的像个小疯子,这过了八月中旬的日子,玩的一身汗,宋梅子怕他着凉,不让他再疯了,但他还是抓着张青山的袖子不放。 为了招待张青山,晌午的饭做的很丰盛,用张青山带来的菜籽油炒了四季豆,青菜和萝卜,煮了蛋汤,主菜是茄子肉末和红烧土豆炒肉块。 李氏替甄知春和张青山都布了菜,又夹了一筷子萝卜送到甄知夏碗里:“多吃些素菜。” 甄知夏乖乖哦了一声,小心看了看李氏的脸色,看上去心情不错。 “娘,我今天去看小姑夫下绳套捕兔子了。” 李氏筷子一停:“你上山了?” “没有没有,我没往深山走,捕绳套都在山腰的地方,那里就些兔子啊,松鼠,一点都不危险。” 她可怜巴巴的看了小姑夫一眼,华铜只得开腔道:“是没啥大的野畜生,野畜生多的地方,兔子就少,捕绳索就只能往这种地方下。” 李氏不悦的蹙着眉毛:“是你小姑夫带你去的?” “是我自己找去的。” 她一个十岁不到的小丫头偷偷摸摸跑到山腰去了??? 李氏气的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你。” 李氏脾性向来是好,难得发怒,连甄知夏也十分忌惮,她乖乖垂下头,眼珠子却透过密密实实的睫羽,偷偷看向一桌子人,示意他们帮自己说话。 果然,张青山最先开口道:“知夏妹子怕是一是淘气,下次定然不敢了。”甄知夏暗暗皱眉,谁要你说这个。 甄知春道:“娘,妹妹就是小孩子脾气,你别生妹妹的气。”甄知夏暗暗摇头。 “我说嫂子,这多大事儿,瞧把孩子吓得都不敢说话了。”甄知夏立马竖起耳朵,朝小姑眨了眨眼。 李氏道:“她胆子大着呢,连山里的野畜生都不怕,还会怕我。” 宋梅子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可是两种不同的怕,她是爱你才怕你,我说的是不是。” 甄知夏立马死命点头。 李氏脸色稍霁,而且她惯来不喜欢人前训斥自己的孩子,所以重新拾起筷子,朝着甄知夏道:“吃饭,这次算了,下不为例,你啊,做事就是一阵风,说是养兔子才新鲜几天,就不管了,兔子要生宝宝了,你知道么。” 甄知夏拨弄着手指:“娘,我保证不闯祸,你让我跟小姑夫去捕兔子吧。” 李氏刚一皱眉,宋梅子立即道:“下捕绳套其实我也去看过,就在山腰上放几个绳圈儿,挖几个洞,刚开始是听新鲜的,后来瞧着也不是次次就能捉到兔子,一次两次就觉得没意思了。这丫头估计也是一时兴起的念头,小孩子都这样,嫂子你干脆让她去几回,等没那么新鲜了,你赶她去她估计都不愿意去。” 华铜也开口道:“嫂子,不如就让她去两回吧,有我看着,出不了事儿。” 李氏想她两个闺女也是从小就在外头挖菜拾柴的,还真比不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本来是觉得让她们做这些挺委屈的,谁知道这丫头自个儿还喜欢这些,她只能无奈道:“你们就惯着她吧,让你们给宠坏了。”又转过来对着甄知夏道:“你给我神经绷紧些,稍微闹出点乱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言下之意,就是同意了?! 甄知夏喜笑颜开道:“放心放心,保证没事儿。” 54女主的神威(三更了) 欢娱不惜时光逝,一下去又过去大半个月,院里的兔子生了十六只兔宝宝,把大家高兴坏了,甄知夏隔几日跟着小姑夫上山,不仅不捣乱不闯祸,还每次采满一篮子苜蓿菜回来给兔宝宝加菜,又抢着给小兔子烧开水喂食,李氏担忧的心思也渐渐放下来了。 这大半个月内,张青山隔三两日便来一趟,不让他带东西,他就空手来,来了就帮忙耕耘屋后头的半亩田垅,现在宋梅子家里吃的蔬菜瓜果倒有一半是经过张青山手的。 宋梅子都和李氏说了好几次了:“我瞧着张家小子可是真疼我那大侄女儿,你咋说啊,我看那小子瞧见你就紧张呢。” 李氏道:“青山人是好,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做事一门心思,人也踏实努力。而且难得是他娘也是个善心的,对我家两个闺女都不错。青山上头又只有一个哥哥和姐姐,家里人口简单。” “那你还犹豫啥?这多好的孩子。” “就是因为太好了,青山家在村子里算富裕的,没听这回他来,说是家里打算把村里的磨坊也承包下来么。” 宋梅子笑了:“嫂子你啥意思,我咋听不懂了,还有嫌弃女婿家有钱的啊?” 李氏轻叹道:“有句话叫门当户对,我还不是担心两个闺女没了爹,女子失了双亲中的任意一个于婚姻都有亏,我是怕人家挑剔。” “我是觉得嫂子多心了,庄户人家挑媳妇实在,看爹妈也要看,但是更重要的还是看闺女本身,知春丫头模样性子样样出挑,我就不信张家人没这个眼力劲儿。” “我总得替闺女多考虑考虑才放得下心。” 宋梅子急道:“哎呀,我是个急性子,你就说你这边成不成吧,吊着我的胃口,我晚上睡不着呢。” 李氏笑道:“又不是你嫁闺女,你急什么,再说,咱知春到底是闺女家家的,难道我还亲自去张家问,你家小子要不要我闺女,咱们可等的急死了。” 宋梅子笑道:“那就是答应了呗,所以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下次我让张家小子别紧张,你未来丈母娘稀罕你呢。” “梅子你可别闹,我是寻思着,等三年孝期一过,知春也满一十四了,正当时,张家要是有这个意思,自然会上门来提,他们要是真的来了,就给他们两个定下来吧。再等知春及笄,看着时辰嫁出去,我也了了一桩心事了。” 二人是在李氏的卧房商议着,甄知夏原本打算去自己的箱子里取个东西,她怀里抱着个雪团儿似的奶兔子正要踏进去呢,不意外听了这一耳朵,顿时高兴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小步挪到门外,撒丫子就跑去厨房找甄知春报喜去了。 秋季的时候,好多农户都会把晒好的红辣椒绞干做辣椒粉,家里好些人都喜欢吃辣,所以桌上的辣菜是越烧越多。甄知春今天做麻辣野兔肉,甄知夏一步抢进来,见了锅里红呼呼的兔头,吓得连忙遮住怀里小兔子的眼睛:“别看别看,太残忍了。” 甄知春又气又笑:“出去,别捣乱,这又不是家养的,是小姑夫今天新抓来的。” 甄知夏捂着兔子眼睛不松手,兔子略微惊恐的在怀里蹬了蹬脚:“物伤其类啊,就算不是一家生的,看着也受不住啊。” 甄知春作势那铁勺敲她:“行,我记住你这话了,中午的麻辣兔肉你别吃。” 甄知夏坏笑着刺溜一声钻出厨房,把兔子放窝里又跑回来,冲甄知春扬了扬空着的双臂:“现在可以了,它看不见了。” 甄知春笑骂一声,不理她,甄知夏拿瓦缸里的水舀了洗手,又黏黏糊糊蹭过去,也不怕烫,夹了一根鲜红还粘着红椒的腿骨就往嘴里塞:“熟了熟了,可以盛起来了。” 甄知春又笑又皱眉,用力拍开她的手:“没规矩,大家都没吃呢,你丢人不丢人,猫儿狗儿都不会像你这样的。” 甄知春趁姐姐不备,又偷了一块小些的兔肉塞嘴里:“别告诉猫儿狗儿,会学坏的。” 甄知春觉得简直没法和她沟通,只得把人往外轰:“赶紧走,不然我叫娘了啊。” “姐,我来是有正事告诉你的。” “你能有什么正事。”甄知春怕她偷吃,冲她背过身子才小心装盘。 “我刚刚听见,娘和小姑说,等守满三年孝期,就把你和青山哥定下来。” 甄知春的呼吸有些急促,嘴角怎么也忍不住的往上弯,甄知夏站在身后看着她的背:“姐姐,我可要恭喜你咯。” 甄知春欢喜了一阵,又不愿意当着妹妹的面表露出来,于是低着头把满盘的麻辣兔肉往外端,甄知夏晓得她不禁逗,也就不再跟过去,顺手拿起个土豆开始切丝。 甄知春再转回来的时候,脸上的喜色已然淡了许多。 甄知夏手执厚重菜刀,面带错愕道:“姐,你怎么了?” 甄知春低着头顺过她手里的刀:“我听小姑说,咱们没啥家底,她要帮着娘置办我的嫁妆。” 甄知夏松口气:“就这事儿,你忘了我们有这个。”她拍了拍衣服里的木牌牌:“小姑还不知道咱们有保命钱,她只是好心而已。” “我晓得的,但是这钱是娘拿了那么重要的东西换的,我用的会心安么,而且娘那个性子,这钱定然大半都留给咱们,那娘以后怎么办,她这辈子过的太苦了。” 甄知夏点点头:“姐你别担心,簪子最后的赎回期限和你定亲的时间都还有两年半,我们能赚到钱的,不过现在和你说,你以后得在娘面前帮我。” 甄知春疑心道:“你要做啥?” “我还能做坏事么?就说这养兔子,我问过小姑夫了,一张兔皮起码八十文,家养的兔肉比野生的便宜些,也起码二十五文。咱们把那些个兔子再养三个月能赚四两多银子。不过我想的更远,之前咱们卖卤鸡,一个月就能赚四两多银子,这次我打算把兔子肉也卤了,再去中山楼好好和掌柜谈谈,肯定要比卤鸡卖的贵。” 甄知春听得目瞪口呆:“妹妹,我觉得你好聪明啊。” 甄知夏得瑟无比的睨她一眼,纤瘦的身板儿迈着方步往外走,到了门口又故弄玄虚的扭过身来:“姐,你的嫁妆,包在我身上。” 白驹过隙,岁月如流,不知不觉已经时至十二月,后山顶层白雪皑皑,山脚下的天气也已经冷的让人有些难以忍受,宋梅子家的堂屋,都要提早在屋角将火盆暖上烧个一盏茶时间才能进人。 每每这时,宋梅子总要抱怨一回:“我小时候在北方,家里要么是火墙要么是地龙,之前找匠人盖这屋的时候,就想这么做来着,谁知道找来的匠人都是南方人,啥都没见识过,害的咱们没到过年就受罪。” 甄知春盛了一碗高辣的兔肉豆腐汤端给神色不太好的甄知夏:“喝了暖和暖和身子。” 甄知夏怏怏的接过喝了一口,又香又辣的又鲜美,她却觉得满嘴不是滋味儿。 甄知春道:“别难过了,咱们第一次养兔子,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甄知夏低低的嗯一声,眼看再过两天就能拿去卖的兔子,也不知道是冻着了,还是笼子做的不透风,活活给闷死了,反正活生生的竟然死了一半。 其实就算把兔子卖出去,也是死路一条,但是眼睁睁看着死掉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氏见小闺女难得的无精打采更担心:“知夏,我替你做了双皮手套,你待会儿试试。” 这个时代的手套鲜有分开手指的,好在李氏的女工实在过硬,甄知夏只是提了提,她居然真的做了出来,还教着宋梅子替她当家的也做了一副,等再外头打猎的时候用得着。 这一日,甄知夏伤心兔死,李氏一时心软,便依允了小闺女天寒地冻的日子,还要随华铜上山的事体,却没想到因为这一念松动导致的后果,差点把自个儿的魂都吓没了。 后山山腰处已渐有雪痕,甄知夏和华铜穿着特制的厚重皮靴,小心的踏在已经走过无数次的山路上。捕绳索铺就的野地上雪土混杂,处处有野物奔走的痕迹,可惜几个捕绳索都是一无所获,甚至有几个明显有挣扎逃脱的痕迹。 甄知夏跟着小姑夫继续再往山上的方向徐徐前行,忽然见前方雪白反光的雪地里,忽的出现大片黑漆漆的凹陷,凹陷处还有数道挣扎的爪痕,那说明…… 二人疾步上前探头一看,粗壮四肢,棕黑毛发,突出的吻部以及外露的獠牙,甄知夏周身一震,惊多余喜,华铜却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凹陷的深洞自然也是华铜挖的,不过他挖这陷阱的初始目的可没打算能捉到这大家伙。 这应该还是一只没成年的野猪,估摸着有七八十斤重,姿势别扭而僵硬的倒着栽在陷阱里,可能费劲挣扎过,后腿骨有折断的痕迹。猪这类生物,脖颈只有一根连续的脊骨,没有转头的能力,估计还是饿晕了追食物才会误入陷阱,因着头部先着地,又因洞口挖的狭窄,它折腾半天还是没爬出来,竟然被十二月的山里天气活活给冻死了。 华铜兴奋的摩拳擦掌,这么头野猪运到镇上的饭馆,没有五两银子可下不来!他以往不是没猎到过野猪,但靠挖陷阱捉到却是头一次,不费一弓一箭这般好事委实不多。 华铜把随身的弓箭和布袋子往一旁的雪地里一方,招呼甄知夏走远些,自己一脚一边踏在陷阱两侧,弯下腰身,沉闷的一声大喝,竟然是想空手将野猪给提起来。 但是这洞挖的显然有些深了,若是平地上,区区七八十斤的重量何足挂齿,一旦有了落地差,明显抓起来就不容易了,何况野猪浑身的鬃毛,碰到就扎手,你揪着它腿吧,不着力,将它抱起来吧,又扎的脸疼。 一只不足百斤的野猪把华铜累得喘气,他支起腰身歇了会儿,见甄知夏这丫头瞪着乌溜大眼正在身后紧张的盯着他,不由道:“三丫头离远些,这畜生怪吓人的。” 再吓人也是死了,还怕它作甚,不过甄知夏还是依言乖乖推到十来步远的树下头,本来盯着小姑夫的视线就向左向左再向左,终于定在某处,不动了。 她疑惑的眨了好几眨眼,心中忽然突突狂跳起来,她尖叫道:“小姑夫小心。”一边已经将随意搭着的弓箭急急举起。 变故丛生,一只足有两百斤重,鬃毛深的发黑的野猪忽然从树丛中跳了出来,直朝华铜顶去,从甄知夏的角度,能看到突兀的吻部森白的獠牙,带着夺命的弧度。 感谢常年练武的冷静自制,甄知夏不单不慌张,反而眼疾手快的引弓射箭,但可惜她的弓箭太轻,力道薄弱,射在这成年野猪的身上竟然被弹了开去,索性的是,野猪被激怒,急急的转向,一头朝着她奔过来。 华铜急速反应过来,丢下陷阱中野猪,捞起弓就想射箭,却发现野猪上蹿下跳的一直线奔跑,而甄知夏一身灰皮袄在另一端时隐时现。 射箭,容易误伤,不射箭,甄知夏小名险已,华铜一时间悔的差点咬碎满口白牙。 却见兔起鹘落的一瞬间,那野猪忽的发出一声嘶吼,笨重的额头本该朝着甄知夏撞去,却意外的重重一头撞到一颗一人抱粗的大树上,将大树生生折断后,那大树居然不偏不倚的将野猪砸在身下。 雪土齐飞。 华铜几乎是肝胆俱裂,他手持抓弓飞奔上前,急促的喊声已然带了破音。 “三丫头。” 佛祖保佑,万万莫要出甚纰漏才是。 他飞奔至树身折断处,那里狼藉一片,破碎的木屑,遍地的树叶,还有狼狈倒地的枝桠横生的大树。 唯独不见三丫头。 华铜心猛地一沉,双手发狠的将树身抱起来丢了开去,却见那野猪已经死的透透的了,让他吃的吃惊的却是,有一只箭羽深深没进野猪的右眼珠内,只留一撮被血染红的箭羽。 能从这个角度射中野猪眼睛的,只有甄知夏这个丫头。 “小姑夫。” 华铜闻言骤然转身,这才发现身后的树丛上的积雪被什么擦去了一大半,甄知夏在树丛中探出大半个身子,似是才从地上爬起来的模样,衣服上沾了半面的积雪和灰泥。 “丫头你咋样?”华铜依旧是一脸的惊魂未定。 甄知夏当着他的面,将浑身的筋骨都动了动,咧嘴一笑:“没事儿,我刚才朝野猪射了一箭,有没有把野猪射死?” 华铜怔怔的看了她半响,忽然仰头大笑起来:“好,好,三丫头,能这般逢凶化吉,日后必有大作为。” 甄知夏挺直脊梁傲然立于雪地中,欺霜压雪的一张脸,是唇红齿白的漂亮,毫无惊慌的杏仁目神采飞扬,本是个孩子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光华。 华铜且看且叹,这丫头若是为男儿身,定然非池中物。 55李氏训女(今天只一更) 下山的时候,华铜再次显示出他那令人咂舌的,天赋异禀的神力,硬是肩扛膀子抬,将大小两头野猪先后搬到了山下的家门口。 甄知夏扛着两张弓箭,步履轻便的跟在小姑夫后头,十二月的暖阳懒懒的洒在她巴掌大的小脸上,美目琼鼻,花瓣嘴唇,当真如同美玉雕刻的一般。 谁会想到,不过是方才,这美貌少女居然在九死一生的时刻,面不改色的射死一只成年野猪,而且竟然是一箭毙命。 甄知夏面容上只是带着轻笑,心里头却是激动的波涛汹涌,这算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猎杀,猎杀的成果足以让她亢奋,虽然这一切并没激起她的杀戮之心,但是那种自觉天下独我的自我认可已经让她飘飘然。 她迫不及待的想要站在她娘和姐姐还有小姑等一众人面前,倾听她们的惊呼和褒奖。 “天哪,咋的把这么大的野猪抗来啦,哟,不得了呀,咋还有一只呐。” 出来迎门的宋梅子咋呼的惊叫着,看着自己的男人将两只野猪抗进院子里,重重扔在冻得硬邦邦的地上,砸出“碰碰”两声响。院儿角的母鸡立即惊的咕咕叫起来。 “我娘和我姐呢?”甄知夏兴奋的瞪大的眼镜:“她们人呢。” “在屋里看着狗儿和猫儿呢。”宋梅子随口答了一句,又像以往等华铜打猎回来一样,开始拉着自己男人仔细检查有没有哪里受伤。 华铜推开她的手:“我没事,今天这两只畜生,都不是我打来的。” “啥?”宋梅子手一顿。 华铜哈哈一笑:“小的这只畜生,是自个儿不长眼,昨夜掉到我早先加深的一个陷阱里头冻死的,至于这个大的,说出来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梅子你这侄女儿,好本事啊,不简单,小小年纪能有这般能耐,这般定力,居然在那危急时刻,一箭射中野猪的右眼,将它当场射死了。” 宋梅子吃惊的大张着嘴,比她第一次看见自己男人抗野猪下山的时候,还要张的圆张的大。 李氏在屋里听见屋外喧哗,这才走到门外就听见妹夫兴奋扬高的声调,她被他话里的凶险惊得浑身一颤,待看清院里的那只狰狞可怖的大野猪时,更是吓得腿都发软。 她使力才险险的扶住木门,妹夫方才说,她那不足十岁的小闺女亲手将那庞然大物打杀了? “娘,你快来看,这是我打下来的猎物。”甄知夏杏眼大睁,眸子里的乌华波光流转,教人惊艳的说不出话来。 越是这般,李氏的眉头蹙的越紧。 “嫂子,不得了,你听见我当家的话了没,你家这三丫头不是男娃子托生的吧?啊?这小小年纪咋就这么了得啊。” 李氏眸色沉沉的看着她的小女儿,直看得甄知夏满腔的欢喜雀跃冻结在脸上。 “谁允许你进深山了,是谁说只是跟着去看捉兔子的,又是谁,跟我一再保证说不惹一点儿事情的?” 李氏惯不会大声说话,更没训斥过两个闺女,此时这低低的责问声似重重敲打在甄知夏心上一般,甄知夏愕然的看着李氏温柔的脸庞,上面是她完全不熟悉的神情。 不是应该,好好夸奖她一番的么? “娘,我做错什么了,我明明打了野猪回来,小姑夫说,就是成年男子也未必能做这么了不起的事情。” 宋梅子过来解围道:“干啥呀,母女两个,这是好事儿啊。” 李氏依旧定定的看着甄知夏:“梅子,你莫要帮她,这丫头做的事情,真的太诛心了。” 甄知夏骇的后退一步,诛心?她娘居然说她诛心? 她刚要张嘴,却见李氏眼角泪光一闪:“你给我回屋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出来吃饭。” 宋梅子忙道:“嫂子,她才多大啊,犯啥错了不让人吃饭,饿坏了咋办,知夏,来跟我去吃饭去,今天小姑做了好多好吃的呢。” 李氏用力摇头:“梅子,你若是当我是你嫂子,就别再管这事儿了。” 与此同时,甄知夏被李氏冰冷的语气所激,倔强的一扭身,躲过了小姑伸过来的手臂。 宋梅子叹口气,朝着娘俩看了看,看身形,三丫头的个子已经到她娘胸口了,娘俩一个柔弱,一个纤瘦,看脸蛋,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相,娘是楚楚动人的瓜子脸,闺女是脸颊饱满,青春俏皮的桃心脸,怎么看在两人中间也不该是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啊。 李氏最后用力看了一眼甄知夏:“梅子,等她认完错再给她吃的。”说罢毫不犹豫的转身,柔弱的脊背上那根挺立的傲骨,倒是和甄知夏一模一样。 甄知夏满怀的意气风发,在地上的野猪身上巡回数次,见到大家伙儿都在李氏的坚持下进了堂屋吃饭,终于颓然的一塌糊涂。 其实不是不知道李氏的意思,她又不是真的顽劣少年,只是一时间的别扭而已,毕竟这与她期许的结果,反差也太大了。 作为一个成年人,她有足够的理智,也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的信心,只是在面临与男儿初次戎马般类似的兴奋下,一时得意过头而已。 不过她再打量了下自己一身宽大皮袄下的小手小脚,李氏的担心岂止是是顺理成章,实在是爱心拳拳啊。 堂屋里,气氛凝重,所有人都看着李氏脸色,李氏不动筷,没人吃饭,连猫儿狗儿都乖乖的缩在宋梅子和甄知春怀里一声不吭,一时间屋角的火盆里,木炭烧的噼啪四响。 甄知春记起那日厨房里,妹妹和她说的话。 “娘,原谅妹妹吧,她性子是调皮些,但是做的事情从来都是为了咱们哪。” 宋梅子忽然用力锤了华铜一拳:“都怪你,这么危险的事情咋带小侄女儿去呢,她才多大。嫂子就两个闺女,疼的跟心尖尖似的,要是出了啥事,你拿命去抵吧。” 华铜道:“嫂子,是我对不起你,害的三丫头落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去。” 李氏摇头道:“妹夫别把错揽到自己身上去,明明是这丫头自作主张的要去打猎,谁都拦不住。” 华铜道:“我知道嫂子你担心三丫头的安危,不舍得她冒险,但是今天我得说一句,还得亏今日三丫头跟着去了,不然我这条命也可能交代在山上了。” 一屋子的人瞬间齐刷刷的看向他,华铜粗矿的面容上一脸认真。 李氏蹙眉道:“妹夫,你和妹子太宠她了,为了帮她真是什么都说。” 华铜正色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顶天立地,没这回事我绝对不会瞎编排,今天我和三丫头上山,一共遇到两头畜生,小的那头早死透了,我捞它的时候,没成想一旁的灌木从里,忽然跑出个大的来,还是直接冲着我奔来的。” 宋梅子哎呀叫了一声,华铜握住她伸过来的手,表示安慰。 “是三丫头镇定的朝它射了一箭,把那畜生引着朝她那边去的,我要动手时,已经来不及了,那畜生已经跑到三丫头跟前,我要是一动,就容易误伤她。” 李氏猛地揪住淡青色棉褂子的领襟,再听到更详细更惊险的那一幕,她心慌的几乎要受不住。 华铜感叹道:“三丫头的确能耐,而且命大,她只用一支箭就射穿了那畜生的脑袋,我赶过去的时候,她竟然是毫发无伤,还笑嘻嘻的问我,那野猪有没有事。” “三嫂。”华铜神色严肃的看着她:“你养了个好闺女,真真的,一点都不比男娃子差。” “娘。”屋里的声音一顿,甄知夏低着脑袋在大家眼皮子地下走进来,蹭到李氏面前站定:“我错了。” 李氏手抖了抖:“错在哪儿了。” “我错在不该一意孤行,只为了逞勇斗狠,不顾及娘,姐姐,小姑和小姑夫的感受,更应该考虑到,娘只有我和姐姐了,不该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让娘伤心,甚至感到诛心。” 宋梅子已经忍不住开始擦眼泪了:“这娃子咋这么懂事儿呢,不枉我疼你。” 李氏的眼泪却留的更凶:“知夏,你听着,我不要凡事强出头的女儿,只要你和你姐姐平平安安的,你懂不懂?” 甄知夏抬起头,脸色诚恳:“我懂。” “以后还要不要去打猎?” 甄知夏用力吸一口,她颇为遗憾的看了小姑夫和小姑一眼:“除非娘同意,不然再不去了。” 当天夜晚,娘仨再一次挤到一张床上一起睡,李氏摩挲着甄知夏头顶光滑的发丝:“我晓得三丫头想赚钱,你姐姐告诉我,你和你姐说,她的嫁妆你包了?” 甄知夏道:“不单是姐的嫁妆,我还要把娘的簪子赎回来,再在镇上买个大房子,咱么一起住。” 甄知春忽然道:“不要钱了,了不起我就不嫁人了。” 李氏嗔道:“又瞎说,你也跟着妹妹糊涂。”她与黑暗中看着两个女儿发亮的双眼:“挣钱也不该是一个人动脑经的事情,咱们是一家人,应该一起想办法。之前三丫头说的麻辣粉,等过完年,咱们去镇上卖卖试试吧。” 第二日大早,李氏就将和两个闺女商量的接过和宋梅子他们说了,因为宋梅子会做粉皮粉丝,这件事儿最好是能把他们也拉入伙。摆小摊一应需要的东西,就先和华铜说,让他捉摸着找时间慢慢做起来。 不过他们还没准备几日,离着春节不足一个月的时候,张青山忽然急匆匆的特地从梧桐村跑来,捎带了个消息:甄家老宅,开始闹分家了。 56提前分家(上) 老甄家表面上维持了十几年的太平,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上房内的铜盆已经少了会儿了,屋里头却还是没几丝热气。甄老头子如同一桩朽木一般,脸色枯黄的靠在床壁上,昏黄老眼无力的看着马氏在床沿跟前,朝着他的儿子儿媳妇们指手画脚,指天发誓的咒骂。 他的耕读传家,他的颐养天年,他的孝子贤孙,全毁了。 不,还有一样,甄老头手抖了抖,总算挣扎着坐了起来,他还有五儿,如果五儿这次能高中,就能光宗耀祖,到时候什么都能回来! 马氏已经激动的连着骂了小半个时辰了。 “你们这群不贤不孝的畜生,白养活你们了,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们拉扯大,就让你们后头来捅咱们的心窝子,分家,亏你们说的出口,你们爹还躺在床上呢,日日要钱要吃药,要人伺候。所以你们怕了,怕你们老骨头的爹拖累死你们,这个时候要分家,你们这黑了心尖的,一个个口甜心苦,巴不得我和你爹死了,你们好逍遥好快活去,做梦去吧。我马如花能把你们生出来,也能把你们掐死,告诉你们,你们就别想分家。” 马氏忽然朝着离她最近的甄大一头撞过去,抬手用长长的指甲狠狠刺刮着甄大的额头,尖锐的指甲立马在甄大冬日里头老树干般粗黄干裂的脸皮子上抓破了几个口子,心疼的孙氏忙把木讷讷挨打的甄大往后拉了一回。 马氏猝不及防,一个屁股蹲坐地上,还好冬衣厚重,并未跌痛,马氏借机撒泼起来,她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唱山歌般哭起来:“儿子打杀亲娘啦,这該浸猪笼的东西,敢动手打老娘啦,我活这么大岁数还要让儿子打,让我死了算了,我没脸皮活着了,这群畜生啊,该下地狱,让阎罗小鬼丢到油锅里炸。” 孙氏想扶她起来,但见马氏一脸凶相似要吃人一般,又踌躇不敢上前,再一看她男人额头殷殷的血,她干脆咬咬牙,退后了一步。 张氏平日里最是忌讳鬼神,听马氏连阎罗王,炸油锅都骂能出来,差点心窝子都气炸了,话说她和他男人原本是除了甄老头和马氏以外最不想分家的。为啥?她闺女且不论嫁的好不好,至少是嫁了,她却还有两个年幼的儿子,除了吃啥都不会,家里头甄二是靠不住的,她这了这些年的大锅饭早吃习惯了,一旦分家自起炉灶,她日子那有这般闲,可惜老妖婆又要挑事儿,不然她能赖着一天,就有人替她养儿子,她巴不得呢。 她看一屋子人缩着头,任由马氏胡天海地的骂,便在心里都将那些无用人骂了一遍,又想当初要不是马氏逼着卖她闺女,她闺女也不会好好的嫁到那种人家,这些日子,除了回门见过一次,周家人压根不放她会来,想到这里她横生胆气:“婆婆,你别尽攀扯啥别的,咱几家人都是梧桐村出了名的老实人家,孝顺长辈。要不是你非要在大过年的卖掉两亩地给五弟去考秀才,谁要在这时候闹分家。你为了自己小儿子要把咱都活活逼死,咱提分家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闺女,有啥不对。” 她说一句,马氏的脸就黑上一分,等这话说完,张氏已经不敢朝着马氏看了,她连忙拉了右手侧的孙氏一下:“大嫂,你咋说,昨天不是你说的最多么?” 祸水东引,孙氏一下子被推了出来,她一对上马氏阴狠的目光,就吓得倒吸一口气,张氏又添油加醋道:“昨儿个不是你说的,要是家里剩下的十亩地再出事,你家老大老二都老大不小了,眼看着说媳妇都难了,现在婆婆在这儿,你咋的不说了又。” 孙氏咬咬牙:“婆婆,我和当家的商量过了,咱们要分家。” 马氏一咕噜爬起来:“就是你个婆娘挑拨的,谁都可以分,他是老大,想咋分家,啊?” 甄大抖索了下,终于鼓足勇气道:“娘,我愿意净身出户。” 他话一出口,除了孙氏,大家伙儿都懵了,马氏愕然,反应过来立马尖叫道:“你个黑心烂肺的说啥,你就这么恨我和老头子啊,巴不得离了咱们自己过,你还有没有良心了。”甄老头子重重咳嗽了两声,马氏的声音戛然而止。 甄老头盯着他最最老实听话的大儿子:“老大你说啥?再说一遍。” 甄大抬起一张因为常年劳作,比实际年龄足足老了十岁的脸。这些年,他总敬着他爹他娘,尽可能的满足他们的要求,可今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儿,他是再也抗住了。先是五弟偷偷把家里的地卖了,三弟突然死了,没了三弟每个月在镇上打零工赚钱,五弟每个月的花销,就只算在学校的食宿费,一百二十文钱就能把土里刨食的一家人逼得透不过起来。 今年二房里的闺女总算嫁出去了,他媳妇儿孙氏总躲在屋里哭,他媳妇儿娘家比不得张氏娘家,这些年也嫁妆也没剩下几许了,孙氏是心疼她小闺女呢,绿儿瘦的像个小猴子,马氏一大声说话她就不停发抖。 爹已经干不了活了,现在一家子的地几乎就是自己和两个儿子在种,一想到五弟读了那么多年书,自己的两个儿子却大字识不了几箩筐,他就心疼的哆嗦。要是分了家,哪怕出去当佃户,一家人总也有出头日不是。 “爹,”甄大哀哀的唤了一声:“爹,让咱们分出去吧,咱不要地,只要分出去就行。您和娘这边,有事儿我们肯定来,我是大儿子不会不管您二老,但是五弟那里,对不住,我实在没这能力了。” 孙氏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马氏,马氏的目光来来回回在他们身上巡视,竟然是满脸的恨意,她居然恨他们,供着俩老的和五弟这么多年,婆婆居然不仅不感激,竟然还恨着他们。 甄老头听了甄大的话满心失望,但是瞧清楚他家老大的脸上,分分明明写着绝望的时候,他终于松动了,他缓缓转向甄二:“老二,你咋说?” 甄二瞧了自己婆娘一眼,要说分家他也有些犹豫,一方面是因为他俩儿子压根算不得劳力,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再熬过俩月,说不定五弟中了秀才呢,现在分了家,过去那些苦头不是白吃了么。 张氏见他那样就晓得他想什么,忙道:“咱也要分家。”这个没用的男人,就算他五弟考中秀才,他们也捞不着好,老婆子第一件事情肯定就是替老五娶媳妇,当了秀才,老婆子未必就瞧得起种地的了,甄家老五又有先例,说不定为了亲事,老婆子和老五狠心起来,能瞒着老头把剩下的地都卖了!与其那样,不如有多少先抓多少。再说了,老五要是真中了,就凭着他们养他那么多年,他敢不管他们。 甄老头子也不计较老二媳妇不懂规矩了,他灰败着脸色道:“我晓得,这些年为了五儿,大家都受委屈了,你们真铁了心要分家,我今天就答应你们。” 马氏万没料到甄老头居然松口了:“老头子,你疯了?就这么让他们分出去,咱可咋办,五儿可咋办。他还要读书呢,你就不管他了?” 甄老头长长的叹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不能为了五儿,把其他儿子逼得都没活路了。” 甄大眼眶立即红了起来。 甄老头继续道:“五儿要读书,这事儿就先不告诉他了,等把老三媳妇儿找来,咱就分家。” 孙氏怪声道:“她屋里都没男人了,还想分啥,这甄家的东西自然得分给姓甄的,三弟媳妇她一个外姓人,两个丫头也早晚嫁出去,把东西给她们可不公平。” 甄老头怒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老二,看好你媳妇,一次两次的,懂规矩没。” 甄二却不吭声,显然他也不想让三房把本来就少的东西再分了去。 甄老头气的发抖:“你们几个畜生,想分家我不怪你们,算我们老的这些年亏着你们了,但是老三媳妇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两个闺女,老甄家啥都不给她们,难道看着她们饿死?以后咱们在梧桐村还要脸不要了?” 张氏低声嘟囔道:“不是还有梅子么,人家里有钱,人也愿意养着她们,要咱们做啥殷勤。” “二嫂这话说的好滑稽,我家里有没有钱,管你啥事?” 堂屋的门猛地被人推开,宋梅子沉着脸的看着张氏,她身后头站着三房的娘仨,她男人华铜,甚至两个双胞胎都跟来了。 话说当日张青山捎带了消息过来,甄知夏她们并没有急匆匆的就跟了过来,老宅那些东西,她们压根不惦记,不是说东西多少的问题,而是甄三那事之后,除非必要,她们压根不想再和老宅的人有多攀扯了。一家人还是该干嘛干嘛,华铜当天下午就把两头野猪运到镇上相熟的酒家,换了一十八两银子回来,而且和宋梅子两人商量好了,竟然是一文不要,全要留给甄知夏。 要说一下子说不清楚十八两银子有多少,当年甄三还在的时候,老宅那些人一年不吃不喝也赚不了十八两,这钱对庄户人家来说实在算不得少了。华铜和宋梅子坚持,李氏百般推脱不得,倒是甄知夏大大方方接下来,还笑嘻嘻和小姑小姑夫说道:“大野猪是我杀的,小野猪不是,那小野猪的钱就是你们入伙麻辣粉的定钱,以后咱卖出的麻辣粉,有多少都算小姑小姑夫一份。” 这话说出来,大家只是一笑,当时谁都没在意,也没能想到今日一碗麻辣粉,日后能发展成那般大的家业。 娘仨也没整理什么东西,回老宅不过是等分家,分家完了。还是打算回榆钱村的。只是宋梅子不放心,说什么也要一家老小都更过来,怕她嫂子吃亏是一回事儿,更重要的她也想处处憋了那么多年的恶气。 俗话说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张氏也没想到,才说两句就碰到正主了,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哼了一声:“你住这儿一个月,天天拿着好东西补贴三房的,当别人没瞧见呢。” 宋梅子冷笑道:“笑话,我的东西爱给谁给谁,给我三嫂是我愿意,碍着你啥了?还是说难道我给了,我三嫂该得的东西就没了?有这道理?” 张氏恼怒道:“老三媳妇该的啥有你啥事儿,你一个嫁出去的闺女,还管娘家事儿了?再说了,你还算不得正经的甄家人呢。” 这下连华铜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生来一副黑面,些微有些表情就很渗人,那模样瞧得张氏浑身禁不住的一哆嗦。 宋梅子大步往前,咄咄逼人道:“我不算这甄家人?当初把我卖了十两银子咋不说这话呢?” 马氏脸色大变,甄老头咳嗽了两声才道:“今天说分家的事儿,不提别的,不提别的。” 宋梅子讥笑一声:“好,这事儿咱可以先不计较,但是今天分家要是分的不公平,就别怪我把啥事儿都抖出来。” 甄知夏低头忍笑,看来今天都不用把小叔的事情拿出来,光小姑一人就能把老宅的二老搞定了。 三房一群人的到来,屋里的气氛瞬间又变了,甄老头接过马氏递过来的开水,喝了好一会儿才平下气。 “咱老甄家,现在各自住的屋子不动,不算那些零碎,大件的就只有十亩地,还有些农具,咱按着每屋一份算,大概的分六份。” 甄大张开嘴刚要说话,甄老头立即摆摆手:“老大,我不会让你净身出户的,这些年你们几个谁最吃亏,我心里清楚。你和老三家里都有两个儿子,东西少了没法活,至于老四老五都没成亲,暂时还是跟着我和老婆子过,东西就……” “爹,我啥东西不要,留着给哥哥弟弟吧。” 众人皆是一怔,甄老头抬起的手更是还未来及的放下,谁也没料到一直一声不吭低着脑袋的甄四会忽然说出这话来。 57提前分家(下) “爹,我这几日一直想和您说,全叔他,他想找我入赘,我已经答应他了。”甄四闷头说道。 这全叔姓谢,也就是之前帮着甄知夏她们连夜逃到镇上去的大爷。谢家和甄家一样,在梧桐村是独姓,但是老谢家人丁单薄,老夫妻一把年纪膝下只一个闺女,年纪比甄四还小五岁,谢家闺女谢翠翠在十五岁的时候,他爹妈不舍得把她远嫁,就把谢翠翠嫁到了隔壁村,一开始倒也是一桩好姻缘,可惜那姑爷最近几年愈发的不成器,中间闹出几桩子的腌臜事儿。等熬到去年年末,谢翠翠忍无可忍,求了她爹谢全帮忙,和人和离了,还把三岁大的小闺女抱了回家。 只是甄四没头没脑的突然提了这一出儿,一屋子的人都没料到,均是一脸错愕的,其中各种表情占了个全乎。马氏突然跳起来:“放屁,你个没出息的畜生,想丢我老甄家的脸,你弟弟还要考学呢,你这个做哥哥的想着去入赘,让他咋做人哪?那谢家闺女是个什么好东西,被人休了还想招赘,我呸,她当她自个儿是皇帝的闺女呢,不要脸。” 甄四一张秀气的脸孔涨得通红:“谢姑娘她不是被休的,是她之前没遇到好人才和离的,错不在她。” “她没遇到好人,你就是好人了?老四,你出息了,能耐了,为了个带着拖油瓶的破鞋能和老娘顶嘴了啊你。她没错?没错和人和离?就算是她男人错了,她也不是个好的,看不住自己的男人,顶个屁事儿。老四啊,平日里看你老实,原来是一肚子的心思。” 马氏这话说的太难听了,莫说此刻甄四羞愤欲绝,就连甄老头都听不下去了:“行了,你这张破嘴少说两句。” 老谢家虽然人丁单薄,但是老谢却是个能耐人,人又勤快,年轻时候不显山露水的,要不是谢翠翠和离之后归家,老谢为了养闺女外孙女,一口气买了村子里十四亩地又佃出去,村里还没人知道这老谢这般有钱呢。现在老谢还时不时的用牛车往返镇上和村里做买卖,有村人闲聊就说,这老头还指不定藏着多少钱呢。 甄知夏看着因为天生跛足,格外苍白没有精神气的甄四,若是他能入赘老谢家,可算是一桩好事儿。首先全叔人好,不然也不会对着她们孤儿寡母施援手,再者从实际上说,老谢家的家底还算是宽厚的。像甄家原来倒是有三十亩地,可那是一大家子的,按人头分可比老谢家差远了,而人老谢家又不要供着啥读书人,那日子就能过的更好。只是奇怪,甄四和全叔认识那么些年,他闺女也回家快一年了,怎么这时候提出来这事儿呢。 甄四倔强的站了一会儿,忽然扑通一声,朝着二老跪了下来:“爹,您都愿意让大哥二哥他们分家了,也给我留一条活路吧。全叔一家都是好人,谢姑娘她也不像,不像娘说的那样,谢姑娘她的确嫁过人,也有孩子,可是我又有什么,我天生是个瘸子,力气还不及有些妇人……要不是之前妹夫教会了我手艺,全叔和我提这事儿,我还没脸答应下来呢。爹,娘,求你们了,家里这情况,没了我还更好些呢,就让我,让我入赘谢家吧。” 他说完就咚咚咚的朝着床上的甄老头磕起头来,屋里的几个妇人几乎都有些哽咽,华铜忽然放下一直抱着的猫儿,走过去用力把甄四扶了起来。 宋梅子擦了擦眼角,大声道:“入赘咋啦,我四哥不入赘,难道家里头还愿意给他十几两银子给他取回来一个新新的闺女不成?家里头要是早愿意,四哥也不用熬到现在了。不给银子还算了,四哥编了这些年的筐子钱都没给人留下一文。还嫌弃入赘丢脸,你们看四哥光棍一辈子就不丢人了?” 甄知夏佩服的看了宋梅子一眼,这家人,除了两个老的装糊涂,谁不晓得甄四是个好的,性子绵软温和,可惜甄家给了他一只瘸腿,生他的又是这样得爹娘。 甄老头被宋梅子的话气得哆嗦,奈何她句句在理,他没这个脸反驳。他沉着脸想了半晌,也好,最近他的身子越来越不行了,吃了那许多药下去,撒了那许多银钱也没见好转,归根到底这还是心病哪。为了五儿考试的十两银子都急的要卖地了,要是再想办老四的婚事,这钱可是真的不凑手了。 甄老头长叹一声:“老四,这入赘,可就不是咱老甄家的人了,你不如再想想?” 甄四摇摇头:“爹,这么多年我就这一个要求,您成全我吧。” 甄老头瞪了又要开口的马氏一眼:“罢了,要不是咱家到了这步田地,我说啥也不让我儿子入赘。” 这话就是答应了?!甄四激动的瞬间抬手捂住脸,一个二十四岁的大男人就站在屋里无声的哭起来,华铜拍了拍他肩膀,甄四才用力擦了擦脸,两人一起退到众人身后。 “老四这样,那家里的东西就要少分一份了。”甄老头打起精神,继续被打断多次的分家:“但是这分五份,也不能分的完全一样,五儿他还在读书,需要用钱的地方多,我和你们娘年纪大了,也需要多些东西傍身,所以家里的钱就不分了。至于那十亩地。”他顿了顿,将众人的脸色先扫一遍,才慢慢道:“老大家分两亩去,老二家分两亩去,老三家,你们虽然没劳力,但是老三这几年在镇上帮工,也替家里出了不少力,也分两亩吧,余下的就留给我们两个老的和五儿。” 甄老头一口气说完,才重重的又靠回床壁上,这回连马氏居然都没吭声。 甄知夏讶异的眨了眨眼,后来又明白了,可不是么,他爹可是小叔害死的,这两个老的还不敢再来挑拨她们呢。再者,这明面上看起来,分的公平,可是有个最最重要的,马氏这些年到底藏了多少钱,可没人知道。 东西安置完毕,就要请里正和村里的族老作证,家里还要办上一桌分家饭。 马氏借口身子不舒服,就由大媳妇儿孙氏和二媳妇儿张氏操持席面,再寒酸的人家,这分家饭也得做的好看,以往三个媳妇儿里头,李氏做饭是最最好的,可是这回让张氏很不满的是,婆婆马氏压根就没点李氏的名。 张氏一直忍着直到厨房才爆发,她用力将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啥玩意儿,出去住了几个月回来,真当自己是客人了,笼着袖子啥都不干,等谁伺候呢。” 孙氏方才挑了个时候把李氏的钥匙还给她了,现在满脑袋想的都是分家后该咋办,压根没搭腔。 张氏嘀嘀咕咕的烧火:“大嫂,你今天咋屁的没放几个。这家分的也太不像了,老五就是比咱加起来就精贵,一人败光了二十亩好地,这贫地还要再分一份去。还有老三屋里,连个男人都没有,还和咱分一样多的地。公公他就算病着,也是贼精,就轻飘飘一句,钱就不分了,就把咱们打发了,谁不晓得家里的钱就是大头啊。哎,大嫂,我和你说话呢,你咋不吭声,我还能靠靠娘家,你家俩小子,一个闺女到时候准备吃啥啊。” 孙氏心不在焉的哎哎了两声,张氏这才没趣的闭上嘴,动手做起活来。 华铜和宋梅子说了一声,想去开导开导老四,宋梅子就跟着李氏回了那间几个月没住人的小院儿,几人进去一瞧,屋子包括院子都是干干净净的,这孙氏做事可是真的地道。 让了两个闺女去厨房烧水,李氏把猫儿狗儿放在床上自己玩儿,又拉了宋梅子细细聊了起来:“老四这回可是好了,虽然入赘听起来不好,但是日子总是自己过得,他舒心就行,反而是大嫂他们,虽然如愿分了家,可是日子还真是难过呢。我想着干脆把咱们分到的两亩地,给他们种算了,就当帮帮他们。” 宋梅子爽快道:“你的东西随你啊,我来这儿就为了出口气,但是你这么想和你俩闺女说过没,你那俩丫头,主意可大着呢,尤其是知夏那丫头。” 李氏笑道:“这就是昨晚她们主动提出来的。” 宋梅子不禁啧啧两声:“这俩丫头倒是真难得。” 甄大提前跑去村里请人,到了傍晚正常的饭点,里正合着三位村老都来了,甄知夏到了老宅一看,顿时诧异,怎么许汉林小大夫也来了。 里正虽然奇怪,咋的有人大过年的分家,不过到底是人家务事,也没多问,他客客气气的和甄老头寒暄几句,不过是称赞他治家有方,儿女孝顺,然后里正就顺顺利利的写了分家书,众人在上头签了字,甄家每一屋手持一份,三房这屋的,依旧给了甄知夏保管。 最主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一家人陪着里正村老和和睦睦的吃了饭,这分家大戏彻底落幕。 女方这一桌上,马氏借口身子不舒服,压根没出席,二房的一屋人毫不避讳的吃的狼吞虎咽,甄知夏不时瞥一眼男人那边的主桌,瞧着里正用提早离了席,她便匆匆跟了过去。 “里正伯伯。” 里正是个不到四十的中年人,和一般庄稼人不同,看着很有些清瘦,今日饭桌上他喝了两杯农家自制的米酒,这会子时辰天色已经有些暗,他眯着眼先看了会儿来人头顶上的两个包子,才笑道:“是三丫头啊,有什么事儿么?” 甄知夏道:“里正伯伯,东哥儿明年二月就要考秀才了吧?” 里正点点头:“是最要紧的时候,这几个月都要留在书院看书呢。” 甄知夏笑道:“我就晓得是这样。”她将手中的布袋子递了过去:“伯伯,东哥儿一直很照顾我们一家,这是我自己做的书袋,您看着有空就拿给他用吧。” 里正伸手接过来仔细看了看,二十来寸大小,可以扎口的棉布袋子,做的简单了些,也没绣花,只在布袋子右下角绣了个淡蓝色的“書”字,看着清清爽爽,读书人不需要花里胡哨的东西迷惑心智,这个倒是不错。 里正客气一下就收了,甄知夏这个丫头,他是知道的,他小儿脾性使然,对外人向来有些冷淡,对着甄家三丫头却有些例外,又借书又教着识字的。今天他要是不收下,日后被他小儿子知道了,怕是要怪他。 还好这丫头没做个荷包,绣花的笔袋什么的,不然回去教儿子他娘瞧见了,还得费口舌解释一番。 甄知夏送了书袋子出去,自觉回甄家最大的任务已经完成,回头不过才走了两步,就见个高高瘦瘦的身影负手立在路口,身后甄家院里,今日特地高高挂起的花边儿灯笼,在他头顶照了个金边儿。 58又被轻薄!!(修) “小大夫?!” 甄知夏猛地顿住脚步,许汉林却闲庭鹤步的朝她走了过来。 四个多月没见,这小子又长高了,甄知夏有些吃力的睁大眼,他背着光,让人分辨起来有些困难,不过还是勉强能瞧得清他愈渐浓密的眉眼,原本肉乎乎的脸庞瘦了好些,不知道为何,才短短几月,脸上十足的稚气竟然褪了大半。 唔,这小子虽然未长成那种面如傅粉的阴柔美少年,却也有些翩然的味道了。 甄知夏迅速将他和脑海里能想起来的人比较了下,瞧着日后的模样,应该不比甄惜福差。 原谅她见识浅薄,这些年她除了对梧桐村和榆钱村熟悉之外,只有在镇上短短住了一个月,甄惜福实在可以算是她所知道的男子中,相貌最为出挑的了,称得上是美男子,虽然人品成渣。 甄知夏见他愈走愈近,偏又沉得住气默然不语,她便后退两步,伸手不自觉的摸了摸下巴,这小子长得好看又如何,难道还想恃美行凶?当日他咬她一口,她还记着呢。 当下没好脸色给他看:“你来我家干嘛?” 许汉林也不恼,浓眉一挑微微一笑道:“分家宴这种大事儿是必然要请我爷爷的,我爷爷年纪越来越大,好些事情都由我出面。” “来就来,你不好好在院里吃饭,跑出来做什么。”她瞥一眼他身后,百米之外的院内人影憧憧,分家宴正入佳境。 许汉林不答反问道:“你为什么要送东西给里正小儿子?” 甄知夏只感到莫名其妙:“我为什么不能送东西给里正小儿子?” 许汉林看了她一会儿,见她面容娇艳鲜妍比几个月前更甚,忽然把头扭向一边儿:“性子真倔。” 是你性子奇怪好不好,甄知夏冲他瞪眼。 二人眼对眼,相对无言的看了会儿,许汉林背着光,脸上的神色瞧着模糊,甄知夏便只当他和自己一般瞪着自己,更加不甘示弱的扬起下巴。 许汉林却是就着光将她瞧了个分明,饱满的小脸,浅淡到几乎看不清的细密绒毛,杏眼是杏眼,眼尾却勾人似得微微上挑,墨黑的眸子里映着夜空的星子,波光流转的,初看只觉得漂亮,看久了却似是有千百只猫爪子在心窝处挠着,教人呼吸不平起来。 是那么多次,这丫头手把手教他射箭时候的心跳。 许汉林一个晃神,视线微微一动,一不小心落在甄知夏粉润饱满的唇瓣上,他竟是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粉唇…… “呀!!!!!” 甄知夏急忙用力去掰他蓦然抬起,牢牢捧住她脸颊的双手,急叫道:“许汉林!你又想咬我!” 许汉林骤然惊醒,落下的吻仓皇的转了个向,再次落到她小巧的下颌处,微微张口轻轻咬下。 甄知夏气的跳脚,一下朝着他膝关节踢了过去,许汉林猝不及防,险些摔下去,却又眼明手快的握住她擦身而过的臂膀,牢牢握紧不放手。 甄知夏怒气冲冲的冲他比划了下拳头:“许汉林!你找揍哪!” 许汉林不敢贸然抬头,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眼下的脸色定然红的骇人,因为他已经清楚感到自己燥热的汗水从鬓角处慢慢渗出。 喘息片刻,他忽然用力把这丫头拽到自己跟前,再次背着光,借以掩去脸上的绯色:“喂,丫头,你听着,我也要走了。” 甄知夏瞪他:“赶紧的,慢走不送。”用力想挣开,又被他紧紧按住。 许汉林平了平心绪,才开口道:“我和爷爷要离开梧桐村了。” 甄知夏淡淡哼一声。 许汉林慢慢松开钳制住她臂膀的双手:“你上回走的时候,特地和我说了,还说日后定然来找我。这回我要走了,我也告诉你一声,以后一定会来找你。” 甄知夏想刺他几句,终究还是同情他幼年丧父丧母,就只是别别扭扭的为了一句:“你们为什么走,梧桐村就你们两个大夫,你们要都走了,村里人瞧病就得看神婆了。” 梧桐村有行脚大夫,已经是很难得了,许大夫和许小大夫一走,梧桐村的村人就得像周围的几个村子,一旦村人生病了,就用些土方子,或者请神婆过来跳跳大神,喝一碗香灰水了事。 许汉林低低笑一声,将双手负在身后,挺直了纤长身躯道:“我爷爷说,我是天生的大夫,他已经倾其所有,再无东西可教了,所以他打算带着我去投奔县城的师弟。” 甄知夏闻言一愣,再次上下打量了许汉林一回,天生的大夫?好吧,不过他说的县城…… “你是要去南风镇?”这里方圆百里,几个村庄城镇,唯有南风镇是县府衙所在地,也就是所谓的城关镇,只不过南风镇的名字由来已久,大家都叫惯了,许汉林以说县城,到让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 许汉林用力点了点头。 甄知夏心底某些东西飞速的一闪而过,决定还是不告诉他,她们过年后就去南风镇卖麻辣粉,南风镇那么大,她还不信就这么巧就能那么快遇到他。 甄知夏抬起手,使劲力气发泄似得用力拍在他左肩上:“那就去吧,前途要紧,小大夫,我奉劝你一句,医术要学,但是人品更要紧,人品好医品才会好,为了不祸害南风镇的百姓,请你好好学习。” # 分家宴结束,宾客散尽,李氏去厨房找了正在洗碗的大房媳妇孙氏,把她领到自己屋里商量事情,张氏本来就在嘀咕,凭啥又轮到她们几个收拾残局,一看孙氏也被拉走了,气的把正洗着的木勺狠狠摔进瓦盆里,砸出哐当一声:“你自己不洗就不洗了,还把别人拉走了,算啥意思。现在可分家了,谁也别想多占便宜,你们不洗,也别想着我洗。” 当下撂了摊子,也甩手不干了,留了一堆锅碗瓢盆,自去屋里躺觉。 孙氏几个月没见着李氏她们,自然有好多话要好好寒暄的,李氏由着她天南地北,鸡毛蒜皮的到处说了一通,又说到甄四入赘的那家人家,谢姑娘她也是见过几回的,性子很是好,要不是之前被前头那家人家耽搁了,又不舍得自个儿闺女,怕是怎样也轮不到甄四的。 李氏笑道:“左不过也是因缘罢了,这二人都吃了那么多苦头,终于是苦尽甘来了。” 孙氏点点头道:“是啊,瞧着好日子就在前头了,这才活着带劲儿。”说话间想着自己以后的日子,就带了一丝茫然。 李氏拍了拍她手背:“大嫂莫急,你的好日子也在后头呢。” 孙氏强颜道:“对,我和当家的都说了,哪怕净身出户,咱也能靠着自己过下去。更何况咱现在还有两亩地呢,还不算太落魄。” 李氏却摇了摇头:“不够,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有话和你说。” 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纸放到桌上推过去:“你们家里男孩子多,力气是不缺的,我却只有两个闺女,所以这个给你们用更加合适。” 孙氏疑惑的打开一看,她虽然不识字,但是上面红红的图戳她却是看熟悉了的,那和方才她拿到的两亩地契是完全一样的。 李氏笑道:“我和闺女最近几年都不回梧桐村了,地荒着也是荒着,这地就给你们种。” 孙氏捧着地契愣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这不行,你孤儿寡母的,日子比咱还难过呢。”她慌慌张张站起来,把地契往外边推:“我要是拿了甄家分你们的地,我成啥了我?” 李氏微微蹙眉,用力把孙氏按回木凳上:“大嫂,你认识我这么久,我像是会打肿脸充胖子的人么,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若是觉着勉强,就不会把地给你。你听好了,我两个侄儿当时给他叔当孝子,这地给他们,他们受得起。” 孙氏愣愣的看了看李氏,又对着手上的地契发起呆来,若是真的能拿下这地,他们大房的日子自然会好很多,但是…… 李氏微微一笑:“大嫂,可是怕二嫂日后找你啰嗦才不愿拿这地的?” 孙氏忙道:“自然不是,现在可是分家了,咱们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她若是再和以前一般,我也不依她。” 李氏笑道:“那便好,大嫂你千万莫要觉得自己比二房他们得的多了,我说句越矩的话,大嫂的娘家可没二嫂的那般能力,再者,当初我大侄女儿出嫁用的可是公中的账,这事儿压根没法比,既然分家了,你总得多为你几个孩子考虑。” 孙氏终于将手中的地契握紧了:“三弟妹,你这样帮我,我哪里受得住。” 李氏道:“我总不能看着你们活受罪。”又起身,从今日带来的包裹底下翻出两个银锞子,都是足量的五两纹银,依旧推到孙氏面前:“这十两银子,你也拿着。” 孙氏似被火烫了一般,她吓的话都说不了了:“你,三弟妹,你要折煞我了。” 李氏叹口气:“大嫂,这银子不是我挣得,是知夏那丫头赚来的,她说拿给她大堂哥娶媳妇。” 孙氏惊的也忘了其他了:“啥?三丫头哪来的这么多钱?” 李氏便把甄知夏猎杀野猪的事情速速说了一遍,孙氏只听得目瞪口僵,半天才回神道:“这丫头,不是一般人哪。” 李氏倒也不否认,又笑着继续道:“我替你算过了,就算把地给你们种,要想在两年内凑满我大侄儿娶媳妇的钱也是不可能,我不能看他像四弟那样被耽搁。大嫂这两年好好替大侄儿留意留意,别为了省银子娶了个不成器的回来,那是害我大侄儿一辈子。这十两银子足够在庄户里头寻个老实肯干的媳妇,你们住的地儿实在太小,等老大成婚后干脆搬到我这个院儿里来住,一家人先把日子好好过起来,哥哥再帮帮弟弟,弟弟再帮帮妹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嫂,你就是为了三个孩子,这钱也得收下。” 孙氏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捂着嘴低声哭起来:“我替我三个孩子,谢谢你们。” 59三方的转机!!!(修) 花开三朵,一一表之。 江南少雪,不过因为江南的天气潮湿,那深深入骨的寒冷也是旁他地方的人经受不住的。若非必要,鲜少有人在这个时辰赶路。 梧桐村通往南风镇的土路上,徐徐行着一辆绣字缎纹的马车,那车厢足足能容下五个人并排而坐,拉车的骏马更是膘肥体壮,身上的鬃毛柔顺的跟缎子似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调。教的好马。 拉车的汉子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头戴毡帽捂得严严实实,前行一段忽然扬声朝着身后的车厢道:“许老大夫,这般行车,您可还受得住。” 片刻后,车厢内传出一位老者的声音:“不碍的,你放心赶车便是。” “好嘞。” 马车车厢内足足垫了七八寸的厚重棉絮,是上好的丝绸制就的被面,既软又暖。一个身着简朴素布深衣的老者正闭目仰靠着,马车微微一颠,他便转而睁眼看向自己跟前身着同样款色深衣的少年。 “汉林,此次前去福仁堂拜师,切不可像在山野一般行事散漫。我师弟当了多年的太医,宫中贵人,当朝显贵所见不计其数,所以脾性自然苛刻严谨,比我更甚,你得加倍小心,可有听明白?” 许汉林不复嬉戏神色,郑重道:“是,爷爷。” 许大夫道:“我知道你素来不满我管教严厉,但是你要知道学医容不得一点歪心。我从来不会看错人,汉林你太聪明,只要刻苦努力,日后定有作为,但若是歪了心思,那你还不如从此以后就当个什么都不会的废人!” 许汉林后背微湿:“孙儿不敢,孙儿知道爷爷都是为我好,我定然会刻苦勤奋,出人头地。” 许大夫满意的颔首:“不错,我就是要你出人头地才,带你去福仁堂,我的师弟从小天赋比我高,他当了太医,我却阴差阳错沦落成了个不入流的行脚大夫,还好我有了你,汉林,我的好孙子,我行医数十年,没见过比你天分更好的学生,我现在已经教不了你了,你拜我师弟为师,不过几年,定然能远胜于他,也好好替我出一口气。”.. 许汉林迟疑道:“爷爷,你想让我当入宫当太医?” “入宫是飞黄腾达的捷径,但是你的性子太容易走偏锋,你是我许家唯一的子孙,我不会拿你的性命冒险。” “那爷爷的意思?” 许大夫微微一笑,也毫不介意车外,福仁堂的车夫可能将他的话听了去:“我要你超过我师弟所有的徒弟,继承他的衣钵,同时,继承我师弟从师父那里传下来的的福仁堂!” # 朱子学堂作为朝廷的县学,建的也是分外体面,亭台水榭,假山石桥,无一不缺,裴东南住的学子宿舍,一推后窗,就能看见一潭已然结了薄冰的池水,现在潭水的风景虽有些落寞,及至夏日之时,倒是能看到亭亭玉立的一株芙蕖于潭中窜起。 裴东南的父亲,梧桐村的里正大人,一早赶了过来,特意为他的小儿子送餐。 裴东南握着比笔洗粗了不少的白瓷茶盅捂手:“母亲这又是何必,学堂的伙食向来很好,还劳烦父亲特地跑一趟。” 里正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母亲的脾气,几日不见你吃她的饭,她便要操心,不过这鸡汤煨足一个时辰,还赶在许大夫离开前问他求了些补药加在了里头。” 裴东南微微扬眉:“许大夫离开?去哪里?” 里正道:“说是年纪大了,住在村子里多有不便,好像说,也是来了南风镇住下了。” 裴东南哦了一声,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想什么。 里正又取出一个书袋子递过去:“甄家那丫头教我给你的。” 裴东南一愣,连忙松开茶盅伸手接过细细翻开,待看清那浅蓝色的“書”字忍不住勾唇笑起来:“这丫头绣的东西也不是不能看。” 他今日穿了一身淡青色的士子服,衬的他的笑容显得尤为干净清秀。 里正看了会儿便道:“我便知道这丫头的东西你不会不要,索性送鸡汤的功夫一起带来。” 言语里头也听不出什么情绪,裴东南不置可否,只是小心翼翼的将书袋子轻轻压在案角的书堆下。 门口忽然轻轻响了两下敲门声,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莫名,待来人推门而入,裴东南立即起身恭候。 里正弯身行礼道:“院士大人。” 白院士笑着摆摆手:“你还给我来这套,多久没寻我喝酒了?” 里正笑道:“年纪大了,不该喝的就戒了吧。”又从带来的饭匣里拿出一只白瓷茶盅:“内子熬的鸡肝肉桂汤,冬日饮汤总好过喝酒,我内子嘱咐我,特地带来给院士尝尝。” 白院士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待会儿带到我宿舍去吧,我来是看看东南最近写的文章。” 裴东南忙将不久才做完的一张薄纸递过去,站着恭敬的等白院士过目。 白院士边看便点头,看完一遍,又拿手指指着文章中央:“这句,还有这句是锦上添花,不过文章还只算得是中规中矩,东南啊,你的性子还是太过拘束了。” 裴东南谨慎道:“谢院士指教。” 里正叹气道:“他的性子太过温文,也是我一直担心的。” 白院士又笑道:“卿之,你也莫要担忧,照着东南平日里的水准,秀才是一定的,不过能不能中廪生就要他看当日发挥了。此地无事,你还是陪我去喝汤吧。” # 原本打算过完年再去南风镇的白鹭寺求平安符,不过李氏娘仨计算了下开麻辣粉摊的时辰,还是决定今天就去拜佛,回来的路上再去访求摊位。 华铜正好要将前几日打得猎物和之前养肥的家兔拿去镇上的大酒楼,宋梅子怕庙宇人多,反而吓到猫儿狗儿,故而留在家里没跟来,华铜赶着牛车将娘仨送到白鹭寺山下,合着她们说定了时辰,就先行去了。 南风镇的山,说出来给北方人听,怕是要笑死的,一过长江界,哪里的土墩墩怕是都要比这南风镇的山更要像山一些。 不过这自然不影响白鹭寺的香火鼎盛,甚至因着白鹭寺离镇中心不太远,这里的香客中尤为女客为多。当中也不乏一些本镇乃至临边几个镇上大户人家的闺秀和夫人,当然她们出行,必然是奴仆环绕,前呼后拥的。 甄知夏一时好奇蹭到一户家的马车前,想瞧一瞧,这镇上的大户闺秀到底是何面目,奈何鼻前闻得淡淡香风,耳旁听得环佩叮当,那大家闺秀在几个贴身婢女身后若隐若现,就是不露个正面。 李氏好笑的把她拉回来:“乱跑什么,也不怕拐子拐了去。” 甄知夏淘气道:“哪个拐子敢拐我,我又不似那些人,身上随便掉个什么下来也值得不少钱。” 李氏无奈道:“你当人家傻的?人家出来上香,自然不会带什么要紧东西在身上,且大户人家的小姐身边总有专门负责捡环钗的小丫鬟的。” 甄知夏奇道:“居然还有这种丫鬟?” 李氏笑着还要再说,瞥见周围香客人群挤挤的,若是利于此地不动自然不便:“走吧,咱们去大雄宝殿。” 佛前两列橙黄蒲团,甄知夏跟着娘亲姐姐跪倒礼拜,心中念念有词。 菩萨宝相庄严,佛堂内烟香缭绕,若你只是个凡人,到了此地也必然心生敬畏。 甄知夏自认是个凡人,她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她一直觉着,若是心中毫无敬畏,那么为人就很容易没有底线,若是心存再存恶念,就很容易做出可怕的事情。 李氏今日的心思似乎格外重,她闭目合掌,对着座上观音喃喃不停,甄知夏端她侧面,一时又想起,甄三方死时,她的模样。 许是李氏的模样太过于虔诚,在她祷念足有一刻钟后,一个眉目清秀的小沙弥双手前探,递过来一支签筒:“女施主,今日我师父解足九十九支签,这是最后一支,赠与有缘人。” 李氏讶然接过,顺势谢过小沙弥,小沙弥拱了拱手便走了,甄知夏的目光跟着那沙弥直至一个七十上下,身穿袈裟的老和尚身上,那老和尚看着鹤发童颜,在一众来往繁忙的香客中很是不凡。 “切切”声响,竹签跌落在佛前,李氏拾起竹签,挪步至老僧面前,虔诚道:“师父,请问此签和解?” 老和尚开目看一眼竹签:“施主所求为何?” 李氏犹豫了下:“问子女安康。” 老和尚微微一笑:“施主红鸾星位重,不如问姻缘。” 李氏面上一红,又不好拂袖离去,只得低声道:“求师父指教。” 老和尚复又将目闭上:“前缘未断,不过是否可续,还要看施主自处。施主的决断,不单单是影响到自己,还会关系到施主的家人。” 李氏牵着甄知夏姐妹,有些恍惚的朝外走,大雄宝殿的香客如织,虽然甄知夏不时的拉一拉李氏,她最终还是和一旁擦身而过的妇人轻轻撞了一下,那妇人手上才求来的一张黄符便飘落地上。 李氏慌忙俯身,将那黄符拾起,递于那妇人:“抱歉,夫人。” 那妇人身边身着粗布袄的丫鬟将黄符纸接过,那妇人扭过头来淡淡一笑,瞧着李氏方要张口,忽然面色大变:“二,二姨娘?” 60遇故人(加更) 那年轻妇人惊诧万分之余居然伸手,一把扯住李氏的袖口,似怕她会凭空消失一般:“二姨娘,当真是你。” 李氏被这声二姨娘惊得浑身一颤,她僵硬着,以一种难以描摹的神情,瞪眼看着眼前这圆脸蛋柳叶眉,身形圆润的年轻妇人:“香荷,你是香荷?!”她在秦家当二姨奶奶的时候,这香荷和香芹都是贴身伺候她的婢女。 那妇人瞬间哽咽,泪水早已经湿了半面,她又惊又喜的连连点头:“是奴婢,奴婢是香荷,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你一面。” 一旁粗布袄皮肤微黑的丫鬟第一次听见夫人自称奴婢,居然就在人来人往的香客中定定站着,吃惊的仔细端详起李氏来,这是个好美的年轻妇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六七岁,只是窈窕身形被一身粗布棉袄紧裹着,完全是一副贫寒人家的打扮。 香荷和李氏也已经将对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李氏自然是欢喜的,她主动抓起香荷的手:“近来过的可好?” 香荷摩挲着李氏粗糙的手掌,再盯着李氏略显臃肿却干净整洁的粗布袄看了许久,神情有些不忍:“姨娘,你怎会在此,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李氏轻轻摇头:“还叫姨娘做什么,叫我阿敏便是了,这里人多,咱们寻个地方好好说话。” 香荷还处于久别重逢的震撼中,反应总有些略迟,她紧握住李氏的手:“咱们现在就下山。” 李氏笑道:“等等,先给你介绍下我的两个女儿。” “女儿?”香荷扭过李安,这才注意到紧跟着李氏左右,两个瞪着大眼猛瞅着自己的小丫头。 “好漂亮,好招人疼的女娃娃,尤其这个小的,”香荷忍不住又落泪:“和你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当下吩咐自己的贴身丫鬟紧紧拉住两个丫头,自己却是握住了李氏的手,带头千辛万苦挤过如织的人群,才挨到一辆粗麻棚子的马车前。 “姨……,阿敏,咱们找个地儿坐坐。”催着车夫快走,沿街找了家不大不小的茶馆,因为有许多话要谈,香荷就特意包了个雅间,又叫了一壶茶水,随意点了两样糕点,嘱咐了贴身丫头陪着两姐妹玩儿,自己迫不及待的就拉过李氏叙起旧来。 “阿敏,当日那般凶险,是不是荣管事带你走的?” 李氏神情变得萧肃,点头道:“是他救了我一命。” “那荣管事他现在如何?这两个丫头是不是他的女儿?” 李氏惨然摇头:“荣大哥死了,这两个闺女,却是说来话长,荣大哥一路上对我以礼相待,直到他病故我们都没有来得及成亲!” 香荷静默半响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早知道他是个好人,却没想到他最后却……。” 李氏眼中微湿,忍了泪意道:“香荷,那日之后,夫人有没有为难你?” 香荷点头又摇头:“屋里的姐妹除了香芹,都被夫人发配到外院去当粗使丫鬟了。” 李氏脸色闪过一丝苦楚:“那香芹呢,她后来怎么样了。” 香荷皱眉道:“她被夫人调到自己屋里了,我们也是到了那个时候才知道,她陷害了你。我们那时候多为你不平,你往日对她那么好,这人真是狼心狗肺,不是个东西。” 香芹那时候喜欢风姿卓绝的秦家少爷,奈何自己明明看出来了,也因为有私心,不愿意让少爷和自己身边的丫鬟牵扯在一起,所以才没给香芹机会,没想到她竟然因为这个转而愤投主母。 李氏不愿意将这些揭开,只是低头道:“待在一个姨娘身边,怎会比得上跟着正室夫人来的好。” “那也不能为了这就这般害你,她明明知道,被人诬告通*奸,姨娘你会落得什么下场。” 李氏闭紧双目,脸色煞白:“我不想再提这事儿了,还是别说了罢。” 香荷却道:“我要说,不然阿敏你怎么会知道这忘恩负义之人落了个什么下场。” 李氏嗖的睁眼:“怎么?” 香荷冷笑道:“少夫人可是厉害呢,阿敏你才走了没几日,少夫人又推了个小厮到三姨娘屋里,污其通*奸,竟然是一个理由用了两遍,也不想想,少爷是什么样的人才,他的姨娘竟然是一个个的都生了外心,这下府上好些人都察觉出不对了。少夫人却也不在乎,狠了心的要把少爷的姨娘都收拾干净。又因为阿敏你逃了,她担心三姨娘也被人放走,就连夜将三姨娘发卖了,那个被告和奸的小厮,却只是随意打了几板子,轰出了府。咱们做下人的敢怒不敢言,又是自生难保,只能忍气吞声。可谁曾想,少爷一个月后归家,那三姨娘竟然是跟着她回来的!” 李氏惊诧道:“怎会遇到少爷,她是被卖到哪里去了?” “被牙婆子牵出去的姨娘,颜色又好,能卖到哪里去?后头听看管外院儿的门子婆娘说起,三姨娘出去两个月就被青楼楚馆的妈妈调*教的又乖巧又听话,短短时间就成了那地方的头牌,少爷在外头应酬,少不得要陪着客人去那些地儿,去了两趟,赫然见那新晋的头牌竟然是自己家里的爱妾,三姨娘一见到少爷,也不管他身边是不是有外客,一抱住腿就不撒手,嚎啕着喊冤,直说夫人害了自己,求少爷给做主,还有另个版本说,三姨娘当场推开了花窗,扬言少爷要是不救她出火坑,她就往下跳,不再苟活了,这个我却是不信的,三姨娘那个人,惜命如金,人又聪颖,那是时候应该明白只有哀哭才有用处。” 李氏仔细看着香荷的面庞:“你倒是比之前沉稳了不少,居然能说出这番话来。” 香荷笑的不太舒心:“吃一点才能长一智,没了阿敏护着我,我自然要学聪明些,才不至于吃亏。” 李氏犹豫了下:“那少爷,后来还愿意要她?”对于这个后头备受宠爱的三姨娘,李氏也是情绪复杂的,轮颜色,她二人旗鼓相当,甚至那三姨娘还要再年轻娇嫩些,李阿敏那时深爱秦家少爷,对待感情自然锱铢必较,时间久了,总有和秦少爷闹红脸的时候,那三姨娘却是个七巧玲珑心,每每秦少爷在旁他地方不顺了意,她必然有法子将少爷哄回来。一来二去,秦少爷偏宠三姨娘,已然隐隐越过了有青梅竹马之意,*之情的李阿敏。 但秦少爷再怎么疼爱,等他那心尖尖上的人一条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他竟然还会毫不介意?那他对此人多上心才会如此容忍? 李氏的失落难掩,香荷偷偷瞥了几眼才道:“三姨娘说起来也是可怜,在秦家虽然也不是正经主子,但也是锦衣玉食养了好几年的,秦少爷又是那般出色,她一下子从云端落了狼窝,也亏她能熬过来,只是少爷替她赎了身,后头到底不能再让她进门了,就在外头寻了个小院子养着,之前伺候她的人还是拨给她用,说是以后还给她养老,但是事实上,少爷已经不愿意去她院里了。” 那也就是比过了气的外室还不如了,李氏心思错杂,一时间自己也摸不清是喜是哀。 香荷一面偷偷揣摩李氏的脸色,一面继续道:“少爷在青楼楚馆里落了大面子,几个朋友都晓得,他家里的少夫人竟然趁他不在,将爱妾发卖到这个肮脏地,到了有秦家这份家业的时候,还有这般不入流的做法还真是少见。少爷憋着气,带着家仆和赎回的三姨娘连着几夜赶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找阿敏你。” 李氏的面色忽的有些发红,但不过一瞬,又苍白如纸。 “秦少爷回来见院子都空了,只留个扫洒婆子看着门,别说阿敏你了,就连平日里伺候你的丫鬟都不见,少爷就把已经在矮厦里住了两个月的的丫鬟都交到跟前去了,我自然也跟去了,两方下人和哭的不成样子的三姨娘对了话,一切果然是对上了,少爷当场气的脸色发青,拂袖而去。咱们也是后头才打听到,少爷当日是要以犯七出之由,善妒之名,把少夫人休了的,只是少夫人娘家也是要脸面的富户,自然是不依。闹到最后不了了之,少爷却咽不下去这口气,自此再没踏进少夫人屋里一步。” 香荷说道这里,狠狠顿上一顿,接过李氏递过来的茶水,却不喝,只是紧紧盯着李氏道:“我也是那时候才意识到,少爷对你比之他人用情更甚。” 李氏怔了怔,并未开口。 “三姨娘合着几个下人给拨到外头去了,少爷又开始想尽法子来寻你,那时候少爷他甚至面子也顾不得,不惜惊动自己的朋友,投了人力物力整整寻了一年才渐渐偃旗息鼓。像咱们几个伺候过你的丫鬟,年龄小的,少爷就还了她们卖身契放她们归家了,我被少爷做主许给了棉米铺子的账房,几年又从秦家领了恩典,一家人子让人都从秦家脱了奴籍,少爷问清楚我当日贴身伺候过你,又额外赏赐了一笔安家费,我和当家的才能借着以前积攒的人脉,自己开了个小铺子。现在咱铺子里有活计,我身边也跟了个丫鬟帮忙做些家事。” 李氏听着就朝雅间另一角,那虽然言行稍显笨拙,但是费力逗哄自己两个女儿的姑娘看去,真要说起来,香荷在秦家,哪怕只是个伺候姨娘的婢女,吃穿用度也要比现在好的多,但是跪着吃肉总不如站着吃糠,这是真正当过人下人才能深刻体会的,所以她自不用问,香荷定然过的比以前好。 “那香芹后头又如何?” 香荷冷笑一声:“少夫人落了这般田地,后头心理都失衡了,平日对着身遭的人非打即骂,那些下人都怕了她了,少夫人却似乎更恨香芹些,最后寻了由头将香芹打一顿卖了,甚至听说,她是被卖到那最下等的窑*子里头去了。” 说到这里,二人面上同时露出些不忍,虽然香芹可恶,但是同样身为女人,只要一听那等腌臜地,光想一下便为之胆寒。 香荷喝了一口冷透的茶水,小心的看向李氏:“阿敏,你有没有想过,再见少爷一面?” 61顺当(修) 已经隔了那么长时间,你当初既然是冤枉的,秦家少爷又对你如此有心,你还想不想再见他一面? 李氏闻言瞬间大惊失色,这么个她连想都不敢想的念头,竟然被人这么突兀的问了出来,实在教她不知如何回答。 香荷看着她坐立不安如临大敌,不再追问,只是忍不住苦涩道:“阿敏,你可记得,我们还有香芹,咱们三个其实是同一年入秦家的?” 李氏怅然若失的抬起头来,半晌才说了个“记得。” 香荷苦笑道:“你不知道当初,咱们差不多时候进来的几个丫鬟是有多羡慕你,你长得好,性子乖巧,厨房的荣妈多有护着你,管事也很少骂你,你不过往内院送了几回菜,竟然就被少爷看中,调去了书房陪读。秦家少爷在咱们眼里,跟天人似得,从来不敢有一分肖想,但是你这个和咱们一起住过外院矮厦,睡过大通铺的小丫鬟,居然就做了少爷的如夫人,真是叫人羡不得恨不得。” 李氏愣愣的瞧着香荷。 香荷却伸手盖住她的手指:“我也曾经羡慕过你,但是阿敏,你当了姨娘后特意把我调去做了你的贴身婢女,又待我如亲姐妹,教我绣花不用再整日做粗活,我就觉得,你这般好的姑娘是值得这些的,谁想你后头居然吃了这些苦,光听着就让我们害怕,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李氏有些恍惚,她忽然想起香芹,是不是也是因为觉得命运不公,被嫉恨眯了眼,才会走一招错棋,终于落到那般下场的。 香荷又和李氏聊了会子,当中又问起甄知夏姐妹的生父,李氏只简单说了些,甄家的那些极品行径更是轻飘飘的一带而过,也已经让香荷唏嘘不已了。 她心疼的拉了把甄知夏姐妹过来,一个个认真看过,她似乎尤其喜欢甄知夏,仔仔细细看了好久才道:“阿敏,这丫头和你长得也太像了,我瞧着她就想起你小时候。” 李氏终于展开一丝笑颜:“她可比我小时候淘气太多太多了,她做的些事,真要说出来怕吓到你。” 香荷却是不信:“你唬我吧,瞧你两个闺女都这么乖巧,能淘气到那里去,可惜我没有这么大的儿子,不然一定厚着脸皮问你一个讨一个回去当媳妇,千疼万疼的待她。” 甄知夏额头冒冷汗,愈加装乖做巧的甜甜喊了声荷姨,把香荷喜得见眉不见眼。 李氏含笑着看着两个女儿,心口融融的满是暖意。 香荷忽然撩起自己的袖口,似是寻着什么:“今日上香没带什么好东西出来,这可怎么好,第一次见侄女儿,总应该备上见面礼才是。” 李氏忙道:“香荷,你千万莫要客气。”又对甄知夏姐妹肃然道:“听好了,不准拿你荷姨的东西。” 香荷怪道:“你做什么跟孩子这么说,难道我的东西还受不得了。”不过才说完,又有些尴尬,她今日只带了两只银鎏金的镯子,且那两只镯子样式着实普通了些,怕小孩子不喜。 李氏却已经哄开两个闺女去屋角去吃糕点,又拦下还要再去翻包裹的香荷。 香荷微微涨红脸:“这下可丢人了。”忽然想起什么,忙不迭的吩咐那皮肤微黑的丫鬟去取二十两银子。 “阿敏,你莫要嫌弃我直接,我看你日子过得实在不好,我身上也没带太多银子,这钱你拿去,孤儿寡母的难处我是晓得的,千万莫要推诿。” 李氏自然不肯接,香荷佯怒道:“阿敏,你吃了这些年的苦不算,难道还要两个丫头跟你吃苦你才乐意?这钱不收也得收,真要细算起来,少爷当日之所以赏我那些银子,还不是看你的面子。” 李氏无奈道:“香荷,我有钱,这钱你自己留着吧。” 香荷瞪着她身上的粗布袄:“当我三岁的娃娃呢,唬谁呢!” 李氏只得凑过去轻声说了几句,香荷猛地后合一下,诧异的扬眉道:“什么?你把簪子当了?”说罢又狐疑的看着她。 李氏怕她不信,只得道:“就当在镇上的金家当铺,难道这么多年姐妹,我还编这个骗你不成。” 香荷却想着这母女三人,丧父失夫的,不受公公婆婆待见分了家,就算有那簪子,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日子定然好过不到那里去,只怕是不愿在故人面前失了最后几分底气罢了。 宴席终有散尽时,香荷今日本来只是来白鹭寺上香求签的,当日还要赶回隔壁镇,只得留了自家宅子和铺子的地址给李氏,反复叮咛一定要再去寻她,看李氏反复点头才恋恋不舍的上了马车,自行归家去。 甄知夏靠着某家成衣铺子,咱在滴水檐下看着青石板路上渐行渐远的马车:“娘,你和荷姨的感情真好。” 李氏微微撇过脸来对着甄知夏认真道:“我自小进了秦家,和她认识的时间,比你和知春当姐妹的时间都久,感情怎么会不好。不过这一叙旧,时辰也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寻访下合适的摊位要紧。” 甄知夏道:“娘,可曾记得上回咱们吃过的那对老夫妇的馄饨,今日既一起来了,咱们先去尝一尝吧,方才吃了两小块糕,反而越吃越饿了。” 李氏笑道:“每天吃这么多,也没见你长肉,都知道哪里去了?” 甄知夏无奈道:“都长个子了,没看到我快要和姐姐差不多高了么。” 母女三人一路闲话找到那条街那条巷,那姓白的老夫妇果然还在那里摆摊, 过了近半年,馄饨还是六文钱一碗,因着尚未到饭点,摊上人少,白老头白老太就主动和她们闲聊起来:“你们赶巧啊,要是过年后再来,就吃不到这馄饨咯。” 甄知夏嘴里还含着半只滚热鲜香的馄饨,忍不住含糊道:“为何吃不到了?” 白老头摇头道:“年纪大了,还是回乡下去吧,守着一亩薄田过过小日子,这每天雨打风吹的摆摊,不适合咱年纪这么大的人咯。” 李氏道:“那你们这铺子怎么办?” 白老头道:“铺子?这摊位到了年底只要不续摊位费,衙门那里自然会消去登记,另外租出去。至于这几张用了几十年的桌凳,若有人要送他便是,不然就只得扔了,运回去还要费钱钞,咱年纪老大的,要是为几张桌子折了腰,也就不值当了。” 甄知夏猛然激动起来,她迅速将那日庙会之日,这馄饨摊的情况想了下,,又放眼打量四周,怎么看都觉得这里位置极好,而且哪里有这么巧的,她们才想着寻个地方摆摊,就有现成的送到眼前来了。 “白爷爷,这摊位费怎么收?” “三百钱一个月,一年一交,怎么,丫头难道还想顶下来不成?”白老头玩笑道。 六文钱一碗馄饨,算一碗能赚上三文,那么只要卖出去一百碗就能把一个月的租金赚回来了,甄知夏又远目了下巷子两头,一处连着青石板路铺就的大街,另一头离着这里约莫三十来步的距离有一堵青砖石墙,墙上开了个扇形门,门后远远的矮屋石路,住的多是没甚么钱的普通百姓,瞧着自然不及这边青石板路的主道繁华。 甄知夏主意已定,遂看了李氏和甄知春一眼:“娘,姐姐,我觉得这儿不错,不如就顶下来吧。白爷爷白婆婆,能不能麻烦你们把怎么去衙门办手续说的详细些。” 那白老婆子讶然道:“你们还真想把这里顶下来?一个三百钱,一年可就是三两六的银钱呢,怎么不和你们当家的商量商量再说。” 甄知夏笑道:“婆婆,就咱们几个想做些营生,决定下来就成了。” 白婆子咂舌道:“就你们几个妇道人家想撑起这摊子?那不能吧,我看你们这年纪这模样,可得跟你们提醒下,这小营生可是什么人都碰得到,小心别教那些个混球占了便宜去。” 甄知夏甜笑道:“谢谢白婆婆,咱们想好了是要摆摊的。您说的咱们也考虑过,要是有其他法子也不做这抛头露面的营生了。” 白婆子脸上就显露了些同情,她朝着自家老头子看了看:“当家的,你看这娘几个。” 白老头言简意赅的事情说了一番,又道:“你们几个也不容易,赶紧趁着年前登记一下,要是成了,这几张桌子椅子就留给你们吧。” 李氏道:“我们正好需要这些,您这儿凳子椅子又是现成的,在商言商,也不必提什么送不送的,咱们还是照价买下来就是。”甄惜春点头应道:“白爷爷,卖我们吧,就已经是帮了咱们的忙了。” 甄知夏笑了,她们的麻辣粉的营生准备有些日子了,不说其他,凳子椅子早就具备齐全,这么说自然是她娘和姐姐又看两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可怜,她们来吃了两次馄饨,也听得几耳朵,这两位老人,是膝下无子的。 正说得顺当处,老夫妇又提出,自己在镇上租的小小一间单间,若是她们要,也可以转租给她们。因为地方离着近,是白老婆子亲自带娘仨去看的,地方果然很近,就在那扇形门后头,走个盏茶都不到的功夫即可,价钱也便宜,一个月三百五十文。 接过三人跟过去一看,顿时默然,想到离着这镇子中心才几步路的地方,三百多文的宅子自然是不会很好,但是谁想到居然简陋至斯,小小一扇黑漆剥落的小木门,比大户人家的角门还要狭纠,卖馄饨的小推车自然是进不去的,实际上就算进得去,也放不下,里面只能放的下他们卖馄饨的几张桌子椅子,那些稍微值钱些的东西,都只能堆在墙角。而白老夫妇竟然在白日客人吃饭用的木桌上,睡了十来年。 白老婆子指着屋门前一颗老树:“屋里有铁链子,到时候把空车往门前一锁,方便的很,这屋子,你们要不要。” 李氏点头道:“要的,房子和东西,包括卖馄饨的锅碗瓢盆都要。” 白婆子却在接过那银锞子后大大吃了一惊:“不要这么多,就是买上全新的,也绝对要不了这么多。” 李氏却一再坚持,白婆子这才明白,这娘仨是想帮着自己和老头子呢,她叹口气,又颠脚带她们回馄饨摊,和白老头嘀咕了一通后,两个老人告诉她们,打算把馄饨的方子也教给她们。 李氏和甄知春皆是一愣,甄知夏最先反应过来,这最好不过了,白家馄饨摆了几十年,哪怕生意一直不瘟不火的,但是也有固定客源,如果能有白家的馄饨,就是相当于将那些客人也一并接了下来。 当下喜颜道:“娘,咱们把方子也一并买下来。” 白老头却坚决得一挥手:“不是什么秘方,不值什么钱,这方子虽然给了你们,但也不单单是为了你们。咱老白家的馄饨,是周围老主顾吃惯了的,咱们就这么一走,若是没留个念想下来,我们啊,怕周围街坊都不习惯!” 这还真是好心人遇到好心人了,不过片刻功夫,娘仨和老夫妇就把一切交接清楚,钥匙也留了一把给她们,只要年后自行开业即可。甄知夏娘仨又去府衙办理摊位租凭,排了近半个时辰才轮到她们,登记了名字交了定金,小吏低着脑袋,伏在桌面上做登记,甄知夏望着小吏漆黑的发顶,忽然压低声道:“问一声您,若是要办女户又该如何?” 62不为良相,愿为良医(修) 这一年的春节,于甄知夏来说,过的额外舒畅,李氏不准她再上山,她就窝着,真正的吃好睡好陪着猫儿狗儿疯玩了几天,把做麻辣粉的特定炊具给画出来教匠人做了,余下满心欢喜的等开业。但是这些时日对于裴东南和许汉林,却是少见的难捱。 裴东南自不必说,二月开科,不敢慢待,年夜饭也只是匆匆回家吃了顿,只歇了一响,大年初一的大早就在母亲不舍的目光中,登上马车赶回了书院。 过了一年,大家伙儿都大了一岁,在裴东南的计划里,此次秀才志在必得。但是许汉林的目标,竟似乎还要更大些。 许老大夫带着孙子许汉林投奔自己年过半百,曾任职太医院太医的师弟孔仁秀,也就是南风镇最大老字号的医馆福仁堂的现任当家人。爷俩赶在年前入了福仁堂的门,孔仁秀也给了师兄面子,只是这孔仁秀却并未显得对许汉林有多热络,受了他的磕头,喝了他的茶,却坐在那官帽椅上,指着他朝着身旁的几个徒弟,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定了辈分:“这就是你们的小师弟,往后你们好好教导他,汉林你先在堂上给人抓三年药,磨练磨练吧。” 许汉林七岁之前已经将百草集背熟,十岁之前,将五十二卷的本草纲目看透,现在刚满十四岁,已经在山上采了六年的草药,替超过百人号过脉,过五十人开过方子,孔仁秀却要他拿着坐堂大夫开好的药方子对着抓药,这对于最终目标下任福仁堂当家人的许汉林,未免不足道也。 许汉林褐色的眸子深了好几分,却是恭恭敬敬道:“谢谢师傅。” 于是日日站在及腰高的长案前,不是拿着纯铜的捣药盅捣药,就是拿着戥子称药材,若是有病人拿着方子来,他就照方抓药。 年关刚过,镇上的普通百姓总有个忌讳,小毛小病的尽量不上医馆,所以福仁堂这几日说忙不忙,说闲不闲,些个老伙计心头已经有些懈怠了,许汉林却身着齐整的墨蓝色伙计服,一站就是一日。 这才到了福仁堂一个月,许汉林脸上最后的几分稚气已然褪了干净,原本爱笑的眉眼变得说不出的肃然,甄知夏若此时见了他,只怕也不信,这么端方深沉的少年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咬人的淘气事来。 时至晌午,外头的暖阳照的福仁堂门口的三步青石台阶蓄满柔和的暖意,格子雕花的门扇在福仁堂大堂内一尺见方的金砖上影下笔直的倒影。一个身着棉布袄,四十上下的妇人小心捏着一张墨迹还没干透的药方,递给了矗立在药架纵横交割,架着不下三四百个青花瓷药罐的红木药橱前,低头侍弄戥子的许汉林:“小大夫,麻烦你给抓给副药。” 许韩立被那声小大夫叫的晃神,短短一个月前,有个俏皮少女也是或愉悦或愠怒的一声声叫自己小大夫,带给他最最清透的快意,只是想再要见她一面,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了。 他不过恍惚了一瞬,下一秒就接过方子,朝着那中年妇人微微一笑,俊秀清爽的少年面容很是讨人欢喜,妇人笑呵呵的又加了一句:“麻烦小大夫了。” 许汉林认真比对了下方子,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这脉案内有停食,表有风寒,要清要表应该大下大汗,那这方子里的一味麻黄就应该换成银花才更过恰当才是。他又从头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个方子,是五师兄孔圆开的。 孔圆今年二十有三,也是福仁堂的坐堂大夫之一,听说还是孔仁秀的远方表侄子,在许汉林看来医术算不得差,但是绝对不高明,最起码,高明的人就不会在这里开出麻黄。 许汉林看了看那满脸蜡黄,病容明显的妇人,若是依着他在梧桐村的性子,早就直接将麻黄换成银花了,可他又想起爷爷的叮嘱:无论受何委屈,也要在福仁堂立足,要教孔仁秀看清楚,他的孙子远远超过孔仁秀的徒弟。 若是被他人晓得,抓药伙计私自换了坐堂大夫的药方,别说立足了,只怕他们爷俩在南风镇都没法继续待了。若是拿着方子直接去寻孔圆,也不行,只怕被奚落不算,这方子定然也换不了。 总不能装聋作哑,爷爷曾说过:“不为良相,愿为良医”,眼见病人痛苦,医者却为了明哲保身而置之不理,这个大夫不当也罢。 当下做了决定,许汉林对着那妇人微微笑了下:“您请等会儿,我马上回来。”急匆匆拿了方子去大堂另一侧,朝着柜台后面,约莫五旬上下,半白头发的老人道:“胡掌柜,有客人来抓药,我是觉得这里换做银花更好,您可否做个主,将那这药给换了?” 胡掌柜掌管福仁堂几十年,尤其孔仁秀之前给显贵乃至入宫看病不在的时候,就是他掌着整个医馆,这些年不确定方子不敢抓药来问他的人多,一个抓药小伙计指着说换药的却甚少。 一则不会让小伙计有这个机会,二则小伙计压根没这个胆。 胡掌柜头向下倾,双眸却向上,带着说不上来的神情看了许汉林好一晌,见许汉林面沉如水,既不惊慌也不得意忘形,这才垂下眼帘,将那方子细细看了一遍。 “换了吧,待会儿孔圆来了,你亲自和他说一声。” 孔圆医术只平常,心却高傲,叫个小伙计当面指出他开方子的不妙之处,无疑于打他的脸,得罪他的人,胡掌柜知道,许汉林自然也知道。 许汉林却只是收下方子,轻声告退。 胡掌柜瞧着他的背影半晌,却丢下手头医书,缓缓步入后堂,去寻孔仁秀说话了。 下晌孔圆一听此事,果然恼羞成怒:“谁给你的胆子换了我的方子?” 许汉林比他足足小了九岁,身形还是纤瘦,身高却比他矮不了几分,此刻站于他面前不卑不亢道:“我已经问过胡掌柜,胡掌柜做主换的药。” 孔圆咬牙看他:“好,你能耐,一个称药的活计敢随意动大夫的方子,我倒要告诉你几个师兄,教他们日后确认自己开的药是不是能顺利到病患手上了。” 他气愤的甩袖而去,许汉林片刻未留,也扭头又回到大堂捣药。 他不怕孔圆告状,孔圆好面子,这事儿捂着还来不及,哪里能让同门师兄弟知晓,只是他面对年幼的师弟不假以颜色倒也罢了,毕竟算是他先下了孔圆的面子,但是他言辞之间对他如此鄙夷,只怕是个瑕疵必报之人,这日后倒是十分有可能寻机会给他下绊子。 只是没想到孔圆心胸如此狭小,许汉林足足等了两日,才等到孔圆给他的难题,还真是不简单的难题。 孔圆有一个老病号,吃药的时间已长,虽未恶化,却也没见好转,实实在在受了好些时日的罪,孔圆早先打定注意,让那病号挑着孔仁秀在堂的时候再来一趟,让孔任秀亲自指教下。这日病号来了,孔圆记恨前日之事,却故意指着药柜前的许汉林给那老病人瞧:“先让我师弟给你诊脉开个方子,咱再细聊。” 那老头虽奇怪怎的找个少年给他瞧病,不过当着福仁堂的大夫面他也不好反驳,就依言过去,许汉林看一眼远远立在大堂另一头的孔圆,当即明白了何事。他也不退怯,从药柜前绕出来,给老人看座,望闻问切一个不漏,又给老人开了个方子。 最后一笔才落下,案上的薄纸已然被人掀了去,孔圆居高临下的瞥他一眼,才扭头过去,只瞧了一眼方子就怒道:“这两位药甘草反甘遂,一碰上就构成十八反,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开这个药?” 许汉林面无表情道:“什么病就该开什么药,这和胆子不胆子的又有甚么关系。” 孔圆瞳孔微缩:“你的意思,我这堂堂福仁堂的坐堂大夫倒是不及你这个入师门一个月,只懂得照方抓药的小伙计了。” 孔圆已经憋了两天的火,彼时声音实在不小,一堂子的伙计病患瞩目下,许汉林徐徐起身,不卑不亢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病人吃什么药和是师兄开方子还是师弟开方子没什么关系,这病人若是早早换个方子,也不会病到今日。” “你,你”孔圆气的面色已然发青:““你好大胆,尊卑不分,进门一个月就已经如此,再过几日你眼里还有谁,你跟我去见师父去!” 二人进后堂之前,胡掌柜已然将事情告诉了孔仁秀,孔仁秀却还是耐着性子听出离愤怒的孔圆说了一遍。 十八反是配伍禁忌,但是万物相生相克,若是病患有特定病理,这以毒攻毒也是一招妙用。 孔仁秀手头捏着许汉林的方子,一双精明老眼在许汉林和孔圆二人之间徘徊半晌:“我早说过,入我门,守我规矩,我福仁堂第一条规矩,尊师重道,不可妄念,汉林你可知错?” 孔圆闻言狠狠瞪了许汉林一眼,许汉林面怀恭敬道:“师傅在上,徒弟知错。” 孔仁秀点点头,又朝着孔圆道:“你呢,又可知错?” 孔圆忙道:“徒弟知错,师弟年幼无知,我做兄长的自当多方照顾,严加管教,而不是在大堂和师弟争执起来,影响福仁堂的名声。” 孔仁秀摇头道:“不,这只是其一,孔圆我问你,你学医多少年,坐堂多少年?” 孔圆心中诧异,却只能老实道:“六岁启蒙,学医一十起年,十八岁坐堂,已满五年。” 孔仁秀叹口气:“学医一十七年,坐堂五年,年纪轻轻,也算是难得了。”孔圆面上一笑,却听孔仁秀又紧跟了个“但是”。 “但是,你师弟入门才一个月,他今年方满一十四,为何他能开出的方子,你开不出?” 孔圆心头一惊,这个意思,便是说,那便是太医也讳莫如深的十八反,让这小子给蒙对了? 他呆愣的看着一旁垂首,波澜无痕的许汉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孔任秀不动声色的闭上眼:“既然都指错了,就都下去领罚吧。孔圆学艺不精,罚半月例银,至于汉林”孔仁秀又速速瞥他一眼:“先罚一个月吧。” 许汉林念一声是,便毫不留恋的踏出后堂,倒是孔圆方才受了打击,停滞了些许,还一走三回头,心道,这么个罚法,看来师傅还是更眷念偏帮自个儿的吧。这才心情稍霁,快步走了出去。 胡掌柜一直立在孔仁秀身后,此时看二人走远才道:“既然汉林方子开对了,且开的甚是精妙,已经远超出他这个年龄应有的能力,孔太医您又为何法他罚的更重呢?” 孔仁秀微微一笑:“老胡,难道你竟不懂?正是因为这汉林是个难得的璞玉,才更应该好好雕琢研磨才是,师兄他,有个好孙子啊。” 63想见的陌生人,不想见的熟人(jj抽风,改标题) 大年初七,卯时时分,甄知夏娘仨起了大早坐上华铜的牛车。冬天天亮的晚,甄知夏裹着厚重棉衣,偎在李氏身边,坐在晃晃悠悠的车上,仰头看着满天星辰斗转星移,一会儿困得迷糊一会儿冻的清醒。 今天是李娘子麻辣粉开业的第一日,之前从白氏老夫妇手上顶下来的小房间不够住人,她们娘仨依旧要每日来回南风镇和榆钱村,索性榆钱村去南风镇还不算远,坐车约莫半个多时辰,除了小姑父华铜,张青山也一早说过可以接送她们,再不行还有一日两趟的车把式。而且甄知夏相信一切的不便利都只是暂时的,只要麻辣粉的营生顺利,她们早晚能举家迁到镇上去。 但许是年才刚过,各百姓家的年货还没吃完,李娘子麻辣粉的生意初初的几日,实在有些萧条,难得的几个客人居然都是冲着原来的白家馄饨来的,竟然是一个吃米粉的都没有,问道原因,却让李氏娘仨苦笑不得,原来那米粉通透,瞧着远不如面食饱肚,一碗肉骨汤米粉,什么都不加是三文钱,比寻常摊子上的阳春面贵上一文,那些个百姓就转不过弯儿来了。整整两天,摊子一文钱没挣着,还赔进去近百蚊。 直待到第三日,才等来了一人,且巧了,这人还和她们娘仨有一面之缘。这日晌午,甄知夏将煮沸了汤头取下,换上个砂锅,将早上自带的白米饭浇了肉骨汤进去煮咸泡饭,甄知夏见她们早上起大早炸的兔子肉丁估摸着还是没人买,干脆抓了一小把扔进咸泡饭里头加菜。 才擦干净手,就见自己摊子的雨棚下头站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福字纹缎面的棉布袄子,腰带上还挂着两块半个婴儿手掌大小的白玉佩,一瞧就是个富家公子哥儿,且这公子哥瞧着分外亲和,一张圆脸,白白胖胖的像方出笼的白面包子,远眉长眼,脸颊上一边一个酒窝,不笑也似笑模样。 却是半年前,曾经请过甄知夏吃馄饨的,那叫做小修的少年。 小修在娘仨的摊子前,站了一会儿,只是对着那李娘子麻辣粉的木头牌子看个不停。甄知夏心里不由得犯嘀咕,过年的时候,她磨着李氏买了一套笔墨,打算给自家的摊子写招牌,只是回家废了好几张纸也没写出个像样的来,倒是和狗儿猫儿胡闹,把狗儿肉嫩嫩的小脸画个八字胡的时候想到一个法子,先用木条烧炭,在牌子上勾了字,再用浓墨重重压上去,总算写的有几分模样了,本来这也是个好法子。只是甄知夏记得上回见到这个小修的时候,他似乎是穿士子服,戴儒巾的,读书人多迂腐,谁知道他现在心里头又在想什么。 好在他似乎终于研究够了字,才抬头朝着甄知夏笑道:“我记得你,之前在白爷爷摊子上,咱们一起吃过馄饨。” 这小修长得也有趣,只轻轻一咧嘴,眉眼就是无一不笑,着实的讨人喜欢。 甄知夏也笑道:“我也记得你,你在庙会那日,还请我吃过馄饨。” 小修拢下眉轻叹一句:“可惜没机会再请你吃了,白爷爷他们不卖馄饨了。”言辞间似乎和白氏老夫妇十分熟悉的模样。 甄知夏道:“他们不卖,咱们卖,白爷爷和婆婆临走前,把方子交给咱们了,保证和之前的味道一模一样。” 小修眼睛一亮:“有这事儿,那感情好,我每个几日就要来吃一次,已经有四年了,若是一下子吃不着,还真不习惯,赶紧给来一碗我尝尝,若是味道果真一样,我便常常来吃。”迫不及待的就往离摊前最近的一张木桌前一坐。 甄知夏盯着他腰间垂下的佩玉,莹白剔透雕工考究,再品着他衣着,怎么也不像是会在小摊子上吃六文钱一碗的馄饨的人,可偏偏两次见他,都是在小食摊上。 甄知春煮了馄饨送去,甄知夏隔着小木车看他尝了一个,果然欢喜的眉眼弯弯,继而低头一口口的吃的香甜, 李氏端了砂锅叫两个闺女用饭,甄知夏朝小修看了眼,忽然捉了把餐车上的兔肉丁和小蘑菇,取了一人份的米粉扔进煮麻辣粉的特质漏勺里,才前去用饭。 小修吃完馄饨喊结账,甄知夏把煮好的麻辣粉端了过去:“这位客人。上回你请过我一碗,人说投桃报李,这次我做东,回请你一碗麻辣粉。” 小修意外的瞪了下圆眼:“可我是不太吃米粉的。” 甄知夏固执的把碗往他眼前推了一推:“冬天天寒,多吃总没错,你先尝尝再说其他的。” 她方才仔细观察了这少年半晌,在麻辣粉摊子前坚持只吃馄饨,用饭的时候,虽然握着粗瓷碗吃着路边摊,但是一点儿也不影响他斯文的吃相,再加上这少年着实圆滚滚了些的身材,那就只能说明这少年其实很挑剔,但对于他认可的美食他却能做到忠贞不渝。 甄知夏决定用麻辣粉砸开一个缺口试试,最坏不过赔进去一碗麻辣粉,总比永远卖不出去强。 小修吃完麻辣粉的反应众望所归,还成了李娘子麻辣粉的第一个常客,更庆幸的是,麻辣粉摊的风水似乎因这一碗麻辣粉而改变了,这小生意越做越旺,及至阳春三月,每日来吃麻辣粉的客人已有近百人,光甄知夏三人照管这个铺子已经有些吃力了。 这日娘仨正忙得焦头烂额,就听离着摊子远远的还有十步路远的地方,有个熟悉的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女声道:“哟,我的三弟妹,两个好侄女儿,我可算找着你们了。” 甄知夏脸色微变,李氏和甄知春的脸色也有些不好,张氏穿着一件七成新暗红色的棉布袄,一手拉着甄小三,一手牵着甄小四,踏着街道上水洗似的青砖,奔着麻辣粉摊子过来,走的飞快。 “听村里人说过几回了,说是三弟妹和两个侄女儿开了个小食摊子,那生意叫一个好,我原本还不信呢,借着今日赶集的机会过来看一看,还果然是你们。”张氏毫不扭捏的挤开一个方要落座的客人:“我说三弟妹,这事儿你可做的不厚道啊,咱不说来分点啥,这有好东西吃,咋不想着你两个侄儿呢,他们好歹可是老甄家的孙子呢。” 甄知夏无语,孙氏哪会想沾点便宜,不会拿这个做幌子,这一条由头用了这些年,她怎么不腻味呢。 甄知夏把娘几个自己歇着用的一条长凳给端着碗没地儿坐的客人送去,又朝着一副老太爷模样,霸者半边桌沿儿的张氏道:“二伯娘,您现在来的可不巧,您瞧瞧,现在客人这多的,我和娘亲姐姐忙都忙不过来,可暂时顾不到你。” 张氏要是在甄家闹,她们既然已分了家,可以直接不用理会,但她带着孩子跑到这儿,摆出一副“屋里人”的模样,还真让人没法下手轰走。 张氏果然一脸不忿道:“侄女儿这话咋说的,这你是和咱甄家亲啊,还是这一群不知道姓甚名啥的人亲近啊?咋的就顾不到咱啦?” 人家那是给钱吃饭,你给么? 甄知夏暗地翻个白眼,不打算浪费时间和她口舌,张氏却一把拉住她低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给了大房啥好处,偏心帮子的,人现在种着你们的地住着你们的屋,心安理得着呢,也没见她们送你们啥东西,这要是换了我得了这些东西可不会装哑巴。你们啊,是被老大那屋的假老实给骗了。你二伯娘我才是真正的实诚人呢,要说我这些年也没亏待过你们不是,咋有啥好处不想着我些。瞧着这眼下你们都能在镇上挣大钱了,指头缝里随便漏点东西就比人埋头种地好的海了去了,上回没想着咱,咱也不说啥了,这回咱几个就来吃几碗麻辣粉,你们总舍得吧?” 还真是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是非黑白在她眼里就是个屁,见这些好处就跟苍蝇见了臭鸡蛋似的死缠烂打。这是几碗麻辣粉的事情么?再说了,这一旦给她开了个头,她们娘几个还想消停么。 甄知夏回来和李氏甄知春一说,二人也都气的牙痒,但这做生意求和气,若是被这些客人听着她们往外轰亲戚,这才好起来的营生可别再给败了去。 张氏似乎也非常清楚这点,她拉着两个宝贝儿子占了整张桌子,也不管别人搭理不搭理,就大声和隔壁吃麻辣粉的姑娘媳妇说笑,还时不时抬头喊一句:“哎,三弟妹,我都做了这会儿功夫了,咱的三份麻辣粉咋还没上来呢?我瞧着比咱们后来的人都吃上了。” 甄知春忍了忍气才道:“二伯娘,人家是客人,先给了钱的,我和娘亲妹妹都没吃呢。” 张氏嚷嚷道:“我可等不及,咱得赶着回家呢,赶紧的,咋有这么做生意的。” 甄知夏不声不响的在一碗新做好的麻辣粉里放了五人份的老辣椒粉,又在上头盖了厚厚的一层白菜豆腐和肉丁,紧着快步端上去:“二伯娘,你们的麻辣粉。” 张氏道:“咋的才一碗,我和你们两个侄儿要三份呢, 甄知夏道:“总得一份份做吧,你们先吃着。” 张氏不甘心的嘀咕了几句,但是这一份麻辣粉新鲜出炉,肉又加的多,香味扑鼻的,张氏也暂时顾不得自己儿子了,拉开膀子就吃了口肉末,只吃的满嘴油香。 甄知夏冷眼看着她越吃越快,吃到后头终于忍不住喝了口汤,终于“啊”的大叫一声,张氏险些个把碗都给摔了。 64两个秀才 “啊呸,这是啥玩意儿啊,你们这麻辣粉也是给人吃的?”张氏“哈哈”的大声呵着气,粗瓷大碗被她哐当一声重重放在桌上,撒出来半碗汤水。边上一桌的一个年轻媳妇儿满脸嫌弃的往旁边挪了挪,因为张氏止不住的流眼泪和鼻涕,狼狈不堪的几乎可算是涕泗滂沱。 甄知春皱眉道:“咋回事儿,都给她吃麻辣粉了还闹腾啥啊。” 镇知夏忍笑,老辣椒粉是熬干的深山红辣椒磨出来的,味道相当辣,那些客人平日里放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多就够了,张氏吃了那么多,怕是现在整条舌头都肿了。 张氏喉咙口跟烧了一把火似的,个中滋味怕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额顶冒着热汗,怒瞪着甄知夏,见她慢条斯理的递过来一碗白水,心头更是怒意燃炙,真恨不得将那碗水直接浇到甄知夏的发顶,奈何她口中实在烧的难受,只得狠狠抢过瓷碗狼狈的咕咚咕咚几口。 “啪嗒”一声,喝光的空碗又被张氏掼在桌上,她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转而恶意的朝着身遭等着吃麻辣粉的食客看了好几眼才道:“这么难吃的东西,喂猪还差不多,还好意思拿出来卖。” 周围的食客脸色一变。 甄知春怒道:“二伯娘,咱们好心好意请你吃东西,你咋的诋毁咱们。” 甄知夏皱眉指着那碗一粒肉末星子都不见的麻辣粉:“二伯娘,你都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才说这话,是不是有些晚了。” “那汤的味道怪模怪样,辣的压根吃不下,如果不是本来就这样,就是你们在我的碗里做了手脚。”张氏瞪圆了眼道。 甄知夏叹口气:“一锅的麻辣粉,别人都说好,我本想着二伯娘该觉得味道更好才对,不都说天下间最美味的莫过于白食么。” 周围人立即哄笑起来。 张氏涨红着脸骂道:“你个牙尖嘴利,不贤不孝的东西,在村子是看出你不是好的,眼下更是无法无天了,三个妇道人家在镇上抛头露面丢老甄家的脸,知道的说你们是卖麻辣粉,不知道的还以为……。” “二伯娘。”甄知夏喝一声打断她:“我敬你一句才叫你一声二伯娘,可不要以为我忘记了你做的好事儿,是谁偷偷撬了咱屋子的锁,偷我姐姐的私房钱,是谁在我爹落葬没几天,就带着两个弟弟过来打秋风,又是谁撺掇我奶卖孙女换钱?白吃我家的麻辣粉又反过来坏我家的营生,你意欲何为?” 一旁的吃客听得满眼放光,吃一碗几文钱的麻辣粉还能看好戏,还真是赚到了,甚至有些嘴快的看客已经促狭的对着孙氏评头论足起来。 张氏原本黑黄的脸色青红交加:“你个胡说八道的丫头片子,瞎编排人,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甄知夏冷哼一声:“走路看地,说话看天,我敢对天发誓,你敢么?” 甄知春上来拉她的袖子:“差不多行了,女孩子家家的别逞口舌之勇。” 甄知夏就扭过头去,不再说话,但是周围的哄笑声却并未减下去多少,张氏咬牙站了半晌,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别以为我真的稀罕吃你家的东西,我是好心来告诉你们,五弟他高中秀才了,你们几个可别为了眼门子面前的几个钱,丢咱家秀才老爷的份儿。” 这个年代,无论庄子里还是镇上,对于读书人还是很敬重的,周围看客听张氏扔下话,顿时默声,甄知夏娘仨却是心中一沉:弑兄的甄惜福居然还真的中秀才了?!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张氏见周围人瞧她的眼神已然变了不少,自觉扳回一城,又说了几句酸话,便洋洋得意的带着甄小三甄小四打道回府。 甄知夏僵着脖子,不去看张氏扭动着粗大腰身踏走在街道正中的得意模样,她忍怒瞧着桌子上剩下的半碗麻辣粉:怎么不再加几勺辣粉进去,干脆让张氏哑了算了,也不会听到这么个令人丧气的消息。 “主人家,这半碗麻辣粉别倒了,给我成不成?” 甄知夏闻言抬头,一个年近七十的独眼乞丐小心避开风口远远站着,那唯一的一只眼珠子正不错的盯着张氏吃剩的麻辣粉。 甄知夏屏息片刻才开口,怕语气有异迁怒旁人:“这是人吃剩下的。” 老乞粲然一笑,露出黑黄黑黄的牙齿:“咱叫花子馊的都吃,还怕人吃下的?” 有食客凑热闹道:“乞丐本来就是吃百家饭的,麻辣粉倒了也可惜,不如给了他吧,也是做好事呢。” 甄知夏一时无语,这一碗是加了料的,那乞丐若也是和张氏似得叫骂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那乞丐巴巴的看着她:“姑娘可怜可怜吧,我许久没吃到啥子像样的东西了。” 甄知春却已经端起碗,小心的把大半碗麻辣粉倒进老乞丐脏兮兮的破碗里,甄知夏只来得及“哎“一声,就听他笑眯眯的朝姐姐道了谢,然后眼睛都不眨的吃了干净。 吃完又客客气气的道了声谢,甄知夏心头一松,想是这乞丐真的什么都吃过了,只怕味蕾身经百战,这些辣味实在不足为惧。 “知夏。”李氏在摊子后头叫她回去,又递给她三个铜板。 甄知夏顺意,接过铜板又塞给乞丐,这头发花白的老乞丐又是低头哈腰的一番感谢,倒是瞧得母女三人心中唏嘘,将方才听到甄惜福高中消息冲淡不少。 李氏便道:“老人家,你也看到了,咱们做的是吃食的生意,就不好请你过去坐了,不过你以后若是肚子饿,随时可以讨一碗米粉来吃,咱们不收你钱的。” 李氏本是一番善念,不曾想后头因着她这句话,又弯弯扭扭的牵连出一桩麻烦事来。当然这是后话,现在还是继续来说甄知夏她们眼前的生意。 话说娘仨自听了甄惜福的中秀才的事情后,一时都有些闷闷不乐,直到下晌,麻辣粉摊前又来了一人,才教三人的心情彻底好起来。 过了吃下晌的时辰,娘仨好不容易喘口气,煮了一锅肉汤咸泡饭当晚饭,甄知夏还未吃上两口,就听身后一道清风般悦耳的声音:“知夏,你居然跑到这里来卖麻辣粉了,一直没知会我一声,可是害我好找。” 甄知夏嘴里还含着把瓷羹,就迫不及待的回头去看,见来人一身新鲜出炉的淡青色生员服,头戴皂色儒巾,正站在自家麻辣粉摊的雨棚下,微微垂下头,白净的面容还是那么秀气,清亮的眼眉正满含着笑意瞧着自己。 甄知夏吃惊的张着嘴:“东哥儿你怎么来了?你这身衣服……你考中秀才了?!” 裴东南含笑点了点头:“若是没考中,怎么有脸来找你?” 甄知夏一怔,继而欢喜的大笑起来,李氏和甄知春忙起身招呼裴东南,裴东南笑着和李氏她们行了礼才紧挨着甄知夏身旁坐下了。 一天之内听到两个熟人中了秀才,心情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甄知夏笑够了,才想起来问道:“东哥儿,你刚那么说,难道如果没中秀才就不见我了?” 裴东南笑而不答,只是微微歪过头,不错眼的看着她如同三月桃花般的娇颜,从挺翘的小鼻梁到粉润饱满的唇瓣……他心中慢慢趟过丝丝蜜意,嗯,他的丫头又长大了些,变得更漂亮了。 李氏嗔怪的瞧了甄知夏一眼:“怎么说话呢,东哥儿人聪明,读书又勤奋,能中秀才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体。” 甄知夏满不在乎道:“我自然知道东哥儿会高中,这秀才对于咱东哥儿那是囊中取物。”连那甄惜福那厮都中秀才了,东哥儿怎么可能不中。 裴东南白净的耳壳微微一红,有些羞赧道:“没有那么好,可惜只在县里排名二十四,并未当上廪生。” 甄知夏一噎,她歪头看着裴东南线条柔顺的侧颜,简直像个内向的姑娘家,她心里啧啧两声,想不到这秀秀气气的哥儿,居然能考这么好,和廪生也不过差个四名而已,当下有些手痒,没规没距的伸手在他左肩上轻轻拍了两下:“东哥儿,想开些,你要考廪生做什么,你家又不缺那四两饩银,便把名额留给那些寒门学子吧,就当日行一善。” 李氏笑骂道:“你这丫头还不把手放下,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叫人看笑话。东哥儿你别理她,这丫头人来疯,你可是从书院来的?吃过了么?” 裴东南被甄知夏几下拍的浑身僵硬,偏偏又感觉一股热力从她小小的手掌处,透过厚实的春装穿过来,将他半个身子也烤热了,当下有些心不在焉道:“尚未用饭。” 甄知夏便起身道:“我给你煮麻辣粉去,上回搬家就想请你的。” “不用。”裴东南眼帘微微一垂,掩去瞬间发亮的眼眸,他伸手将甄知夏方才吃到一半的咸泡饭端到自己面前,就着她才含过的瓷羹,往嘴里送了一口:“我吃这个就挺好。” 甄知夏倒吸一口气:“这是我吃过的?” “是么?”裴东南做出惊讶状:“我只在辰时喝了一碗薄粥,太饿了,没注意到这是你的,你不介意吧?” “唔,不介意。” 65吃一碗麻辣粉 裴东南捏着甄知夏尝过的调羹一勺勺吃着已有冷意的咸泡饭,幸好三月阳春,江南已然不太寒冷,不怕他一番借物厮磨,怕是要换个风寒为代价。 趁着眼下客人少,李氏和甄知春洗净手开始包馄饨,再晚会儿还有一批习惯吃白家馄饨的老顾客要来,白面是昨晚发好的,猪肉是早上去东市肉铺子买的,不用野猪肉倒不是不舍得钱,而是怕客人吃出来味道不同,反而坏了白家招牌。甄知夏一人占了铁炉子,亲自煮了大大一碗麻辣粉,晓得东哥儿不稀罕家养的猪肉,特意多加了三人份的兔肉丁野猪肉和小蘑菇,裴东南一见那堆得山高的瓷碗忍不住笑:“怎么煮这么多,谁吃得下?” 甄知夏皱了皱眉鼻子道:“你是男孩子,又长身体呢,你看你瘦的,就该多吃些。” 裴东南闻言,视线便轻轻在甄知夏丝毫看不出起伏的身形上落了一下:“你这丫头才该再长胖些,不若陪我一道吃吧,不然该浪费了。” 方才东哥儿吃了她的饭,要说饿现在也有些,甄知夏爽爽快快答应了,刚新抽了双竹筷子,裴东南却已然递过来一勺子喷香的兔肉丁:“来,张嘴。” 甄知夏默然,东哥儿含着笑意瞧着她的模样,怎么和自己喂猫儿和狗儿这两个奶娃子的时候这么像?! 甄知夏别别扭扭要去拿东哥儿手里的调羹:“我自己来,又不是小孩子。” 裴东南躲过她的手,又坚持着朝她嘴边送了过来:“快些,我手都酸了。” …… 裴东南看她满脸不情愿的张嘴含住勺子,嘴巴一鼓一鼓的咀嚼,脸颊的肤色莹白中透着粉,可爱的想让人咬上一口,到底忍住没动作,只是定定的看着,已然觉得心中圆满,脸上就再也止不住的笑。 甄知夏被他炽热的目光看的有些尴尬,只得掩饰的抬手揉了揉脸。 裴东南却蓦然伸手,在她讶然的瞪视下,将她嘴边的油星子擦去:“还说不是小孩子,吃的这般狼狈。” 十岁女孩子的皮肤本来就好,那粉色的唇角更是柔软的不像话,裴东南的指尖才堪堪触到就是一阵怔忪,心底油然升腾起一股不可自瞒的意念,那意念恣意横行蜿蜒,促其妄动,促其心生邪念。 裴东南眼神渐渐茫然,若是这丫头能再长大一些…… 裴东南今天一十七了,前些时日意料之中的考上秀才,才欢喜了没有两日就被母亲的一席话激的焦躁起来。母亲年轻时候有个交好的表妹,甚至二人出嫁前曾戏言,若是都生下男孩或者女孩,也就罢了,左不过都是亲戚,但要是生下一男一女,就定下婚约。 后来裴东南中了秀才,表姨听闻后叫他母亲去家里小坐,闲聊之后又谈及此事,里正夫人回家就和儿子说了,却遭到裴东南一口拒绝。 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里正夫人不悦的追问原因,裴东南避而不答,他该如何告诉自己的母亲,他居然对一个刚满十岁的幼女怦然心动。 裴东南伸长的右手还托着甄知夏的脸颊,大拇指更是在她唇角处摩挲着,让她惊诧不定,她和东哥儿向来是亲近的,但这般亲昵却不曾有过。终于还是觉得别扭,她往后合了身子绕开他的手,孩子气的抬手,自己胡乱在嘴上擦了几下才觉得舒服些。 裴东南只觉自己的手里的一空,难掩失落的沉默了半晌才道:“你五叔,这次也考中秀才了。” 甄知夏嗯了一声:“我晓得他也考上了,二伯娘早上已经说过了。”花了家里那么多钱还没考上,那就成笑话了。虽然她还挺想看看,若是此次甄老五又落榜,马氏会是什么表情。 裴东南疑惑的对上她道:“你似乎不太高兴。” 甄知夏一噎,这事情说来可就话长了,她虽然和东哥儿亲近,却越是亲近这话越说不得,只得含糊道:“挺高兴的,五叔读书花了家里不少钱呢,这次考中,家里负担以后也会轻一些。”想想还是考上的好,不然甄惜福再想弄个五六十两银子再去考一次,马氏估计还得发疯。 裴东南点头道:“秀才功名虽说没有多了不起,但也够在村里当个先生教教庄户人家的孩子,或者闲暇时间给人写写家信也能赚些润笔费贴补家用,也是好的。” 甄知夏嘴角微微一抽,甄惜福和那群纨绔学子厮混关了,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让他在街上摆摊卖字?不可能!! 她还真不想提甄惜福,想他风光了吧,她不痛快,但甄惜福如果落魄,马氏只怕也不会让其他人好过。 甄知夏低下头,毫无形象的吃了一大口麻辣粉:“东哥儿,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裴东南思虑了会儿,忽然瞧着她认真道:“继续读书,三年后再去考乡试。” 他虽不能立即同母亲明说,但他也有他的打算,只要等上三年,无论能不能考的中举人,这丫头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到那时他便求母亲允了他,再上门来提亲。 甄知夏傻乎乎道:“东哥儿你想做官?” 裴东南笑道:“不是考上举人就有官做的,举人想做官得等到空缺,而这一等就不知道要等多少年了,若是想做官,还得再考恩科。” “我觉得东哥儿还是不做官比较好,东哥儿你的性子太过温文,官场尔虞我诈,只怕是要吃亏的。” 裴东南哑然,这丫头一番话倒是和他的恩师说的一模一样。 他默然瞧了她半响,才半真半假笑道:“既然知夏都这么说了,我听你的便是。” # 看来李氏娘仨在镇上卖麻辣粉的消息果然传回了梧桐村,一连几日都有人特意来南风镇寻她们,这一日来寻她们的却是许久不见的大伯娘孙氏和甄绿儿。 二人身上穿的衣裳还是甄家分家前,娘俩过年或者走亲访友才舍得穿的细布棉衣,看来李氏虽然送给她们两亩地和十两银子,大房的日子还是很拮据,过年一套新衣服也舍不得做,不过让李氏她们欣慰的是,再见到孙氏和甄绿儿,她们娘俩的气色已经比之前好多了,甄绿儿更不想之前胆小的畏畏缩缩了,一瞧见她们就乖巧的喊了人,然后跟着两个姐姐去摊子前帮忙打下手。 孙氏就拉了李氏坐在一旁:“一直想来找你们呢,就怕耽搁你们忙。”她满脸的激动的看着李氏:“咱家里一切都好,我当家的和两个小子不歇气的施肥耕作,生生把四亩生地养肥了,那种出来的东西比老二家的翻了倍不止,眼下咱日子已经好过不少了,我来就是想和您们说一声,我家大小子定下亲了,是村里张铁家的二闺女,半年后就成亲。” 李氏笑道:“那就好,我记的张铁家的几个闺女,都很是能吃苦的样子,这样的闺女最适合当大嫂,撑得起家。” 孙氏显然要更加满意:“我家大小子懂事哩,就说了一句,会孝敬咱娘就成,其实我晓得咧,他自己就挺乐意,听说我想替他给张家闺女说亲,一连傻笑了几天。这闺女比他大一岁,屁股又圆又大一看就是好生养的,我可是挑了好长时间才定下的,年前借机会去她家做过一回客,那闺女会织布,灶上手艺也好,年后我请媒人上门说了两回,人家才答应的。” 孙氏笑的合不拢嘴,半天才想起来解开自己带来的包裹:“没啥好东西,田里种的新鲜蔬菜,给你们带些来,绿儿的女工也学的不错了,她给两个姐姐每人绣了一个鞋垫子,丫头听说她三姐上山猎野猪,特地绣了一双厚实的,又软又舒服,保证不磨脚。” 李氏笑的有些无奈:“还提猎野猪呢,那回之后就没再让她上过山。” 孙氏叹道:“那感情好,这三丫头实在是标志,长得像你,若是再文静些,以后你家的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的。” 李氏回头看一眼合着甄绿儿说笑,一团孩子气的甄知夏,轻笑着摇摇头。 两人闲聊几句,孙氏话锋一转,忽然神秘道:“他五叔考中秀才了,三弟妹你晓得不?” 这已经是第三个和她们说这事儿的,从开始的惊讶不忿到现在,李氏已经浑然不惊了:“听说了,也是一件好事,以后老两口的负担就轻了。” “才不是咧。”老实人孙氏说到这里也忍不住面露不屑:“考上秀才的消息才传到村里,可把老两口乐坏了,公公他更是高兴的都能下床走路了,婆婆亲自杀鸡卖肉,做了一桌席面等五弟回来报喜,谁知道空等了几天,那桌菜反复热的都快不能吃了,五弟才和那之前来过的刘公子到家里来了,来了既不吃饭,也不住下,就问老两口要银子,说要合着一起考中秀才的同学游山玩水,也不知道他和婆婆说啥了,婆婆要拿压箱底的银子呢,我看公公又快被他气得发病了。” 李氏听得说不出话来了,这甄惜福还真不是一般的能闹人,杀头也不过一招,他这样左一刀又一刀的刮骨啃老,和凌迟何异?马氏居然也就一直由着他,还真是幸好提前分家了。 孙氏又道:“我看大房他们也忙呢,又想着沾五弟的光,又心疼老两口银子的,也跟着不消停,看着就头疼,今日看他们又闹起来了,我干脆就带着绿儿来找你们,顺带给你们捎个信。” 66扬名南风镇 孙氏和李氏闲话了没几句,就见其目光越过她,数次三番的落在对过巷子口处,孙氏扭头一瞧,隔着水洗似的青砖道,有个年近七十头发花白的老乞丐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棉衣,正靠坐在对面巷口的滴水檐下,耷拉着脑袋,时不时朝这里瞅上一眼。 李氏便起身喊了甄知夏一句,甄知夏应一声,立即舀了一大碗最简单的麻辣粉,急匆匆的避开青砖道上的行人,给老乞丐端了过去。 孙氏道:“三弟妹,你们这是?” 李氏叹口气:“这老乞丐比公公年纪都大,还缺了一只眼,每天为了填饱肚子走街串巷的受尽白眼,我看他可怜,就给他碗饭吃,反正咱们做的是吃食生意,左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孙氏感叹道:“这老叫花子是可怜,但也是你们心好。”她一想李氏她们若是心肠不软,怎么会又送地又送钱的,李氏还把自己做嫁妆的小院子都拿出来,孙氏有些赧然道:“三弟妹,你那小院儿,我当家的和大小子已经在翻新了,把院墙擦得雪似得白,篱笆加固了,又在后头多开了半亩地,我家大小子想借这屋成亲呢。” 李氏点头道:“那就好,给你们的时候就是这个意思,等过两年就该轮到你家二小子了吧,若是银钱不凑手,紧着隔壁再多砌一间屋子,也能过了,再要等到绿儿成亲,还要好些年头呢,那时候你家的日子早就过的好好的了。” 孙氏连着哎哎了好几声:“那也是多亏了三弟妹,你们一家子可都是菩萨心肠,以后的日子定然会比所有人过的都好的。” 善恶到头终有报,种善因得善果,大体是没错的,不过,更有句老话叫做好事多磨,中间总有多些个不和谐的插曲,那些个好事才会姗姗来迟。 李氏她们施舍独眼老乞的次数一多,李娘子麻辣粉的名声也在以另一种方式传开来,渐渐的,南风镇旁他地段的乞丐也闻讯过来,李氏挑着中间确实有春秋或者身有残障的,便舍他一碗粉,甄知夏却觉得孤儿寡母的娘仨支撑小小一个摊子能落个乐善好施的名声虽有好处,但瞧着摊子四周日益增多的乞丐群,还是隐隐不安,更甚至这几日出门的时候,她就额外的带上了自己的那把小弓防身。 甄知夏坐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上,双目晶亮的看着娘和姐姐在晨光中舒心的睡颜,心道:算是我多心吧,若是用不到,自然更好。 但是还有句俗话叫好的不灵坏的灵,真是担心什么便来什么。这日晌午客人最多的时候,三个身上衣裳已然脏的看不见出原本颜色的中年乞丐,毫不客气的贴着前来麻辣粉摊吃晌午饭的客人,不怀好意的在摊子前叫嚣起来。 “不是说这里专门给叫花子好吃好喝的招待么,怎么咱特地从镇子西边过来了,却没人招呼啊?” 李氏和甄知春面对这几个个大高壮的乞丐颇有些不知所措,她们这些时日布施出去也不知道多少碗麻辣粉了,那些个乞丐瞧见她们都要叫声女菩萨,个个都是恭敬又客气,哪里碰到过这么明目张胆挑衅的乞丐。 甄知夏静下心神,眯着眼睛打量这几个来者不善之人,心里已经盘算开了,没见过穿的像叫花子的大爷,自然也没见过大爷派头的叫花子,这几人明显是积年的叫花子倒也是寻常人装不出来的,她思及此速速在四周巡视了一回,对面巷子口卖面条的,隔壁卖糖人和松花糖的,也都伸长了脖子,一脸好奇,自家摊前的客人却是多有嫌弃避让,更有甚者是面露忧色,一时也瞧不出是谁可以寻来生事的,再者以麻辣粉摊目前的状况,小本经营的,也不至于就惹了周围人红眼吧。 就这会子愣神的功夫,那几个中年乞丐又闹将起来:“有说话的没有,咱听说这里给钱给吃的才跑了大老远过来的,难不成耍人不成?” 李氏捂着突突的心跳,打算硬着头皮先把几个人轰走,之前看白家老夫妇遇到个吃白食的无赖,已经有了心理建设,不想这回更加凶险,但不管怎么说,她一个成人总得护着自己闺女和自家的营生,巷子前有这么几个人堵着,她们还怎么做生意?! 甄知夏一把将李氏拦在摊后:“娘,你不能去。”那几个滋事的乞丐随便哪个只要沾了李氏一下,甚至占了她便宜,后果就不堪设想,以后别说她们的麻辣粉摊能不能办下去了,届时街口巷尾的留言都能把李氏逼死。 她提了撑雨棚的竹棒走过去,李氏急的去拉她,被甄知夏躲过,她笑道:“娘,要是不想拖后腿就千万别过来。我心里有数,这么多人在,我就不信他们还能把我一个小女娃子欺负了去,你和姐姐反而不方便。” 李氏瞬间明白她话里头的意思,这丫头年纪小,光从女子名声上的确是最不吃亏,但她也不能就这么看着…… 甄知夏无奈,只得低声提醒道:“娘,你忘了今天什么日子了?咱们的野猪肉又快用光了吧?我只要在前面拖延会儿就成了,你和姐姐就在这里待着。” 三个恶乞站在青石板道上,脏兮兮的身子后面还围了小半圈看客,将本就不宽的巷口堵了个严严实实,那三个乞丐旁若无人的说笑着,对着四周或鄙夷或嫌弃或小心的目光,混不介意,几人又吆喝了几嗓子,见总算从摊子后头冒出来个人,却是个只十岁模样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手里还可笑的提着快及她个高的竹棒子。 高个的乞丐朝着人影憧憧的麻辣粉摊望了半晌,这时候才低下脑袋狠狠打量着甄知夏:“这儿就这女娃子看着?哟,哥几个赶紧瞧瞧,这小娘标志的紧,瞧着怪让人疼的。” 另一个胖些的嬉笑道:“兄弟早告诉你了,这开了个出名的美人麻辣粉,一大俩小仨美人,半个管事的男人都没有,我都瞧见几回了,咱管着的那那几条街的几个老乞丐都在这里讨过吃食,有几个日日来,回回没落下。” 甄知夏冷眼听着,能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只怕不单单是乞丐,还是些个有些势力的乞丐头子,李氏一片善心给老年乞丐布施,最终居然把这种恶乞引上门来。 甄知夏沉着脸毫不畏惧的在几人面上一一扫过,叹一句果然是相由心生,这三个男人都是生生的猥琐相,当她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可惜这不开眼的显然是挑错人了。 立在中间的壮实乞丐年纪最大,面相瞧着也最凶恶:“就这个小摊子能沾到什么便宜,看着也不像是能拿得出大钱的,咱几个难道为了一碗麻辣粉特地跑这些路过来?” 那胖些的道:“大哥,就算讨不到多少钱去,过来看看这美人麻辣粉的老板娘也值当啊,这娘们长得可是风骚入骨……哎哟。”话未说完,脸上已经结结实实吃了一棍子。 那几个乞丐果然没把甄知夏这个女娃子当回事,当着她的面就把来意吐了个干净,本来么,若只是求财,甄知夏她们可能还为了息事宁人,破些小钱,但若还有别的年头就饶不得他们了,甄知夏耳听那胖乞丐的污言秽语,怒不可遏,直接一棍子掀过去,那胖乞丐的左脸立即红肿了一片。 在周围看客的一片惊呼声中,甄知夏仰着莹白如玉的一张脸,墨黑的眼珠子冷冷的从眼缝里睨看那胖乞丐,竹棍的另一端更犹然离着他面部不足一寸:“就凭你方才满口荤话,就该吃我一棍子!” 那三个乞丐俱是一愣,听她轻蔑的一句话瞬间勃然变色,那胖乞丐和高个乞丐更是仗着体格肥硕,欲要扑将过来,将甄知夏活活逮了去。 李氏在后头惊呼一声,欲跑过来不及,周围看客也乱蓬蓬的,甄知夏眼角瞥见,似已有熟客往前挤着要上前替她解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听三个恶乞的背后,巷口正对的那条青砖道上,打雷似的一声响:“哪个敢欺负我侄女儿?!” 甄知夏朝着明显一滞的三个恶乞一阵冷笑,掐算着时辰,小姑夫和小姑也该给她们送野猪肉来了,早说过这几个是不开眼的,非要挑今天撞上来。 华铜平日里不苟言笑尚且形容骇人,眼下一副横眉怒目的盛怒模样,压根就是菩萨庙的四大天王,座上的伏魔金刚,吓得围观的无辜看客都禁不住浑身抖了一抖,那三个恶乞已然被他远超出常人的身形震慑住,当场呆立着不敢再动作。 华铜大步流星走过来,朝着两个伸手欲捉甄知夏,还未来得及缩回的恶乞大喝一声:“敢动手,不要命了?!” 说罢,熊掌般的大手一伸,一手提起一个,脑门对脑门的狠狠一撞,虎背一转,将二人直直往街心一丢,惊得青石道上围观的看客一阵跳脚。 人群中当即爆发出一阵喝彩声,甄知夏轻蔑的挑着嘴角瞥一眼那恶乞中的老大,一下子三个去了其二,且看他如何下场! 却不料这一瞥之下,又见端倪,那恶乞侧过脸不敢去看小姑夫,却拿着满是凶光的二目恨然的怒视着自己。 甄知夏心下一动,忽然头也不回高声道:“姐,拿我的弓来。”又扬声朝伸长脖子的看客喝道:“各位站着请千万别动,小姑,看好弟弟妹妹!” 当下上膛拉弦,引弓射箭,那动作娴熟之极,众人只看她拉了个极其饱满的满月,那恶乞更是听的头顶一声低啸,头皮一凉,似有什么在上头炸开,他目瞪口僵了半晌,才敢扭头朝身后看,却见自己绑发的草环已然被钉在十步外的槐杨树上。 四周鸦没鹊静,槐杨树上箭羽震然有声。 那恶乞后知后觉的扑通一声瘫软在地。 甄知夏收了弓箭,上前两步,低下头朝着那一脸不敢置信的乞丐笑的意气风发:“别以为是你们运道不好遇见我小姑夫,你们才不能就为所欲为。我今日便告诉你,我九岁就能一箭射杀两百斤的野猪,不敢说百步穿杨也差不离了,你给我听好,以后不管是你们,还是你们的同伙,再有歪心想来挑衅的,也先颠颠自己的分量!” 当日射杀野猪也远不及自己眼下除恶人护血亲来的痛快,甄知夏脸上的笑意美丽至极也渗人至极,以至于在场的除了李氏宋梅子等人,其余的看客包括地上的三个恶乞俱是一脸见鬼的模样,方才见华铜揍恶人而叫好的看客似被集体的卡住了喉咙,发不出一丝声响。 “踏。踏。踏。” 青石板的一头忽然传来脚步声,众人还兀自沉浸在方才的震慑中回不过神,已然有人急促道:“避开避开,官府办事!” 67官二代撞见富二代(改年龄) “避开避开,官府办事!” 人群中顿时骚动起来,慌乱的往街道两头靠,下一秒就有五个身穿暗青色官服,手扶腰间佩刀的捕快从人群后头抢出,出现在众人眼前。 为首的那个清了清嗓子,字正方圆道:“听人举报,有人当街闹事,我们赶来的时候还看到有人射箭,闹市地区当街行凶,到底是何人这般大胆,自己站出来,别教我们动手!” 一街的人目光嗖的集中到一脸镇定,笔直立于巷口的甄知夏身上。 捕快队伍中最年轻的一个,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他趁着头儿说话的功夫已经将众人粗粗的扫了一遍,最后目光定在甄知夏身上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下,才将手指迟疑的指着她道:“是她?” 另外四个捕快立即盯紧甄知夏,面露惊异道:“这女娃娃?不可能!” 有食客壮着胆子道:“官爷是不是说,当街射箭的那个? 那没错,就是这个小姑娘。” 见有人开口,就有人跟道:“就是她,一箭那叫一个准,把惹事的叫花子的头发都打散了,百步穿杨啊,您瞧,那弓还在她手上呢。” 人群中又嗡嗡的吵闹起来:“就是,这女娃娃不得了,咱们都瞧见了,这几个乞丐欺人太甚,倒被这这个小丫头整服帖了。” 一个三十模样的捕快瞪圆了眼睛,走近两步又将甄知夏仔细端详了两眼才讶然道:“是这个小丫头?长这么漂亮?她看着可还没我家小子大呢。” 这五个捕快原本是例行在街道上巡视,走到街东头就听闻有恶乞闹市,算起来这已经是近两个月内第四起乞丐闹事了,几人职责在身就赶忙奔过来捉拿恶徒。不过眼下见那三个乞丐众目睽睽之下已然被制服,倒是更关心当着众人面前射箭的甄知夏一些。 那年轻捕快将箭羽从槐杨树上拔了下来,仔细看了看才带着笑意朝着甄知夏道:“小丫头,本事不错,不过捉拿闹事的恶徒是府衙的责任,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行事,那还要咱们捕快作甚。” 寻常百姓向来无事不和官府牵扯,年轻捕快这话虽然语气轻巧,话中似乎也无怪罪制衣,但李氏和甄知春,甚至连华铜和宋梅子都莫名紧张起来。 甄知夏却只是微笑仰头道:“谢谢捕快大哥,我若是早知道捕快大哥就在附近,我又怎么还会射箭吓唬他们?”一开头童音十足,分明就是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 年轻捕快笑起来,将手中箭羽递过去:“顾念你年纪小,又只是为了自保,在闹市射箭这事这一回就算了,下不为例。” 捕快的头儿闻言不悦的看了那年轻捕快,那年轻捕快笑嘻嘻的站到还瘫软在地的几个乞丐身边抬脚提了下:“别装死,赶紧起来,跟咱们回府去,再惹事儿有你们好果子吃。” 捕快头儿又四处巡视一圈做收尾才一招手道:“以后早中晚,兄弟几个多在这儿巡几回街,别再让歹人钻空子,现在收队!” 李娘子麻辣粉因此事名声一下子传遍大街小巷,甄知夏更是一战成名,连续几日,光顾李娘子粉摊子的,特意来围观甄知夏的络绎不绝,惹得不日就来一次的少年小修也有些苦恼,吃上一碗白家馄饨或者麻辣粉都要比往日更费些功夫。 甄知春一眼就在一堆布衣短打中食客中看到了一身上好丝绸质地长衫的少年小修,依旧是圆乎乎的肉脸,只是一贯笑意盎然的脸上眉头微蹙,见他捧着一碗馄饨小心翼翼又十分狼狈的穿梭在人头济济的食客中,甄知夏忙中偷闲,看一眼就忍不住的笑,甄知春笑瞥她一眼:“看人狼狈还笑得出来?” 甄知夏道:“小胖子一向呆呆傻傻的,怎么想着和那群粗人比力气,能沾便宜才怪,姐姐不若请他过来吧,看他这样也累。” 甄知春就特意将自己的椅子让了出来,领小修到麻辣粉摊后极小的一张案几前坐下,和那群好爽粗鲁的汉子们分开,少年小修才微微松口气,他扬起脸,双眼笑成狭长的一条线:“多谢。” 甄知春低头一笑:“客气了,你慢慢吃,还是老规矩,再加一碗清汤麻辣粉,八个钱的野兔肉,两文钱的野蘑菇和三文钱的青菜对么?” 她本就是温柔如水的性子,在周围食客噪杂不堪的嗡嗡声中,一番话说的轻声细语如同三月河畔的春风,直听的小修双眼弯的的更深:“没错。” 甄知春便含笑移步摊前,独独意料留了个袅袅婷婷的背影给他,小修吃了几口就抬头,一碗白家馄饨头一次,吃的竟然有些心不在焉。 “就是这个摊子,可叫小爷我找到了,那几个捕快说的会射箭的丫头是哪个,赶紧的,给小爷出来。” 甄知夏正忙得焦头烂额,连着几日在周围密集的注视下过的颇有些疲倦,乍听这话,心头暗暗的就有些恼意。 不过就是出手教训了下几个不知死活的乞丐,何以这些人就将她当个会耍戏的猴子般看。 却见那说话的小子不过十一二岁,腰间丁零当啷挂着一串玉饰,一身牡丹红的上好丝绸布褂子,衬着这人黑亮的大圆眼,白嫩的像女孩子的小圆脸,当真像年画里的男娃娃似得,不过说话的语气就没有那么讨喜了。 那小子喊了一通,见没人理会,便兀自跑到摊子前将李氏,甄知春,甄知夏依次打量了一遍,又伸出圆润润白莹莹的手指指着甄知夏道:“肯定是你这个黄毛丫头!” 甄知夏微微抬了眼帘,花瓣般的粉唇微微一撇,也不搭腔,就继续不停手的往漏勺里加了一把米粉。 那小子凑近甄知夏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你,赶紧的,射一箭我看看。” 甄知夏俏脸微沉,停下手中的木勺,对上那小公子的眼,一字一句道:“这位客人,咱们摊子只卖麻辣粉,不卖艺,如果要吃麻辣粉请在旁边等着,要是想看杂技就请出巷子左转,隔壁街才有卖杂耍的,赶紧的别挡着咱们做生意。” 那小公子原本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更圆了,长这么大还没人这么和他说过话,他想开口呵斥两句,见甄知夏又低头忙活压根不再理他,他便眨了眨眼,又好奇的打量起她来。 那小子身后跟着个十七八岁的灰衣小厮,他额头冒着冷汗,轻轻扯了扯那小子的袖子:“少爷,人您也看到了,赶紧回吧,老夫人和夫人还等着您开饭呢。” 那小公子哼了一声:“回什么回,我还没看她射箭呢,家里的厨子煮来煮去,就那几个菜,少爷我早吃腻歪了,既然这里有卖吃的,小庄,给钱,少爷就在这里用饭了。” 那叫小庄的小厮苦着脸:“少爷,您别为难小的了,回头老夫人和夫人要是知道,你竟然在这种地方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小的就有苦头吃了。” 小公子左右转了转眼珠,忽然指着摊子后头,正端正坐在矮凳上吃馄饨的小修道:“这小子都能吃,我为何吃不得?我今天还非要在这里吃了!” 小庄瞪大眼瞧着少年小修圆乎乎的背影,暗自叫一声糟糕,怎么让自家小霸王和金家小少爷又撞上了。 却说这小修全名叫金修,也在李娘子麻辣粉吃过几回麻辣粉了,但甄知夏除了猜到小修是富家少爷之外,别他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他原来是金家的小少爷。其实甄知夏她们和金家也算是颇有渊源,最初来镇上当掉簪子的金家当铺,买人参卤鸡的中山酒楼,还有她们不曾涉足的,南风镇最大的金器店,丝绸庄子等大买卖大营生,统统都是金家的产业,这金家何止是家产万贯。 那小公子乌溜溜的圆眼瞪着全然无所觉的金修,咬牙道:“那小子吃的什么,给我统统来两份。” 甄知春此刻正蹲在摊子后头洗着客人吃下来的碗筷,洗的认真,最后还用滚水烫过两次才从新拿出来用,但在怎么洗也是那也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粗瓷碗,小庄眉头皱成一团,小少爷眼下一时兴起愿意屈尊在这露天化日的街头,陪着那些和家里院护一样的粗人吃东西,万一回头想起来,又觉得吃亏,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他? 小公子又道:“快些,还愣着干什么,少爷我的话你也敢不听了。” 小庄暗暗叹口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眼下要是不满足这小霸王,自己眼前就该倒霉了。 小公子抬步就往摊后走,一直走到金修跟前才停下,大摇大摆的往小小的案几前一坐,自然引得金修诧异的抬眸一看:“韩沐生?!” 韩沐生,南风镇府衙韩知县的老来子,韩知县四十岁得了这个最小的宝贝儿子,同年便考中进士,自然而然的就把这宝贝的老来子当成是福星一般,兼之这韩沐生自小比其他几个哥哥姐姐都要漂亮机灵,深的韩家老夫人的喜爱,长此以往就养成了说一不二的霸王性子。这日从学堂放学,三言两语逼着小庄和他一道去府衙,听了府衙里的捕快闲说了两句,又非要闹着来找那个又漂亮又会射箭的小丫头,这才意外又撞见了金家小少爷金修。 要说金修和韩沐生,一个是官家少爷,一个是商家商家,金修和韩沐生一般大,还都是家里的老来子,因着金家在南风镇开了这些体面营生,知县家的女眷总和金家女眷有了交往,客套之间,韩老夫人和韩夫人就多夸了金修几句乖巧,不若自家小孙子顽劣不堪,却被韩沐生听了几耳朵,这才七拐八拐的莫名其妙的结下了梁子。 68任性 韩沐生这些日子实在是闲的烦闷无趣,学堂里厮混惯了的混小子们忽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想趁着他爹不在府衙过去胡闹一通,那群衙役又左右不离步的跟着,刑房不让进,牢房不让瞧,他想碰下那栗木包铁皮的廷杖,那师爷又一阵大呼小叫的,一口一个少爷死命拦下,哪有往日面对百姓的官威,实在和家里的仆从无异,无趣得紧。他年纪又小,也不能学几个堂哥去喝花酒解闷,正愁得都想打人,不意听捕快把那日乞丐闹事的事情说了一遍,当下兴奋的得双目发光,拿珍珠似的手指甲狠狠抓了跟班小庄一把:“赶紧的,跟少爷我瞧瞧去。” 坐在马车里头,兜兜绕绕了半天才在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头寻到那李娘子麻辣粉,一眼瞧去人声鼎沸,热闹的好似城隍庙,他兴奋的撂起袖子就跳下马车,也不让其他人跟着,还远远的把车马赶了开,就带着小庄去见那传闻中又漂亮又有本事,射的一手好弓箭的小丫头。 到现在人是见到了,雪肤红唇杏仁目,长条个子,只一身粗布墨绿袄裙白衫子,头上连一朵时兴的鲜花也没戴,只用和袄裙同色的布带在脑袋上一左一右扎了两个小包子,头发也不似墨一般的黑,带着淡淡枣红色,青涩十足模样标志,整个人怎么看怎么水灵,真是教他分外满意。 韩沐生虽聪颖异常,但年龄始终太小,还远远不通男女情*事,不过对于漂亮的小姑娘,本着天性使然,倒也是晓得亲近的。 韩沐生在那简陋的小摊子前站了半晌,也不见这丫头和他见过的女子一般,一见他就软糯糯的上前哄他,生怕怠慢。她只是隔着粉摊腾腾缭绕的水汽站着,墨黑的眸子透过密长的睫羽,微微瞧了一眼就再懒得理他,着实让习惯了众人追捧的韩沐生受挫,但转念一想,啧啧,又有些陌生的新鲜有趣:不正是厌烦了人人都对他言听计从才跑出来的,眼下就有个大胆的丫头,还让他意外的感到顺眼,便留下再观摩观摩再想别他。 韩沐生胡思乱想一番,决定屈尊降贵的去吃那些粗人才吃的露天摊,还自觉和不对盘的金家小子挤一桌,当然挤一桌不代表要和那小子讲话,等对面的金修客客气气的喊一声:“韩少爷”,只换来他仰高因养尊处优格外白腻的小肉脸,翘着鼻子傲慢的哼了一声。韩沐生身后的小庄连忙机灵的捏起嗓子,小心应声道:“金少爷好,我家夫人提起好几次了,等五月韩府办花会,还得请您家夫人过去说会子顽话,又说上回打得那套金头面一等一的好,下回刘工匠再有新鲜主意,还请先找我家夫人看看。” 金修虽也是从小娇生惯养,但温和识礼,性子和韩沐生天差地别。他见韩沐生这般模样做派也不生气,更不打算和他计较,那小厮又对着笑脸捡着好听话给他台阶下,金修也就客客气气的回应了几句,才低下脑袋继续慢慢吞咽碗里的馄饨。 韩沐生摆了架子,又觉得无趣只得瞪了小庄一眼:“就属你舌长腿短,小爷我的馄饨呢?” 话音刚落,甄知夏就端着一碗麻辣粉款款而至,墨绿裙裾下白色绣鞋踏着青砖时隐时现,瞧得韩沐生心头发痒,受挫的情绪陡然好转:我便说么,不管是八岁女童还是八十老妪,小爷什么时候会被个女子冷落,眼下还不是乖乖的就给我送东西来了。 却见他墨黑的眉眼笑成新月,方要亲自去接那托盘,却被甄知夏轻轻巧巧避开:“客人请慢等,你的那份还没做好,这份麻辣粉是这位客官的。” 金修将麻辣粉又往自己面前揽了揽,意思是给他空出一般桌面,又对着甄知夏轻轻一笑:“谢谢。” 韩沐生僵着双臂,皮白柔嫩的一张脸瞬间涨的和身上的丝绸褂子一个颜色,黑亮的双目更是难以置信的瞪着甄知夏,似要将她看穿一个洞来。 甄知夏见他发窘,黛色的眉梢只是微挑,不咸不淡的扔下一句:“这位客人请等着吧。”撤了盘子,转身就往麻辣摊走。 韩沐生自觉长这么大没被人这般轻慢道,而且这臭丫头还捧了金修落了他的面子,当下恼怒道:“你们是什么道理,没看见小爷我等了许久了么,怎的把东西都给他了,小爷我没得银钱付你们么?”一面说一面就扯下小庄腰间的银袋子,直直朝甄知夏后脑丢了过去。 甄知夏听得脑后风响,脚步一顿,行云流水的转身,左手一扬,轻轻松松接下钱袋,只拿着钱袋轻轻颠了一颠,才将其丢回楞站着的小庄怀里:“小修已经替你给过钱了。” 甄知夏顶着身后人如有实质的目光走的四平八稳: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子,才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娃娃,已然养的一身纨绔气息,没得半分讨人喜欢的地方,要想人宠着便回家去,这里可不伺候。 韩沐气的咬牙,小庄站在一旁只觉得头皮发麻,好嘛,遇到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姑奶奶,把小少爷惹了,过后倒霉的还不是他们,他苦着脸弯□道:“少爷时间不早了,咱还是先回家吧,老夫人在家等着呢,您不回去,老夫人可不会开席的,如果被老爷知道了……” 韩沐生心里衡量了一下才站起身,临走前又瞪着一脸坦然的金修道:“以后少爷想买什么,不用你猫捉耗子的给钱,小庄走,咱们明天再来。” # 似乎是为了应征自己言出必行,韩沐生一早下课就急急的又带着小庄凑到李娘子麻辣粉前,一眼看到甄知夏今日换了一身淡粉色的衫子,挺着脊背站在摊后,颇有些倔强意味,明明是如三月桃花般的一张粉面,瞧着自己的时候就是冷冰冰的,半丝暖意也无。 韩沐生一噎,他颇有些不自然的摸了摸今天临出门前特意带上的抹额,火红的缎布中间嵌着一颗龙眼大的碧玉,比年画娃娃还要年画娃娃。今日府里头上至老夫人,下至扫撒的小丫鬟,瞧着他都是双目发亮,夸他长得俊俏,怎的这丫头瞧了一点动静也无的,难道他长得还不如金修那小胖子讨喜? 他昨夜在床上翻滚了一夜,就没弄明白,怎的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那臭丫头为什么不给自己好脸色,想来定然是昨儿个人多,那丫头没把自己瞧清楚,所以他今日打扮一新,特特的挑着人少的时辰来,好教那丫头仔细看看,竟然为了俗气的金家那小胖子落他面子,那就是不开眼。 又挑着昨天的那张小案几坐了,这回是甄知春迎过来:“客官要用什么?”昨个儿一走,金修就好意提醒她们,这小子是韩知县的心头肉,惯是个难伺候的主,以后他若是还来,就小心伺候着,他要什么,顺着他便是了。 所以今天韩沐生一来,就由脾气最好的甄知春过来招呼,生怕不小心就惹了这小霸王。 甄知春还是温柔似水善解人意,说话轻声细气,却听得韩沐生直皱眉,从小伺候他的丫鬟个个都是这样的,他早就腻歪了。他今日特意过来,还偏偏就是来找那胆肥的小辣椒的。 珍珠似的指甲直直指着摊前背对他的甄知夏:“让她先给我煮碗馄饨端过来。” 甄知春无奈,只得回去和甄知夏说,听得甄知夏直皱眉:“臭小子,我又没惹他,今天又过来找茬。” 甄知春拉了她袖子一下:“轻声,知县家的小儿子,咱们可开罪不起。” 甄知夏冷哼一声,眼尾微挑的杏仁目毫不客气的递了个眼风给身后的韩沐生,手上娴熟用漏勺拨弄着沸水中翻腾的薄皮馄饨。 片刻捞起,盛汤,甄知夏亲自将一满碗馄饨端到韩沐生面前,韩沐生仰起脸,乌溜溜的眼眸在她比他屋里的丫鬟还要粗糙的十指上溜了一圈,又顺着她纤细的胳膊瞧向教他心痒的杏眼桃腮:“你……” “既然又来了南风镇,怎的也不来和我说一声?” 韩沐生话才起了个头,又被一个浑厚的男声打断,众人不自觉的抬头看去,已然有个身穿褐色寿字堆花绸衫的中年男子徐步走到李娘子麻辣摊前:“怎么你们人参卤鸡不卖了,跑这儿卖什么麻辣粉了?难道比那人参卤鸡赚钱?” 甄知夏笑道:“吕掌柜?!”撇下欲言又止的韩沐生迎上去:“吕掌柜怎的想到这里来了?” 来人正是是中山酒楼的吕掌柜,他被李氏娘仨迎到一旁擦拭干净的桌案旁,坐定了才朝着四周细细一打量,吃粉的客人中,小孩也有,壮汉也有,多是贩夫走卒的打扮,他又看了眼招牌:“三文钱一碗起卖?这一文钱两文钱的小营生,你们都有心思做,怎的不想着继续咱们之前的生意,不是一向合作愉快么?” 69动心 “这一文钱两文钱的小营生,你们都有心思做,怎的不想想继续卖那人参卤鸡呢?” 李氏娘仨对视一眼,俱是没想到,中山楼的大掌柜,会特意为了这个寻了来。甄知夏略一思付: “吕掌柜,不瞒您说,我们整一日要在镇上和家中来回,时间委实仓促,人参卤鸡做起来又耗时不易,不然咱们早就去中山楼找您了。” 吕掌柜点点头:“却原来是这个原因,我还当是你们嫌中山楼开的价格太低所致。” 甄知夏目光一闪:“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这项考虑,俗话说无利不起早,咱们每日这么辛苦,也不外是为了赚钱,如若吕掌柜能再定下个合适些的价格,咱们自然是愿意的。” “那不若你们就拿捏个方案出来,咱们好好细谈。” 甄知夏沉吟了会才道:“不然这样,吕掌柜您坐会儿,我们请您吃碗麻辣粉,那卤鸡一事儿,咱们再商量商量,您看成不成?” 吕掌柜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也好,我便趁着这次尝一尝那已经小有名气的麻辣粉。” 一旁的韩沐生再一次被人彻底无视,正满腹怨念的吃着白家馄饨,那馄饨皮儿本来已经够薄了,他还让小庄拿筷子把面粉皮儿拨了,只吃那光秃秃的肉丸子,没几口就把丸子吃了精光,将那碗飘着馄饨皮的汤碗晾在桌上,不忿道:“我要的麻辣粉呢?怎的还不上来?” 甄知夏随口应了声,转手就下了一碗粉,然后继续和娘亲姐姐说话:“本来一只卤鸡咱们能赚二十九文钱,一个月就是四两多,只比咱们卖麻辣粉少一些,但又要比早出晚归的卖麻辣粉轻松的多,如果吕掌柜愿意再提价,那咱们接下来也是一点都不亏。” 李氏想了想才道:“可咱们那里有这么多功夫.” 甄知夏细看了下娘亲和姐姐:“若是能搬到镇上住,时间就够了。”现在麻辣粉摊每个月能赚上五两银子,其中二两银子是小姑和小姑夫的,她们娘仨才得三两银子,自然不舍得花一两半钱在这附近租个小宅子,但若是能再多人参卤鸡的钱,那便足够了。 李氏道:“那找宅子也要费工夫,不若定下来再卖卤鸡如何?” 甄知夏道:“娘,我觉得机不可失,早一天便能多赚一天的钱,咱们可以请吕掌柜帮个小忙留意一下,至于初始几日,咱们可以在这巷子里摆上几个铜炉同时烧制卤鸡,反正只要配好了调料,只需要时不时看个火头就成,左右耽搁不了多少粉摊的营生。” 那头韩沐生又不耐的喊道:“少爷我的麻辣粉呢!?” 甄知夏无奈,忍下翻白眼的冲动,端过一碗滚热的麻辣粉三两步跨过去:“让客官您久等了。” 韩沐生摆了个款,嫩白的小肉脸满是不忿道:“这般慢待小爷,真真欺人太甚,你们可知我是谁,我爹是南风镇的知县,你们却只顾着招待旁他的客人,这般不把我放在眼里……”竟然是罗里吧嗦的说了一堆。 甄知夏眼观鼻鼻观心,听了满耳朵抱怨不开腔,却在瞧见那碗飘着馄饨皮的汤碗时忍不住皱了皱眉,她们的小食摊不像中山楼那种大酒楼,吃饭的多事穷人家的百姓,鲜少有剩饭的,她在这里摆了三个月摊子,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吃馄饨吐馄饨皮儿。 韩沐生自觉说痛快了,又指着小庄道:“给他加一碗馄饨。” 小庄笑逐颜开道:“多谢少爷。” 甄知夏瞥他一眼:“吃不吃馄饨皮?” “啊?” 甄知夏指着手里的残汤:“吃不吃馄饨皮,若是知县家的人吃馄饨馅儿不吃馄饨皮,我便在端上来之前帮你们把皮都剥了,省的浪费。” 小庄一双眼睛在甄知夏和自家少爷之间瞥来瞥去:这话问的,这是该说吃呢还是不吃呢。 韩沐生咬牙,他在家里惯来挑食,一道菜上来只吃*精华部分,能吃得下她家的馄饨馅儿已经是给足面子了,这丫头还这般挑刺儿,真是! 甄知夏见小庄支吾半天,便转过脑袋,对正沉着脸瞧她的韩沐生微微挑了挑眉毛,意思是问他拿个主意。 彼时正是阳春三月,春风吹拂的和煦,不知将巷子里哪个院墙内种着的柳条儿吹了出来,在甄知夏身后不远处一飘一飘的,衬托的甄知夏此时的模样说不出俏丽可爱,韩沐生微微一滞,呼吸重了几分,鼻端就闻到了这丫头身上一阵香。也不是花香熏香,却是常年在炉灶前煮粉,衣服上沾染的食物异香,教他忍不住吞咽,真想一口把这丫头给吞了。 这么一走神,心头憋着的奇火消下去不少,便亲自站起身,将甄知夏手里的汤碗夺了去:“小庄,替少爷把这馄饨皮全吃了。” 小庄无语的看着自己少爷,又抽什么疯了,拿他寻开心。 韩沐生神色严肃的把碗往他面前一推:“快些,吃完再给你叫碗馄饨。” 甄知夏被小庄愁眉苦脸的模样逗笑,一抬头就见韩沐生呆呆的瞧着自己,便收了笑脸:“再加一碗馄饨,客官稍等。”当下转身,身下裙裾在韩沐生眼前甩了个飘然的圆弧,她的步子却是洒脱的毫不留恋。 小庄委屈道:“少爷。”韩沐生从怔忪中回过神,没好气道:“闭嘴。”接着在小庄讶然的瞪视中,玉枝一般的食指捏起粗陋的竹筷,韩沐生毫不含糊的吃起那碗麻辣粉来。 小庄咽了口口水,少爷方才把青菜吃下去了?那么些年,老夫人和夫人好话说尽,也没哄得他吃上一口,眼下他居然乖乖的把青菜吃下去了?这也太诡异了。一时愣神,赶紧扒拉几口,将面前少爷吐出来的馄饨皮儿全部吞咽下肚, 吕掌柜将一碗麻辣粉吃完,看见娘仨似乎已经商议结束,就道:“我先说说你们这个麻辣粉。味道是不错,而且这粉也饱肚,但是却有一点远不及那人参卤鸡。” 他目光中闪过一抹精明的:“这个麻辣粉,有心人多吃上几次,总能模仿出差不离的味儿,到时候再把你们的兔肉野猪肉换成猪下水等便宜的荤食,打压麻辣粉的价格,到时候,你们的生意就不定想现在这般了。但是人参卤鸡就不同,首先味道足够独特,再者让他们仿冒中山楼的招牌菜,也没几个人有这胆子。” 甄知夏笑道:“吕掌柜说的是,只是咱们顾念这一个麻辣粉摊已然是十分勉强,若是吕掌柜答应咱们开出来的条件,咱们也愿意继续和中山楼合作。” “不妨就说来听听。” “其一,原本我们卖一只卤鸡只能赚上二十九文钱,中山楼却得一百一十文,现在若是一人一半,咱们卖一只要拿上七十文就成。” 甄知夏小心看了看吕掌柜的反应才继续道:“其二就是,这合约咱得一年一签,咱们只是转卖给你,不是说着卤鸡就是中山楼的。若是这些吕掌柜都觉得可以,咱们就继续和中山楼合作。” 吕掌柜笑起来:“小丫头倒是敢提条件。罢了,我实话告诉你说,若不是我家小少爷提起这事儿,我也不会特意找来,你们的条件,我应承了便是。” 甄知夏奇道:“你家少爷是谁,为何要帮咱们说话。” 吕掌柜道:“怎的,小少爷来吃了这么多次你家的馄饨和麻辣粉,你们竟然不知道他是哪位?” 甄知春迟疑道:“你家少爷是不是叫小修?” 见吕掌柜点头,甄知春和李氏不由咂舌,倒是甄知夏毫不在意的笑道:“那感情好,咱们厚脸皮再拜托吕掌柜一件事,吕掌柜面子大认识的人多,麻烦请留意下,附近有没有能容得下咱们三个的小院子,一两半钱一个月左右的房租就成。” # 和吕掌柜说定之后,娘仨就积极的商讨兼顾粉摊和卤鸡的办法,一天十只卤鸡,比之前还多了五只,又不像之前在赵家柴房似的那般方便,那就只有把调料事先调配好用油纸包着随身携带,到了镇上再用瓷翁装新鲜井水熬煮,才是最方便妥帖的办法。 解决了运送的不便,又要考虑卤汁方子的安全,那卤汁牵扯到的调味料加上药材得有二十余种,调味料不怕,她们卖酸辣粉,用到的本来就多,但是药材就很明显了,甄知夏道:“咱们以后就在摊子旁边熬煮人参卤鸡,说不定就有人会注意,所以咱们买药材,还是分开三家药店买齐为好,麻烦些但是足够保密。” 真真是打算精细,如此连着顺利进行了十来日,但是俗话说好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她们到底还是低估了世人趋利的厉害,她们千般小心,这一日还是遭遇了一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70同仇敌忾 甄知夏觉得韩知县的小儿子有些古怪,金修也不过三五天来一次,这韩沐生出现的未免也太勤快了些!每天傍晚都能在一堆青灰色粗布裋褐的食客中,看到那抹越来越熟悉越来越突兀的火红色的身影,这人穿的是她们卖上一整年麻辣粉才能买的起的丝质长衫,腰间挂的是至少百两的玉佩,身后居然还跟着贴身小厮。怎么看都该坐在中山楼酒楼雅间,由酒楼老板亲自传菜的贵客,却是天天坐在简单粗陋的木桌前,一碗碗吃着李娘子麻辣粉。 那几张桌子她日日擦,也擦不去木纹内越来越深的油污,也不知韩沐生天天一换的鲜亮衣裳,怎么能安然的坐下去。也许总要等这小公子新鲜劲过了,发现这露天摊原来又脏又乱,实在和他身份不符,他才会停下这幼稚的行为。 所以当那两个惹事的年轻人,摔了碗骂娘的时候,甄知夏居然下意识看了韩沐生一眼:都这样了,还打算待下去么? “我X你老母,吃碗粉里面还送只苍蝇,这以后谁还敢吃啊?”一个蓝灰色短打的矮个男子扬声嚷着:“大家都来瞧瞧,给兄弟做个证,咱可没有诬赖好人,这只苍蝇老子吃到一半才看到,定然是直接从锅里捞出来的,大家今天可都是喝了苍蝇汤的,还不赶紧的找老板娘要句话,要是回去拉了肚子,总该知道找谁赔啊。” 甄知春紧张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甄知夏皱眉道:“或许是吃霸王餐,或许是讹钱,反正不是好事儿。” 食客的情绪很快就被这三言两语挑动起来,已经有人和那矮个男子对上了话:“赵三,你小子要吃霸王餐也别恶心别人啊,你这让人还怎么吃啊?” “啊呸,老子又不是没钱,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大头绿苍蝇可是货真价实的,跑不了。”赵三伸着手指指向桌脚,得意洋洋的看到至少有一半人已经绿了脸。 甄知春急道:“你胡说,我的摊子上头有雨棚,旁边有隔板,煮麻辣粉的时候,还一直有人看着,哪来的苍蝇?” 赵三忽然捏起苍蝇,就往摊子上一丢:“你自己瞧瞧,这可不是我胡诌出来的啊。” 甄知夏眼睁睁看着那死苍蝇落到一碗兔肉上,不由怒道:“你做什么,这里都是吃的东西。” 赵三涎着脸呵呵笑道:“够黑心啊,都说你们汤里有苍蝇了,难道还想卖跟别人不成?爷这是怕你们赖账,把证据拿给你们瞧瞧。” “你……” “你撒手!” 甄知夏正待怒斥,却听李氏猛然一声尖叫:“你怎么抢东西啊!” 甄知夏眼见赵三瞬间兴奋的面容,心道一声不好。这些时日,她们娘仨都是分工而做,她和姐姐负责麻辣粉,李氏则是靠着那扇形巷口的一侧煮卤鸡。若她方才没看错,赵三同伙砸碗的时候,李氏才刚解开一个油纸包,正要将配好的调料倒进瓷翁熬煮。 所以这两个人压根就不是吃霸王餐,而是想闹事之后,趁乱把卤鸡方子给偷去! 甄知夏猜的分毫不差,中山楼新出的几样卤菜都是既叫好就又叫座,赵三这个街头混混既已知道卤菜是李氏母女所制,就早盯上了这门便宜,拿出以往吃霸王餐的下三滥招数,想连骗带抢的弄个浑水摸鱼。 甄知夏听的李氏一声喊,扭身就往巷口追,才跑了两步就感觉手头沉甸甸的,原来她情急之下居然握着铁勺就追了出来,且不管了,那卤菜方子绝对不能教人偷了去。 未曾想,赵三的同伙压根没跑成。 甄知夏才跑出那扇形门,就见韩沐生沉着脸,将那小贼结结实实的拦住了,他那贴身小厮愁眉苦脸的喊少爷,却被他喝一句:“还不走,若是耽误了事情,这帐就算你头上。” 那小贼背对着甄知夏叫嚣道:“小子,有你什么事儿,别挡着爷的路,还不让开。” 韩沐生好整以暇的亮了亮袖口,一脸认真道:“方才你摔碗,把汤水溅到我袖口了,说都不说一声就想跑,当少爷我是什么人了。” 甄知夏瞧着他黑亮的圆眼忽然想笑,却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微微一扭头,就见赵三满脸急色的朝这里跑来,甄知春慢两步在他身后追的气喘吁吁:“知夏,他抢了咱们另一包配料。” 甄知夏下意识的就朝迎面而来的赵三轮了一勺子,被他险险躲过。 “臭丫头闪开,爷不想伤人。”赵三脸露狰狞。 与此同时,与韩沐生对峙的青年已然一个左勾拳朝着韩沐生砸了过去,口中兀自骂骂咧咧道:“敢管爷的事儿,你找死。” 甄知夏眼角瞥见,忙叫道:“你小心!”知县儿子若是为了这事儿受伤,那可比卤汁方子被偷好不了多少。 却见韩沐生腻白的面容上突然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意,当下微微侧身,右手伸开,竟然是无比娴熟的朝着那小贼甩了个手刀。 小贼嘎然叫了一声,韩沐生已然顺手将他方才抢去的油纸包裹夺了回来。 这也不过是兔起鹘落的一瞬,甄知夏忽然意识到,这姓韩的小子竟然也是会功夫的。 当下放下心来,甄知夏手脚大开大合,施展出训练了不下十年的武术,耳听身后小贼数声惨叫,她手中动作加快了数倍,铁勺似长了眼睛般飞速落在赵三的气海穴和巨阙穴等处,赵三一声闷哼,身形一滞,甄知夏当胸加了一脚,当即将他踢翻在地。 身后也是闷然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随即整个后巷都回响着韩沐生无比得意的声音:“敢和小爷斗,小爷我打架就从未输过。” 甄知夏无语的回头瞥一眼,就见韩沐生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快走两步直直跨过地上哀声不断的小贼,将抢回的油纸包递了过来:“你,不错,不枉我吃了那么多碗的麻辣粉。” 甄知夏道声谢,接过纸包,因着方才的剧烈动作,她还在微微喘息,映着日光,脸色如同夏日芙蕖般红粉诱人,韩沐生放肆的目光流连许久,面上笑意浓烈:功夫不错,人更不错。 # 小庄先前被韩沐生赶去叫捕快,没想到先赶到的却是中山楼的吕掌柜,他还随身带了两个彪形大汉,那两个汉子虽不及华铜奎武有力,对付两个小贼已然是绰绰有余,二人一进后巷就将赵三和其同伙用力掼到墙上,赵三等人的脊背撞在墙上发出重重的一响,随即闷然倒地,连呼痛声也叫不出了。 “这人参卤鸡是咱们中山楼定下的,你们也敢动?” 像中山楼这种大营生大买卖,背后自然有其复杂的黑势力,甄知夏眯眼看了会赵三二人挨揍,转首对吕掌柜道:“还有劳掌柜亲自跑一趟。” 吕掌柜道:“你们既与我家少爷是朋友,我跑一趟又无妨,此次也是顺道告诉你们一声,先前替你们寻的房子有着落了。也是巧,就是你们摊子后头的小院儿,正隔着一堵墙,屋子主人欲要出租,每月一两八钱,你们觉得可合适?” 比预算多了三百钱,但是位置实在是好,地方也不太小,甄知夏娘仨当即欢喜的答应下来:“合适合适,多谢吕展柜了。” 这场风波的结尾是,赵三二人被中山楼的护院胖揍了一顿,几乎被打得爹妈都不认识,才被匆匆赶来的捕快带了回去吃了几个月的牢饭。总体来说算不得坏事,至少也给周围觊觎李氏母女的歹人提个醒,别看只是个小小的麻辣粉摊,却有黑白两股势力照顾着,想动手,摸摸自己的脑袋先。 # 搬家定在三月三十日,李娘子麻辣粉上晌只摆了半日,娘仨在新家准备着办一桌乔迁宴,华铜和宋梅子自然是要宴请的,她们还给孙氏和张青山一家带了话,又去朱子学堂郑重请了金修和裴东南。 可惜孙氏家中杂事繁忙,只让甄绿儿带了两件新作的袄裙过来给甄知夏姐妹,至于金修和裴东南,一个准备考秀才一个准备考举人,临时都脱不开身,张家也只是来了张青山一个,不过才半个月没见,他似乎又黑了些,瞧见甄知春的时候愈加憨傻:“我娘说家里忙,我一个人来就成了,还能帮你们一些忙,我娘还说,搬到镇上住好,东西多,方便。” 甄绿儿捂着嘴直笑:“青山哥带我来镇上的时候,一直说个不停,可比现在灵活多了。” 甄知夏捏她一下长胖不少的小圆脸:“他说什么?” “还能说啥,就不停的说二姐姐呗。” 甄知夏摇摇头,张青山这傻小子,对她姐姐的心意,连小绿儿都看出来了,估计两年后就该改口叫姐夫了。 屋里正热闹,却听院门砰砰被人敲了几声。 李氏正和帮着宋梅子拉开扭在一起的猫儿和狗儿,听了声响就笑道:“许是东哥儿或者金少爷又得空了,知夏赶紧去开门,别教人等。” 甄知夏清脆的应一声,放下手中的奶黄糕就往外跑,却不料黑漆木门一打开,瞧见的是韩沐生黑沉沉的一张脸:“亏咱们还同仇敌忾的打过一场,你搬家居然都不知会我一声!” 71相逢 认识韩沐生这些时日,这是第一次看他黑面,若不是他现年才一十二岁,光因着他灼然热切的眼神,甄知夏几乎就要以为这小子是瞧上自己了。 想来她早已忘记自己真正豆蔻年华的十二岁,最是单纯热切的年纪,喜恶分明,也已经会对某个干净少年心怀好感,并且小心而拙劣的隐匿和守护这份心思。 韩沐生正是十二岁,却是截然相反的性子,他从小到大周遭的人只告诉他一件事:喜欢什么,买来即可。等他再长大些,学了功夫在学堂大施拳脚,他又学会一件事:想要什么,抢来便是。 甄知夏向来只把他当做精贵而麻烦的官家少爷,当他一时贪鲜,避之不及,从未想过他们以后竟然会一直厮缠到那种地步。 面对韩沐生眼下的指责,甄知夏无言以对,她只用左手扶着木门,粉面上神色微紧:“韩少爷。” 韩沐生身后的小庄立即涎着脸凑上来:“甄小娘子,我家少爷听说您乔迁,特地送来了乔迁礼。” 边说边递过来厚厚实实的一堆,中山楼的甜米糕,一匣子炸春卷,一荷包女眷用的熏香,甚至还有二两碎银子,种类繁多,丰富的太过了。 韩沐生些微别扭的摸了摸鼻子:“我一个月月例就二两,也不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干脆送钱,你们想要什么便买什么。” 甄知夏嘴角微微抽了一下,原来这韩少爷其实是这么个直接的性子?!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甄知夏接过甜米糕和炸春卷,将二人往院里让:“没有收钱的道理,咱们小门小户的用熏香也浪费,这些还是请韩少爷拿回去吧。” 韩沐生不客气的将东西往甄知夏怀里一塞:“小爷送出的东西,没有拿回来的道理。” 李氏在屋里问道:“知夏,是谁来了,怎么不请人进来。” 甄知夏只得应道:“是韩少爷,给咱们送乔迁礼来了。”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待甄知夏领着韩沐生和小庄进屋的时候,原本几个孩子顽乱的半面桌子已然拾掇干净了。甄绿儿做到了床沿上,把自个儿的凳子让了出来,甄知夏请韩沐生坐了,又将他带来的贺礼给李氏瞧过,李氏目光在那熏香上停了会儿,接过贺礼,嘱咐她好好招待客人,甄知春已经递过来两杯枣子茶水,韩沐生的那一杯特特的倒进些蜂蜜在里头。 韩沐生倒是随遇而安,心安理得的很,不客气的在硬木园桌前端正坐着,单手拿起张青山大早上带过来的新鲜蔬果,一口一个吃的干脆,两眼更是恣意顾盼,大刺刺的从东到西,从屋梁到墙角都细细打量了一遍,李氏掀开内屋的帘子出来,手里多了个不知道哪里寻出来的小铜炉,香烟缭绕的,是已经将韩沐生带来的熏香燃起来了。 韩沐生轻轻嗅了一鼻子,点头道:“这样才像是女子住的屋子,甄丫头,你来,陪我去院子一趟。” 却说韩沐生也是个妙人儿,人家搬家,他送贺礼倒也罢了,居然还命贴身小厮随身带着弓,竟然是心心念念的想和甄知夏一决高下。 小庄拿着靶子挂在院内的柳树上,又将屋门合上不教旁人看到,自个儿站到院儿角听候少爷吩咐。 韩沐生仰着脖子,白腻腻的手指着十步外的靶子,面上半是得意半是期待:“今日我必定要看你射一回箭,和你比上一比,看看可有那捕快说的那么神。” 甄知夏忍不住便要叹气,这人就是有本事顶着这么一招讨喜的脸用不讨喜的语气说出惹人厌的话。 “客随主便,韩少爷先请。” 李氏等人在屋里足足等了半炷香的功夫,只等到神色欣然的甄知夏一身轻松回了屋。 “韩少爷呢?”李氏她们诧异的问道,甄绿儿甚至从床沿上跳下来,从甄知夏身后头拉开屋门朝院里瞧。 甄知夏回想韩沐生临走前铁青的脸,噗嗤一笑:“韩少爷有事儿先回去了,以后怕是有段时间不能来了。” # 因为李氏的卤汁泡制卤菜颇受饕客的欢迎,中山楼又加重订单,每天十只卤鸡,每月六十斤卤制野猪肉和六十斤卤制野兔肉,如若有鹿肉,那有几斤要几斤,价格更是优渥的令人咂舌。细细一算,就算李氏她们不再经营麻辣分摊,每月赚下的银子扣掉房租,麻辣粉的摊位费,门户税,和日常的吃用开销,还能攒下整整壹拾贰两银子。 不过才亥时,李氏已然在院子里新堆砌的几个小锅灶前煮起了卤鸡和卤肉,甄知夏睡意朦胧的由着姐姐用梳篦替她梳发:“姐,虽然咱们已经将摆摊时间缩短了两个时辰,还是我觉得忙不过来,不若考虑请个帮工吧。” 甄知春不客气的在她背上拍了一下:“要不要再给你买个丫头端茶送水加捶腿叠床?真是越来越懒了你。” 甄知夏大大咧咧的打了个哈欠:“买丫鬟也好,不定要她们贴身伺候,就替咱们洗洗衣裳,做做针线,不是更好?” 甄知春捏着梳篦的手微微一顿,甄知夏扭头拿红彤彤的眼睛瞧她一眼:“姐,我算过了,咱们下个月就能凑满簪子的赎金钱。” 新年伊始,她们已快凑够六十两了,加上一直未动的一百一十两的银票,能将李氏的簪子赎买回来,终于指日可待。 背负美好念想的甄知夏一个上午卖出二十六碗麻辣粉,一十三碗馄饨,才刚刚靠着椅子歇口气,就听见巷口的青石板道上一阵井然有序的马蹄声。两匹平生仅见,无一丝杂色的雪白骏马拉着两辆马车,随着赶车人拉紧缰绳,停步在了街对面的巷子口。 马车的帘子随即被掀开,在街上众行人的轻呼声中,从车上下来一个华服貌美,三十左右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在街心站定,也不急着走,一双狭长凤目朝着四周微微一打量,才越过主街徐徐前行,身后自有一深蓝布衫的年轻小厮同行。那俊美男子行动站立之间说不出的优雅好看,甄知夏只看了几眼就由衷感叹道,这才是真正的清俊,自此将甄惜福第一美男的位置狠狠往后挪了几挪。 说也奇怪,那美男下了车,却是毫不迟疑的朝着李娘子麻辣粉摊而来,顶着半条街的目光在摊前站定,他狭长凤目顾盼一周后似有些疑惑,不过待看请甄知夏的面容后,他轻轻微微眯了眯眼,面上露出一抹笃定。 甄知夏却吃惊的看着他身上华丽张扬的浅色深衣,她记得李氏曾说过,这般色泽华丽,质地坚柔的绸缎,是实可称得上是“锦绣之冠”的姑苏宋锦。 俊美男子身后的小厮夸张的那软布擦了三遍桌子,又取出一只丝绸缎面,考究的围了一圈流苏的坐垫,放在摊前的矮凳上。那俊美男子细看了甄知夏半晌才开口,却是软糯的吴音:“叨扰小娘,在下要寻个人,敢问一声,这摊子的主人可是姓李?” 甄知夏脑袋一抽,连客套都忘记了,下意识就脱口而出:“阁下该不会是姓秦?” 李氏曾经说过,姑苏最是那胭脂繁华地,秦家那样的大户,走出门的小厮也比的小门小户的公子讲究,家里的少爷和小姐非姑苏宋锦不穿,非杏花村汾酒不喝。李氏还说过,秦家少爷俊美无俦,是个少见的风雅人物…… 那貌美男子的眸光瞬间璀璨,下一秒化作一抹深深笑意:“在下的确姓秦。” 甄知夏暗吸一口冷气,若不是早猜到这是何人,只怕连她也难抵这俊雅男子的魅力。 甄知夏带着秦家少爷走进自家小院的时候,李氏正站在院心,一手握着铁勺,一手拿着荷叶,包裹新鲜出炉的野猪肉。她身上穿的是半旧的浅蓝袄裙,头发简单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汗湿额头,正以一种只怕是她最不愿意被那人见到的模样,突兀的出现在秦少爷的面前。 甄知夏无暇去看秦少爷的表情,她只心酸的看着李氏瞬间僵硬之后,狼狈而怯懦的背过身去。 甄知夏垂着头,轻步上前,她拉了拉李氏的袖子:“娘,秦少爷是带着家眷来南风镇上香的……路过此地。”李氏闻言面色瞬间惨白,身子抖了一抖,又渐渐恢复血色。 方才甄知夏跟着秦少爷的小厮去马车前,给马车内的人捎话,那织锦的帘子一掀开,她就瞧见两个乳母打扮的妇人,正抱着一对漂亮的不像话的童男童女,小心靠着一华服美人坐着,甄知夏只来得及瞧上一眼,那美人肤白如雪,眉目如画,相貌气度绝对不输李氏,而且,实在年轻太多了,瞧她的年纪,又听旁人称呼她姨奶奶,甄知夏心中默念道,这美人怕是在李氏离家之后,秦少爷又新纳了的妾室。那美人还赏了她一匣子点心,拇指大的糕点,做成玫瑰状,难为它精细到花瓣的脉络也丝丝分明。 李氏总算强打起精神,给秦少爷行礼,秦少爷轻叹:“阿敏,你又何必如此客气。” 甄知夏只听了这一句,就拉着呆然的甄知春去收拾麻辣粉摊,瞧着这架势,也别摆什么劳什子粉摊了,赶紧的把中山楼要的份例赶出来,好教她娘集中精神应对秦少爷吧。 在厨房反复用滚水煮了家里能翻出来的,最精细的一对茶碗,沥干,装上白水,甄知夏端着茶盘站到门前,听见里头秦少爷似感叹似怀念的一声叹息:“阿敏,你爱熏香的习惯还是没改。” 李氏的声音略显冷清:“我当日最喜欢的不是这湘桂的味道,而是梅花香。” 屋内一阵沉默,连甄知夏都他们尴尬,她抬手轻轻敲了敲木门,才端着茶盘闪进屋内。 秦少爷满含笑意的看着她,又朝着李氏道:“你这个小女儿和你生的好像,和你年轻时候一样漂亮。” 李氏淡淡一笑:“昭华易老,若不是时时看着我的两个女儿,我都快忘记我年轻时候是什么模样了。” 秦少爷话语一滞,甄知夏在心里暗暗翻个白眼,放下茶碗速速退出门。 屋里秦少爷压低声道:“阿敏,你又何必说这话,你与十年前根本没什么差别。” 甄知春小心的在炉灶前煽火,热浪一阵阵的教才进门的甄知夏一皱眉。 “知夏,他们在说什么?” 甄知夏做出个奇怪表情:“他们在说熏香。” “熏香?” 72伤忧思伤脾 “阿敏,你居然这般忍心,你明明知道,我待你与旁不同。” 屋里的光线并不亮堂,秦少爷身上的宋锦仍然毫不模糊的闪耀着华丽色泽,就如秦少爷其人,若是身在茅庐,则能让茅庐蓬荜生辉。 李氏却因着秦少爷的话,略感难堪的微微垂首,视线落低,又被粗噶的袖口处层层老茧的指节刺痛。 他们曾经也曾无比亲密,现在,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秦公子等了良久,也未等到他想听的那句话,满心失望之下他终于合上双目,芝兰玉树般的一个玉人,瞬间蒙了尘。 “少爷,此次你本不该来。” 秦少爷忽的睁眸,目光凝睇住李氏,又似越过她瞧着他记忆中那青春豆蔻的少女:“我记得,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他的妻子早已没有实质的意义,他想带她回去,甚至不介意让她留着两个女儿。他将她眼里的错杂瞧得分明,隔着桌子也能感到她不稳的呼吸,却又清楚听到她言辞凿凿的拒绝。 他的阿敏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么口不对心?! 秦少爷徐徐动作,状似艰难的从袖中掏出一团白丝团,他小心将那团放置桌子中央,然后轻捏住丝质的一角掀开。 李氏只瞥了一眼,周身一僵。 本该在金家当铺等待她们赎买的红宝石金簪,为何会在他手里? 秦少爷淡淡一笑:“活当,可是费了我好些功夫才能带回来,无论你愿意不愿意和我走,阿敏,这个都该是属于你。” 李氏口不能言,强忍泪意。 秦少爷已然起身:“我一直在姑苏秦府,你若是改变主意,随时来找我。” 他最后重重看她一眼:“阿敏,我待你,永远与旁人不同。” 听得院门阖上,甄知夏姐妹急急的冲出厨房,却见李氏正握着铁勺,弯腰去舀卤汁里的野兔肉。 “娘你……” 李氏闻声回头微微一笑:“还愣着做什么,快些洗手,吃饭了。” 一整日,甄知夏和甄知春轮着番的偷偷打量李氏,似乎除了脸色比平日里苍白些,并无其他异样。饭后甄知夏将秦家美妾随手赏的玫瑰花糕点给李氏瞧过,李氏随意瞥了眼:“你们都吃了吧,尝尝鲜。” 甄知春摇摇头,甄知夏就接过那比大拇指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糕点,看了半天才一口一个全吞了肚,甄知春探头过来问:“味道如何?” 甄知夏挑挑眉得意道:“不告诉你,叫你吃不吃,以后这么精致美味的糕点可再没得吃了。”暗地里却是松了口气,她还真有些担心,若是李氏跟了秦少爷回去,她们又该如何自处。 第二日,甄知夏依旧懒懒的由着姐姐替她梳发,她眯着眼竖起耳朵朝外头听了会儿:“娘今日怎么还没开始煮卤肉?” 甄知春道:“我刚看了下,好像还没起呢。” 甄知夏狐疑的朝外看了眼,到底不放心,下床汲着鞋就往外屋跑,李氏果然还躺在床上,侧着身子朝里,看不出有无睡着。 甄知夏轻手轻脚上前,小声喊了句:“娘?” 并未应声。 甄知夏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扒着李氏的肩膀将她翻过来,却见她脸色惨白如霜,眉头紧蹙,似是极力隐忍着痛楚。 甄知夏忙叫起来,甄知春闻声也掀了帘子进来:“娘怎么了?” 甄知夏咬牙:“好像在发烧,都说不了话了,我方才摸了下,娘身下的床褥子都湿了。” 甄知春慌起来:“我去煮姜水。” 甄知夏扭头就把自己和姐姐床上的薄被子统统抱过来,将李氏紧紧裹着,她神色紧张的端详着李氏:“姐,你好好看着娘,我去请大夫,昨□一声不吭,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烧的,不请个大夫我不放心。” “你知道去哪里请大夫?” “福仁堂!” 南风镇最大的医药房福仁堂,离着这儿足有三条街,甄知夏疾走过去,实实的热出了一身汗。 “哪个大夫能出诊,我娘病了!” 甄知夏杏眸圆睁,焦急的随手拉住一个穿堂而过配药小伙计。那蓝衣小子瞧着甄知夏眨了眨眼:“今儿个不巧,只有两位大夫坐堂,其中一个才走,咱大堂总得留一位。您家那位病人若是方便,可否自行来一趟?” 甄知夏急的就差跺脚:“我娘怕是足足烧了一晚,现在哪还有力气?” “阿壬,你忙去吧,这个病人我来出诊。” 甄知夏闻言回首,就见一高个青衫少年立在自己身后,浓密眼帘微敛,褐色眼眸只轻轻在她身上落了一落,又淡淡撇开。 那叫阿壬的小伙计些微讶异道:“许大夫,您可是连着几日没休息了,今日还坐堂?” “不了,瞧了这个病人就回去休息。” 甄知夏瞧着他瞠目结舌,又隐约想起他曾经说过,他是来南风镇来投奔人的,只是一时没想到居然会是福仁堂。 那小伙计见甄知夏神色以为她顾忌许大夫年纪太小,忙殷勤道:“小姑娘您别担心,许大夫是咱们福仁堂正经的坐堂大夫,您家里病人等着,那就赶紧走,别耽搁了。 许汉林不紧不慢的拿一深色方巾裹好了药匣子:“发烧是么?带着平日最常用的几味药即可。” 甄知夏嫌他动作慢,又因着和他惯熟的,急起来扯着他的袖口就往外跑:“快些,我娘熬了一晚上,我方才和她说话她都不应我。我姐还在家看着呢。” 许汉林微微挣了挣,袖子从甄知夏手里滑开,甄知夏下意识一握紧,却捉在了许汉林的手腕处,许汉林明显愣了一愣,蓦然反手紧勾住甄知夏的五指。 甄知夏几乎是拽着他往前走,许汉林跟在后头打量她,不动声色的看了一路。 “只是略感风寒,没什么大碍,吃三剂药便没有事了。”许汉林收好了腕垫:“但是婶子忧思太过,伤脾,得放宽心,先喝几天甘麦大枣汤养着看看。” 李氏早先喝了姜汤,脸色已然好些,她轻轻颔首道:“知夏,替我送送许大夫。” 许汉林淡笑道:“婶子不用和我客气,我明日再过来复诊。\" 甄知夏就道:“娘,你顾着自己就成,小大夫认路,让他自己回去,我还要煮卤肉呢。” 许汉林无甚表情的看她一眼:“你还得跟我回一趟福仁堂,我这里尚缺一味药没带来。”说罢也不喝甄知春倒好的白水,拎起药匣子就往外走。 甄知夏被他的冷然弄得有些发懵,还是乖乖跟在了他身后。 狭长小巷,水洗似的青砖道。 甄知夏亦步亦趋,慢慢打量他的背影,只觉得这许汉林越发的让自己瞧不明白。半年多未见,自然又长高了,眉眼也张开了些,不同于东哥儿干净的书生秀气和韩沐生外露的俊俏,许汉林,有骨子阴柔内敛的美,哪怕是瞧着你淡淡的笑,也觉得隔着一层薄雾似的有距离感。 甄知夏忽觉有些气闷,这人临走前还孩子气的非咬了她一口,眼下却连个笑脸也吝于给了,不过就是成了福仁堂的坐堂大夫,就连以前的朋友也疏离了?难为她还乐得教他射箭,那时怎么没看出他是这般势利薄情的性子。 甄知夏越想越是不忿,禁不住轻哼出声。 前头的人却忽然停了下来。 甄知夏愣了愣,也急急止步。 许汉林转过身来定定瞧着她,褐色的眸子因着身侧的粉墙黛瓦瞧着有些发灰,愈加的意味难言。 “你做什么?”甄知夏心头的怒气不知不觉跑了大半,竟然有些心虚的先发问。 “我年前便告诉过你我在南风镇,你既然摊子都摆了,宅子都置办了,怎的没想到先来寻我?” 甄知夏因他发急的语速舌头发堵,反应过来才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话,许汉林又逼近一步,直直对上她的双眼:“你姐姐说,昨日乔迁,她们请了东哥儿,若是晓得我也在此,定然一早邀我。甄知夏,怎的连你姐姐都想到了,你却连提都没提,这般没把我放在心上,又凭什么日日让我惦记你?” 什么叫日日惦记? 甄知夏敏感的察觉出此话中的暧昧,她面上的热意还未来得及显出来,已然被许汉林一副兴师问罪没半点温存的模样逼退,她微微蹙眉,不免迂回的想道,这孩子莫非还是如同先前在梧桐村一般,交不到半个朋友,所以特别挂念她,又因为性子别扭,只得用这种古怪的方式表达对他们再次相逢的喜悦? 甄知夏略有些迷茫的瞧着他,许汉林之前的性子就难以捉摸,眼下更叫她一头雾水。总不至于说他喜欢自己?十四不到的少年暗恋十岁刚过的女娃子。 …… 她还不至于这么自恋! 俏脸上难得露出的呆相教许汉林愣怔了下,旋即才反映过来方才说了什么,许汉林一阵心烦意乱,蓦然转身疾走:和这个呆瓜说这么多做什么,还不如一早压着她咬一口解气。 甄知夏在人来人往的福仁堂大堂内默然站着,一手还拎着一大包甘枣。 所以许汉林就为了这个让她特意再跑一趟?明知道她家不缺枣子,这算是,故意的吧? 73抱 李氏心结太重,这回足足休息了五天才缓过神来,许汉林例行公事一般,日日过来诊一回脉,不过才几日光景,他和甄知夏母女的关系就已经迅速熟稔起来。 “婶子的病已经好了九成,接下来再吃几日药,凡事放开心,这病就能去根了。”许汉林微垂眼帘,说的颇为柔顺。 六月的天,李氏穿着一身单衣,一眼看去人薄如纸,腰身更是又清减了好些,幸喜气色已然比前几日好上许多: “还真是谢谢你,今日就留下用了晌午饭再回吧,麻烦了你这日子,连药钱都不收,让咱们怎么过意的去。” 许汉林淡淡一笑:“怎么能要婶子的钱,至于晌午饭还是做算了吧,福仁堂近日事多人忙,我还得再赶回去。”一面说一面将腕枕收回药匣子,开始整理行装。 李氏挽留道:“尝个南瓜饼再走也不迟,知夏一早炸的,甜甜的也不腻。” 许汉林手上慢了慢,声音里不自觉就带了丝暖意:“她居然还会做南瓜饼?” 李氏笑着将桌子中央的瓷碟往他面前推了推:“这丫头好吃,也就学着做了些。” 许汉林拿三根长指捏住一只,慢慢往嘴里送,吃的甚是斯文。 李氏瞧着他略显柔弱的轮廓:“汉林已经束发了?我记着你似乎不满十五岁的。” 许汉林犹豫了下才道:“满十四了,不过对外都说一十六,不然年纪太小,在福仁堂当坐堂大夫,也有些说不过去。” 李氏略微一怔,又轻叹口气:“能在福仁堂当坐堂大夫,想来也是吃了不少苦的。” 许汉林吃了个南瓜饼,脸上流露出些回味的表情,李氏愈加心软起来:“知夏,赶紧给汉林倒一杯蜜水过来。” 甄知夏在内屋应一声,端着杯子才跨进门就听许汉林道:“待会儿还得让知夏再跟我回一趟福仁堂。” 甄知夏暗暗翻个白眼,这回又是什么?枣子?甘草?生姜?什么东西都能被他寻来做理由,就乐意看她白跑一趟,一路上既不搭理人,笑脸也不露一个,这么别扭的性子,怪不得不讨人喜欢。 一面暗自埋怨,再瞧见他略嫌阴柔的面上一片淡然,终究还是不忍心:“呐,喝完蜜水,我陪你走一趟便是。” 李氏嗔怪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甄知夏撇撇嘴,这人倒是会在娘面前装乖,没几日就把娘收拢的服服帖帖。 不甘不愿的跟在许汉林身后头,瞧着他愈渐端方的步子,一步步走入狭长小巷,踏上青色石板道。有几丛绿草被他墨色的布鞋抚过,颤颤巍巍的抖了抖身子。 “我娘身子已然好了不少,明日你就不用特特来了。” 甄知夏视线百无聊赖的定在眼前人的鞋边上,说的有些漫不经心。 许汉林停下步子,半晌,骤然转身,长身微倾正对她,一双褐色眼眸忽然已是墨意沉沉。 甄知夏被突兀压顶的压力慑住,她敏感的觉察出他在生气,可是,谁能告诉她,他又在生什么气啊? 杏仁目无辜的眨了眨,只得继续道:“不用麻烦你百忙之中还特特抽空出来,倒是等你有空闲了,可以常来粉摊坐坐,我请你吃粉,不收你钱。”语气微微上扬,说到最后一句,已经极不明显的带了丝讨好意味。 许汉林微微愣怔了会,神情才渐渐松软下来,周遭黛瓦粉墙鸦默雀静,再无旁人。 许汉林心里有些说不清的疲倦,此时一触即发,忽然伸手,一把重重将她捞进怀里。 “做什么?” 甄知夏满脸诧异,美眸大睁,什么情况?脖子上多了两条坚实纤瘦的臂膀,脑袋被硬生生的搁在前人的肩膀上,那人的胸膛还隔着薄薄的两层衣衫抵着她的,深深浅浅的起伏。 她僵硬着脖子心思转了几折,才琢磨出来这会子是不是该生气,虽然这身子才十岁,可也不该随便被人搂搂抱抱的不是。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发作,就感觉肩上一沉,许汉林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她身上,不像是轻薄,反倒是像在她身上汲取力气似的。 许汉林嘴角就靠着她耳侧,一呼一吸吹得她耳壳艳红,他低沉的声音里透着重重的无力感:“知夏,我也想常常来找你,可是我不能。爷爷巴不得我能一步登天,师傅待我严苛,师兄们又都不喜欢我,所有人都在我身后盯着,我只能不停的往前跑,片刻功夫也不敢停下……我真的好累。” 无父无母的孩子,背负重重期望,哪怕天生早慧,要想爬的高走得远也要比其他孩子要更辛勤的多。 甄知夏虽然有时没心没肺的,其实心肠最软,最最见不得有人在她面前示弱。况且,她原本就不讨厌许汉林。她放软了身子由着他汲取温暖,却感觉他圈禁她的力道越来越大,几乎教她透不过起来,只能抬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背,她抵着他的肩都能听到他胸腔的震动:“小大夫,你是福仁堂最最年轻的坐堂大夫,以后也会是福仁堂最最年轻的当家人,我信你。” 许汉林轻轻的笑了一声,少年的轮廓越发柔和,他重重又搂了她一下才放开:“六年,最多六年,我必然能成为福仁堂最出色的坐堂大夫。知夏,你可愿意等我到那时?” # 夏去冬至,时光如梭,许汉林自上回之后,就没再甄知夏面前出现过,东哥儿为了两年后的考举,也收敛了旁的心思,一个月虽然也过来吃一两趟粉,但来去匆匆,实在不尽兴。甄知夏无聊之下,连韩沐生也怀念起来,以前嫌他麻烦,现在想想这小子其实也挺有趣的,可惜上回比试,她三剑连中靶心,把这心高气傲的小公子给活活气走了,不晓得他还会不会再穿一身华贵又讲究的丝质袍服坐在这简陋的摊子前,一面皱眉一面吃麻辣粉。 这样百无聊赖的日子直到年前才终止,因着李氏幼年认识,白鹭寺重逢的姐妹香荷,突然不期而至,还给娘仨带来了一个人。 原来李氏和香荷上回重逢后又分开,两人恨不能常见面,就开始陆陆续续的书信来往,一个月前香荷忽然提到,李氏托付她寻的,原本在秦家做厨娘的荣妈已经找到了,可是端午时候突然得了一场疾病,等她寻到那边,荣妈早已经辞世了。 李氏唏嘘不已,还在做打算去奔丧,香荷却已经带着人登上了李氏的门。 “这孩子就是荣妈的孙子?”李氏瞧着怀抱奶狗,一言不发的小男孩,吃惊的问道。 香荷点点头:“他还是荣管事的侄子呢。这孩子命苦,爹死的早,娘没熬几年就改嫁了,他一直跟着荣妈生活,荣妈一死,他一个什么都不懂孩子,也没得旁人投靠,没几日就被些个没人性的东西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骗个精光,要不是我寻上门,只怕他自己也被拐子拐跑了。” 荣张的侄子?李氏哽咽起来,晓得荣家子嗣单薄,没想到一遇到这等事情,连半个投靠的人也没有。 香荷继续道:“想你和荣家多有牵扯,就自作主张把这孩子给你送过来,看看你有什么安排,当然若是你有什么不方便,我就把这孩子留下也不是难事,让他在铺子里或者家里做事,总有他口饭吃。” 李氏一把将畏畏缩缩的小男孩拉到跟前,泪眼将他仔细打量了一遍:“看得出看得出,这眉眼间还是有几分像荣大哥的,这下可好了,荣大哥后继有人了。香荷谢谢你把他送过来。” 香荷哎一声:“咱们姐妹还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我也是想,你这么重情义的一个人,要是晓得有这么个孩子,肯定是要做安排的,我也不越俎代庖了,人给你带来了,你看着,有什么不方便的就告诉我一声,我一定帮忙。” 李氏又点头又摇头,蹲下*身子轻声哄着那孩子,可他只是低着头,不愿意说话。 香荷提醒道:“这孩子怕是之前被人欺负狠了,胆子小的很,问他名字都不愿意说,我还是问的他以前的邻居才晓得他叫荣值,你若是要养着,得要好好费一番心思才成。” 却见李氏慢慢起身,神情坚决道:“费再多心思也该的,这是我欠他们荣家的。” “娘的意思,这孩子以后就是我们的弟弟了?”甄知夏围着他看了几圈:“好像还不及绿儿大呢。” “比绿儿小一岁,知夏你莫要欺负他。” 甄知夏撇撇嘴:“我从不欺负小孩子的。”眼角瞥见他怀里毛茸茸的一团,又笑嘻嘻的加了一句:“也从来不欺负小狗。” 甄知春上前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发,柔声问他:“弟弟,姐姐把房间让给你住,好不好。” 荣值却微微低头避开了她的触碰,甄知春些微尴尬看向李氏,李氏满面担忧道:“你们荷姨把找到他的时候,他奶奶已经走了几个月了,可怜这孩子小小年纪吃了不少苦,胆子怯懦,你们要多让着他些才是。” 74三年后 “阿值动作快些,今日是年后第一天开学,要不要我送你去学堂。” 荣值才往嘴里塞了个糯米团子,眼下说不出话,急的直摆手,甄知春笑着递过去一碗蜜水,荣值狼吞虎咽的喝掉半碗才吐口气,白着脸和甄知夏道:“二姐,你别送了,让我同学看见多丢人。” 甄知夏横眉道:“你敢嫌弃你二姐丢人了?” 荣值苦着小脸:“哪儿啊,自从你上次揍了那几个混小子,我同学都说姐姐既漂亮又威风。” 甄知夏觉得此话甚是顺耳动听,连带着双眸都熠熠发光:“那干嘛不要我送。” 荣值扭捏道:“二姐你就不能像大姐一样,端庄些贤淑些,只帮着姨姨在家摆粉摊不成么,我都这么大了,还要你送,会被同学笑话的。” 甄知夏斜斜挑了下黛眉,忽的伸手越过桌子捏住荣值的脸,面团般的捏了好几下:“好小子,听听你说的什么话。” 荣值哎哎叫起来,甄知春看不过眼将甄知夏的手推开:“别闹了,啊值还要去书院呢。” 荣值好不容易逃脱魔掌,委屈的揉了揉脸,就冲甄知夏努努嘴,接过李氏递过来的书袋,急匆匆的,似中箭的兔子般往外跑,甄知夏好整以暇看他夺门而出的背影,嘴里“切“一声,探手捏着桌子另一侧荣值碗里头没来及吃的雪白糯米团,一口塞嘴里,还不忘含含糊糊的念叨:“臭小子不分好赖,当初要不是我出手,就他那性子早被同学欺负了。” 甄知春拿手指点她额头:“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我看你还不及荣值,估摸着和猫儿狗儿一般大。” 甄知夏充耳不闻,伸了个懒腰往堂屋的大榻上一躺,李氏想着方才姐弟三人的亲密相,一时欣慰的感叹,荣值三年前才来的时候看见谁都躲,眼下已经和两个姐姐这般亲昵了。 甄知夏枕着双手看着头顶的房梁,眼珠子咕噜噜转的灵透:“娘,咱们今年还把地佃给田家兄弟么,他们可比前头的陈家小子厚道多了。” 李氏想了想道:“就继续佃给他们吧,等三月咱们再置办八亩水田,还是继续佃给他们。” 三年前秦公子替她们赎回了簪子,教她们省下了一大笔钱,于是决定在榆钱村买了几亩上好的水田和旱田,悉数佃出去赚个租钱,细水流长的也有了个长远进项,这三年内,娘仨依然忙着卖卤菜和在门前摆麻辣粉摊,供着荣值读书,荣值带来的小狗已经养得肥肥壮壮,能看家护院还镇日围着几人膝下撒娇,厨房炊烟不断,院内柳树岁岁枯荣,日子平静而和美。 甄知夏翻了跟身,用手虚虚去够铜炉上头烟雾缭绕的熏香:“姐,你明年就出嫁了,到时候我和我娘肯定忙不过来,不然趁着年后先找个牢靠的人在摊子上帮工,您们觉得如何?” 甄知春没好气道:“好啊,我这还没出门呢,你就想着找个人替代我了,使懒还要那我当借口,真是坏胚子。” 甄知夏叫屈道:“姐,我可是为你好,明年你就要去伺候青山哥和婆母了,我不是想找个人在家帮忙做活,让你过几日舒心日子么。” 甄知春羞红脸,也扑床榻上去呵甄知夏的痒痒:“你说啥伺候,没脸没皮没羞没躁的,镇日就会招惹身边的人,嫌我对你太好了是吧?” 甄知夏在榻上扭着身子咯咯笑起来。 甄知春今年一十五,去年张家请了媒人正式上门提前,照着村里最最丰厚的礼数,送来三牲(两对鸡,两雄两雌)五斤猪肉,一尾鲮鱼,四支酒,四京果(龙眼干、荔枝干、合桃干和连壳花生) ,生果,四色糖(冰糖、桔饼、冬瓜糖和金茦),茶叶、芝麻,帖盒(内有莲子、百合、青缕、扁柏、槟椰两对、芝麻、红豆、绿豆、红枣、合桃干、龙眼干,还有红豆绳、利是、聘金、饰金、龙凤烛和一幅对联),香炮镯金,斗二米,十二斤糯米、三斤二两砂糖。最后还有十九两九的足锭纹银, 向来的规矩,男子的聘礼越重,表示女方越被受重视,孙氏当时见了那摆满地满床的聘礼,硬是拉着满面羞红的甄知春夸了她半日的好福气。李氏当家也不含糊,一应的回了礼,茶叶,生果,莲藕、芋头和石榴,扁柏、姜、茶煎堆、松糕,将十九两九的聘金转回,甄知春更是亲手做了贺维巾,一条长裤和一双鞋,送给了张青山。 接下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交换八字更贴,请人算了八字,定亲大礼成,甄知春只能在家待两年,满一十六后就嫁入张家,成为张家新妇。 甄知夏仰躺着,看着头顶甄知春俏脸红扑扑的惹人爱,一时想到那出师未捷,怕是连心意也从未让姐姐知道的金修,心下唏嘘。不过若是教她替姐姐选,她也仍旧会选和姐姐青梅竹马的青山哥,且不谈青山哥比金少爷更在意姐姐,光门当户对一条,金少爷就不是姐姐的良人,就算是那对娘情深意重如斯的秦少爷,也未能给娘多少年的欢乐,她怎么能看着姐姐再步后尘。 她伸手勾住甄知春的脖子,嘻嘻哈哈笑的没心没肺,金少爷懵懂的春心就瞒着姐姐吧,反正他近日来麻辣粉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怕也是知道了姐姐的定亲,自己已经做出了决议了。 甄知春难得玩闹的这般疯,推开妹子喘了好了一会儿气,才道:“要不是绿儿要照顾侄子侄女,就请她来摊子帮忙最好。” 甄大家的两个小子先后娶了妻,都是村里贤惠的姑娘,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日子是慢慢过起来了,这三年除了只勉强接受过李氏送去的十两银子,还说好是比对着甄大郎的份例给甄二郎娶亲的聘金,孙氏再也不愿意受李氏的恩惠,还年年送米送面,再就是给娘仨和荣值做了衣裳布鞋做回礼。 甄知夏摇摇手:“咱们暂时还是先别和梧桐村的亲戚多牵扯,省的爷爷奶奶又惦记上咱们,要咱们给小叔凑聘金呢。” 说起甄惜福,还真是个不太平的。三年前闹腾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才考上秀才,又寻了马氏要银子和同窗去游山玩水,本来学子游春也算是一场风雅,偏偏他们就玩了个乐极生悲。那和甄惜福向来交好的刘少爷,因着和人在花船上为了个唱戏的粉头争了几句,被对方的恶奴提了领子丢下了河,后头虽然立即被人捞了上来,却已是落水受惊落下了风寒,娇生惯养的少爷哪里受得了这个,风寒一拖再拖转成肺痨,年轻轻的人就这么没了。 这事当然怪不得甄惜福和其他几个学子,事有苦主有犯人,刘家自撒了大把钱和人打了个糊涂官司,刘少爷还是得出殡落葬。几个交好的学子自然要上门吊丧,甄惜福却是在丧事上有了一出折子戏般的乱点鸳鸯。 甄惜福长相俊俏一直是马氏最以为傲的一桩事体,话说女子貌美利于婚配,男子又何尝不是。古有陈世美被相中当了驸马,这甄惜福也是天生一副好皮相,那日一身素服,长身立于灵前,落在刘少爷表妹眼里真真叫个风姿卓然,竟然是一见难忘。 却说这刘家表妹姓陈,是榆木镇上商户陈家的大小姐,这陈家是贩南北货起家,门第不高,家私着实不薄,陈家老爷是个精明的商人,却不通文墨将亲生女儿养成了刁蛮任性的性子。陈小姐本来已经和表哥定亲,刘少爷一死,她年纪轻轻的竟然落了个望门寡,对她一个闺阁女子本是天大第一怨事,却因着见了甄惜福一面暗自庆幸起来,把尸骨未寒的表哥反倒撇天边去了,逼迫了贴身丫鬟替她和甄惜福寻各种方便见面。 要说甄惜福原本还有几分书生习气,不屑这暗通曲款之事,且陈家小姐并不是个能惹得男人罔顾人伦的美人,要不然当初刘少爷也不会为了个有几分姿色的粉头送了命。甄惜福几次避而不见,不仅没让陈家小姐心生羞愧,反而激起了她拿下甄惜福的心思,她费了心思,花了好些银钱和手段把甄惜福勾的散漫了手脚,被人骗去不少钱,这才把甄惜福牢牢捉在手里。 这时隔三年,陈家小姐为了刘家体面,明面上守了三年节,实则老早和甄惜福滚了被窝破了身子,无媒苟合之下居然还珠胎暗结,眼下急着进甄家门几乎要急出火来了。 这门子乱,只少数几个人晓得,甄知夏她们虽不清楚,却是压根的不想再和甄惜福有牵扯,眼下是有多远想躲多远,已经一年多未回梧桐村了,就连孙氏和甄绿儿也是许久未曾登门。 李氏不无担忧道:“若是你奶奶到时候拿了长辈的份儿来压咱们,那……” 甄知夏激动的一个翻身坐起:“别,咱们说什么都不当这冤大头,我看他们有脸来找咱们,我就当着全梧桐村的面把小叔签字的文书亮出来给大伙儿瞧瞧!” 75少爷恩,难消受 下晌挨着荣值放课归家的时辰,甄知夏正猫着厨房墙壁后头,埋头洗着一盘比鸽子蛋大不了多少的小土豆,这小土豆个小口味好,圆溜溜的也可爱。 听的木门被人推开,甄知夏也不把脑袋探出去就隔着墙招呼道:“啊值洗手,准备吃饭,买的馄饨皮子用光了,今日不卖馄饨了,咱们提早收摊,就不用你帮忙了。” 其实她们眼下便是不摆麻辣粉摊,光吃着租子和中山楼的照拂,日子已然能过的很闲适了,是以今日她们摆摊的时间渐短,连带着做馄饨皮子这类费时费力的活计,也是直接买了现成的了事。 荣值今日却不似以往欢脱的往屋里或者厨房跑,而是乖顺无比的说道:“姐姐,哥哥来了。” 哥哥,哪来的哥哥?甄知夏将手里的小土豆丢在盘子了,诧异的露出半个脸朝院里瞧。 荣值小小的身子后头,跟着两个少年,其中一个一身殷红底五幅棒寿团花的玉绸袍子的少年 ,一双浓眉紧紧压着乌圆大眼,满脸骄横相。 甄知夏没好气站起身道:“你姓荣,他姓韩,算你哪门子的哥哥?” 来人自然是韩沐生,当日她三箭逼退这心高气傲的知县公子,这小子那日之后足有大半年没来摊子吃粉,就当她都快忘记这知县公子时,某日这人却忽然带着一身脏兮兮的荣值回来,说是阿值在书院被人欺负了,他出手帮了一把,然后就借着这由头,又露了一回面。 甄知夏不客气的看着韩沐生:“韩少爷,今儿个又得空来吃麻辣粉了?可不巧,咱们今日收摊早,你怕是吃不到了。” 韩沐生接过小庄手里的木盒,几步走过来提到甄知夏面前,手膀子直直伸着教她能嗅得到里头的味道:“不吃麻辣粉也行,我留在你家吃晚饭,想来你家的熏香早就用光了,特意给你送来。” 甄知夏看向鼻下多出来的那截殷红底五幅棒寿团花的玉绸,不由自主的退后了半步,这韩沐生长得虽然俊俏讨喜,近年来的身形却是发落的峥嵘有力,简直就不像个只十五岁的少年。那日他带阿值回来不过是顺便,实则的目的是雪耻。原来这小子“消失”的大半年内,旁的都没干,专请了镖局的旗人镖师教导其骑射,就是为了在甄知夏面前扳回一城,严师高徒的最终让他遂了意,满意而归。那韩公子便又开始混迹于这粗人才会吃的麻辣粉,寻着甄知夏逗趣,只是他满肚子的热情得意遇到甄知夏始终不冷不热,终有一日这娇惯的少爷受不住了,拂袖而去,这一去就足足有近两年。甄知夏算计着时间,这少爷的新鲜劲儿也该过了,怕是以后都不会来了,毕竟他们一个知县府邸的小公子,一个是人微言轻的小小商户。谁曾想,今年年后没几日,这小子不知怎的似是又想来有她甄知夏这么一号人了,便在学堂里寻了荣值,仗着曾经帮过他来了个挟恩图报混在一起,眼下更是跟着过来蹭饭了。 甄知夏是真心不想当知县公子解闷逗趣的玩具,也不接熏香,嘴上更是不领情:“韩少爷,以后别送这些东西来了,我娘都说过了,你吃一碗馄饨也不过才六钱,得吃多少碗才值上这么一盒子熏香钱?” 韩沐生绷着脸将匣子往甄知夏怀里一丢,眼珠子在她空落落的发髻上瞄几下,才皱眉道:“我送你的东西怎么不带?” 不提便罢了,一说甄知夏便忍不住要翻白眼,这韩少爷还真是什么都不避讳的主儿,上月赖在她家里吃过一顿晚饭,然后掏出来一个纱堆的红芍药头花和一方丝帕子,说是他姐姐挑剩下来的新鲜事物,屋里的丫鬟又不能和小姐带一样的物什,就被他拿了过来,正巧这次抵饭钱。话说的七七八八,漏洞百出,还非逼着甄知夏收下。 李氏也觉着收这些不妥当,偏偏韩少爷一根筋,她们反倒不好意思挑明,这会子说起来甄知夏还觉得莫名呢,拿着不好赏丫鬟的东西送她,感情真把她当成他韩府的丫鬟了?! 熏香在怀,甄知夏推脱不得,只得草草收下,又随口寒暄道:“韩少爷,该是准备考秀才了吧,还有时辰在外头玩呢。” 韩沐生得意的一扬脑袋:“区区一个秀才,还能难得到少爷我?” 韩沐生要考的秀才,却不是裴东南之前考的秀才,而是武秀才,这个朝代重文不重武,武秀才哪怕是武举人,也是不能走仕途的,不过再怎么地,武秀才也是个功名,和着文秀才似得,可以见官不跪,还能免除些个赋税。韩沐生能去考武秀才,除了韩老妇人和韩知县特别疼他的缘故,也因着他上头的哥哥都是读书的,韩家才能由着他这般胡闹。 李氏和甄知春才收了摊子进来,一眼就瞧见甄知夏姐弟合着韩沐生主仆四人正在院儿里站着:“韩少爷来了?” 韩沐生立马收起那副得瑟样,快步走过去帮着李氏她们推粉摊车子,李氏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哪里能让少爷干这粗活。” 荣值也过来道:“韩少爷,你放下,我来就成了。” 韩沐生笑道拍他一膀子:“让你叫哥哥又忘记了。”朝着李氏道:“婶婶甭客气,叫沐生就成,这事儿我来,我力气大着呢。”小庄凑上去要搭把手,还被韩沐生瞪了一眼才退下。 李氏还要再推脱,韩沐生已经一使劲儿,熟门熟路的将车子抬到了院儿脚齐齐靠边停着。 转头又朝着小庄道:“你先回去,和老夫人和夫人说一声,我晚些回去。” 这个意思,是又要留下吃饭了,听得小庄哎一声头也不回的就朝外走,李氏不无担忧的瞥了小女儿一眼:原本只是在外头吃麻辣粉的,现而今都进屋里来了,上月也来吃过一回晚饭,这究竟算个怎么意思啊。 今个儿若是东哥儿或者是许小大夫,哪怕天天吃,李氏她们也是愿意的,但她们母女从未想着和官家亲近,若是官家稍微对她们她们偏袒些,她们自然是高兴的,但要是太过了,她们只是普通百姓,自然是惶恐多过喜悦。 当下有些的尴尬的敛了敛袖子:“那韩少爷你先歇着,我再去东市买些菜回来,家里没什么好东西……” 韩沐生忙道:“婶婶不用客气,吃顿家常菜就成,我不挑食。” 甄知夏无奈道:“娘,把明日打算给中山楼的卤肉切一盘出来吧,拿来待客也不失礼。” 韩沐生点头道:“卤肉甚好,中山楼的招牌菜,我每回去必点的。”语气里竟然透出几分讨好之意,甄知夏狐疑的瞥他一眼,自去厨房做晚饭。倒真是没瞧着韩沐生紧紧粘着她背上的灼灼目光。 且说当日他苦练射箭,终于扳回了面子,一股子浊气出了之后,本想着甄知夏这丫头必然会高看自己,毕竟他自认无论是身家长相本事,都实属难得,岂料这丫头真真是油盐难进的性子,他哄着她,她却拿着和那群粗人万般无二的态度对他,半点抬举不识。他韩少爷虽是不喜欢人阿谀奉承,但这丫头这么不待见自己,也教他动了怒,那日离去,他是真不打算再来的。且他回去忙着找人学功夫,有那么两年,对这丫头的兴趣也是渐渐淡了的。要说眼下怎么会涎着脸又寻了来,甚至攀进小院儿和这丫头套近乎,说起来还得怪他几个堂兄。 韩沐生的堂兄家里,府第没韩知县家高,规矩也没知县家大,所以几个公子哥儿混迹起来十足十的浪荡,镇上的几家青楼楚馆那可都是常客。趁着今年韩沐生满一十五岁,已经成年,这几个公子哥儿原本不敢讲的荤话也讲了,原本不敢开的玩笑也开了,只是说了好些时候见韩沐生还是一副懵懂模样,便笑道:“哟,感情生哥儿还是个雏儿呢。” 韩沐生脸色登时红起来,要说他惯来不喜欢屋里头几个绵软脾气,惯事哄着他的丫头,那几个丫头也就不敢那些事情撩拨他,所以这韩沐生还是个标标准准的童子身,哪像那几个堂兄,十三四的时候就和屋里的丫鬟滚在一起,将能收用的丫鬟都收用了一遍。 大堂兄便笑道:“咱今儿个去花满楼吃酒,我请客,也叫生哥儿开开荤。” 韩沐生逞强,也跟了去,好在几个堂兄不敢真把韩老夫人的心头肉勾坏了,只叫了个才十二三岁的姐儿陪着他吃吃酒,自己是一人一个,抱着惯熟的婊*子搂着亲嘴,席间荤话不断,生生将本就耳聪目明的韩沐生教了个通透。 他常年练武,本就血气方刚胆子也大,瞧着身边的姐儿羞怯怯的低着个头,还时不时的替他布施菜品,便随口问了句:“你多大了?” 那姐儿便娇滴滴道:“奴家一十三了。” 韩沐生吃惊的打量她半晌,果然傅粉下的面目还满是稚气。民家的女儿,十三岁也就能定个亲,要婚配起码得等一十五岁成年,怎的这妓户女子这么早就通人事了? 他傻傻的还问出口,那姐儿抿着嘴笑,也不回答他,只是又乖巧的替他倒了一杯酒,递过去。 要说妓户女子在这事上原本就是比一般人家的闺女略早,但是一十二三岁这么小的,也就只有遇到个无比贪财的老鸨,全然不顾女孩儿痛苦所致。韩沐生也实在运气好,第一次来就遇到一个十三岁便已经被人开*苞的。 韩沐生接过酒杯却不喝,他惊诧于这姐儿如此年幼便要做这等营生,这实在教他很是有些不舒服。 恰巧这时,他其中一个堂兄和怀里的婊*子顽开了,又探出一只手搂过那年幼的姐儿,还在她只微微隆起的胸口,狠狠揉搓了几把,又探手进去作恶,韩沐生哪里见过这个,当场目瞪口呆,又见那姐儿方才还是羞怯怯女儿样,不几下就被撩拨的气喘吁吁,软软瘫在堂兄身上。 一股莫名怒气涌上来,连带着那手里的酒水似乎也臭了,于是也不理几个还在荒唐的堂兄,韩沐生摔了杯子就往外走。一念之差,韩沐生从此觉得那些妖娆女子虽惹人厌恶,那素来扮羞怯扮的却更是一等一的可恶,连带着回去之后将屋子里几个看似乖巧的丫鬟也一并遣散了,一时间闹得韩府鸡犬不宁。 却说这韩沐生中邪似的发作了几日,不知怎的想起甄知夏的好来,善箭会武,又是个干脆性子,连带着她待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也可亲起来。 76福仁堂大难 饭桌上因为多了个韩少爷,一家人是难得安静的用饭,官家的少爷,礼仪上头的确是无可挑剔,年纪最小的荣值小口扒着饭,瞧着韩沐生的时候,眼里已然多了丝羡慕。饭后韩沐生也不走,带着荣值立在柳树下,围着树桩亲身示范教了他几招防身拳脚。 甄知夏站在一旁瞧了会,韩沐生不似她喜好学些漂亮的“花拳绣腿”,他的招数都是实战为主,动作起来虎虎生风,拳风都能打的柳条翻动,的确更加适合荣值些。 考虑有些大户人家饭后是习惯吃些甜点的,李氏又从厨房特意端出来一碗甜酒酿,韩沐生笑着谢过,见甄知夏没有,便把酒酿递过来,甄知夏朝他举了举手上盛着汤和饭的大黑瓷盆,有些促狭的笑了下:“韩少爷你吃,这个时辰我该去喂小小值了。” 小小值是荣值带过来的小奶狗,当日荣值怎么都不愿意说话,甄知夏就自作主张给小狗取名叫小小值,后来等荣值和她们混熟了,再要替他和它翻盘已经来不及了。甄知夏对小小值也是真的好,以往最不待见粉摊客人剩饭的,现在是客人剩饭越多她越高兴,有时候还特特从自己口粮里省下东西给小小值。 韩沐生晓得她拿自己和小狗寻开心,不过看她三月春花般的面容上那抹调皮笑意实在可人,便也不以为忤,好脾气的捏着勺子吃了口酒酿,一面看着甄知夏在柳树下逗着快及她膝高的小小值玩乐。 甄知夏抬头瞧见他正盯着自己,便眨眨眼随口问道:“知县少爷,最近府衙里头可有什么新闻么?” 粉摊上人多口杂,本该是信息最密集的地方,但那些消息以讹传讹,远不如府衙来的精准。 韩沐生放下碗盏认真沉吟了会:“南风镇眼下最大的事,只怕就是福仁堂最近遇到的麻烦事。” 福仁堂?那不就是许小大夫当值的地方? 不知怎的就想起许汉林那日在巷中的脆弱模样,甄知夏心不在焉摸了摸小小值的脑袋:“福仁堂不是镇上最大的医馆么,据说里头大夫个个医术高超,当家人还是闻名已久的太医,还能有什么麻烦?” 韩沐生将大圆眼眯成缝,做出一副神秘样:“树大才招风,福仁堂这次麻烦惹得大了,说是因为没治好闽省直隶总督的小妾,福仁堂被请去的大夫都教总督府的家丁当众轰了出来,可是被落下了好大面子,福仁堂的百年名声因此受损颇重,听说福仁堂近日都是闭馆歇业的。” “知夏,不出六年,我必然成为福仁堂最最出色的坐堂大夫。”那日许汉林如同发誓一般说出这等宣言,但若是福仁堂名不如前,那他又该如何自处? 韩沐生兴奋道:“知夏,你对这个感兴趣?那我回去好好问下师爷,明日再告诉你。” 这少爷明日还要再来?甄知夏拒绝的话方要出口,终究抵不过对福仁堂一事的关心:“那就麻烦韩少爷问的详细些。” 福仁堂所面临的麻烦,实在比起韩沐生轻描淡写的几乎话要严重的多。闽省直隶总督胡大人,正二品,中央驻扎地方的京官,兼直隶河道事务,加管理河道衔。已年过四旬,去年才新纳了一房如夫人,年岁比他小三十岁,长得那叫一个花容月貌婀娜多姿,眼下是胡大人心尖尖上的第一人,这如夫人从纳取进门后,胡大人怕委屈了她,特地在府邸外,避开正头娘子为其置办了一所宅子,里头的吃穿用度都是比着总督夫人的份例置办,还和那小妾说了,若是能生下一男半女,便有她自个儿养着,不用交到总督夫人名下。为此京中言官已有人弹劾其宠妻灭妾,罔顾章法,这胡大人仗着自己犹自在圣上面前得力,依旧是我行我素。 可谁知道就是这么一个被胡大人当成心肝宝人的美人儿,从年前开始忽然就得了怪病,原本窈窕的身子开始如同吹了气般鼓涨起来,发展到现而今已经是水肿的不成人形,胡大人爱妾心切,召集了所能寻到的各路名医却是纷纷都束手无策,甚至那美妾的病被他们几个天南地北的方子整治的越来越重,可怜那原本令人一见难忘二见倾心的美人面已然肿胀的似猪头一般,美人惊得日夜啼哭,死活命丫头锁了院儿门,说是今生再不愿见胡大人,甚至还起了求死之心,急的胡大人且怨且怒,在府邸内跳脚大骂庸医,到后头居然是教下人拿了廷杖一人赏了十大板子,再教家丁将人丢到街心了事。 总督大人将那些个大夫粗鲁的处理了,又四处再求名医,还许下五千两重金,务求务必将美人治好。 这日福仁堂的小厮才将门板掀开,就听外头马蹄声急,从门缝里塞过来一张名帖,当日的坐堂大夫是孔圆,他掀开拜帖一瞧顿时慌了神,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总督大人这事闹的这般沸沸扬扬,但凡是行医药生意的谁人不晓,但总督大人这爱妾病生的怪,谁能保证定然能医治,若是医治不了,本着胡大人眼下越来越暴躁的脾性,就是在家里活活打杀了你也不是不可能哇。 福仁堂如临大敌,孔仁秀不顾年纪老迈亲自带着大徒弟一行人赶赴闽省,诊医号脉一瞧,再比对着前人开的方子不禁大吃一惊,这胡大人的爱妾分明是中毒,可前头那些人的药方却足足有一半是开了别他之用,有些个胆小的开了日常补药的也就作罢了,还有些方子开出来简直是雪上加霜。 这如夫人吃了两剂药似是好些了,欢喜的胡大人亲自开宴招待孔仁秀一行替他们接风,谁料宴席方开了个头,那美妾身旁的婢女急匆匆的冲进来禀道:“不好了,夫人她晕过去了。” 这下哪还有摆宴的心思,孔仁秀急忙赶去内院,再次诊脉之后也不禁汗如雨下,怎的方才开的防风拔毒的药,进了这女子体内,生生的被毒素侵蚀的一干二净。这等怪事,实乃他生平仅见。 胡大人见他久久不动作,美妾更是昏迷不醒,当下翻脸道:“孔太医,这病,你到底是能治不能治?我爱妾病了这些时日,可是头一次晕过去,你怎么的也该给我个交代才是。” 孔仁秀为难了半天才不得不禀道:“回大人的话,在下才疏学浅,尊夫人的病,在下爱莫能助了。” 胡大人才兴起的希望顿时破碎的干干净净,他恼怒的大声呼喝,又要教下人请了廷杖出来,却有一贯日得宠的心腹进言道:“大人,这孔太医打不得,一则他福仁堂的名号可是先帝赐下来的,孔太医又是福仁堂的当家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人真真不能打,二则,大人已经重罚了这许多太医名医,若是再一直打下去,这全大明的医者怕是都不敢登门了,这对夫人来说可是不能再糟了。” 胡大人呼哧呼着粗气想了半日,人打不得,这口恶气却不得不出,他好好的爱妾被这群庸医医治的小命都快不保了,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便当真要他们赔命!当下还是教了家丁出去,在大门口将福仁堂的马车当众砸了个稀烂,府里的护院几刀捅死了拉车的马匹,管事将方才赏赐的东西统统收回来,另孔仁秀等人只拿上带来的药匣子,才将一人行轰了出去。 被当众砸了车杀了马,这等羞辱与福仁堂百年的招牌被人狠踩在脚底下践踏何异?孔仁秀惊怒之下恶疾发作,千辛万苦的被徒弟们抬回南风镇,却只能卧病在床,他镇日的老泪纵横,两日时间半白的发全然变成华发:“我孔仁秀对不去师傅师祖,我学艺不精,对不起福仁堂,这百年基业若是毁于我手,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先人?” 几个徒弟劝说无效,只得跪地哀哭。 福仁堂失了主心骨,又为了暂避风头,只得闭门歇业,这一关,竟然就已经满了三日。 许老大夫近来的身子也是大不如前,他眼下算不得福仁堂的大夫就只能住在福仁堂街后的偏院,此刻他半躺在床上听着许汉林将总督府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不禁急的大声咳嗽起来:“这福仁堂遭此大难,可还有出头之日?这可是一代代传下来的的祖业,万不能这般去了。” 许汉林小心的拍着后背替爷爷顺气:“可是师傅的医术如此之高尚无其他法子,或许,或许这福仁堂真的气数已尽。” 许老大夫气的拍开他的手:“孽障住嘴,福仁堂绝对不会!你,你去把我箱底夹层的那本医书翻出来,这是我师傅当年留给我最后的东西,若说天要亡我福仁堂,我还偏不信!” 77几家欢喜几家愁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有?”许老大夫扯着那黄旧的书册狠狠翻了几番,几乎要将那珍藏的宝册翻烂了去,许汉林将书从祖父手里头接过去,小心的又夹回原处:“爷爷,你这又是何必,当心身子要紧。” 许老大夫兀自气哼:“若是福仁堂都不在了,我活着又有何意思?汉林,你去找你师傅,他那里必然也藏有医书,你去找找,可有七日内莫名就让人浮肿不堪的医药记录。” 当真是关心则乱,许汉林轻轻叹口气:“爷爷,若是师傅有办法,又何必受此羞辱,再者这个时候我去寻医书,怎可能寻的到,还必然被几位师兄落了口实。” “那你,你再说说,从他们那里听来的,总督府那如夫人又是何病状?” 许汉林轻叹一声,将那烂熟于心的病症第三次说道:“这如夫人体有毒素,七日之内浮肿不堪,且不识汤药,拔毒的药物一进入体内半个时辰之内必然被克化,药若是下的重了,还会……” 许老大夫正听得仔细,听他猛然停下,不由催促道:“还会什么,怎的不说了。” 却见许汉林俊眉修目波光闪动:“爷爷,我忽然想到十岁的时候瞧过一本书,说的是花旗国一些奇花异草和其医理,其中有一则,正对着那如夫人的症状。”便把书里头的内容细细说了一遍。 许老大夫瞬间激动地哆嗦,想明白后又不确定道:“你可是七年前看的书,这要是有个万一。” 许汉林肃然道:“爷爷,我素来过目不忘,您不记得了。” 许老大夫紧盯着许汉林半晌才点头道:“好,你是我的孙子,我信你,你明日便赶往闽省总督府。” 许汉林面露难色:“爷爷,我没有总督府的拜帖,总督府如何能放我得进?” “福仁堂先前不是收到过拜帖?” 许汉林苦笑下:“我便是说有十足把握,师傅也必不会信,再者说福仁堂的马车给砸了,马给杀了,就算师傅信我把拜帖给我,总督府认不认尚且是个未知数。” 许老大夫绞尽脑汁许久,眼下精疲力尽脱力一般靠在床背上:“就是有一线机会救福仁堂,也不能放过!若是这个方法做不得数,汉林,那你去把那块木牌拿来。” 许汉林一怔:“爷爷你?” 许老大夫道:“当年我当太医的时辰虽短,也是进过宫的,这么些年过去了,若是这张老脸还能被看上几分,我便都豁出去了,汉林你只管去医治,务必成功,到时候定然要总督府还福仁堂一个公道!” # “金少爷,你高中秀才了?那可是恭喜贺喜。”甄知春的笑声落在金修耳里如同黄莺出谷,他敛了眼帘不去多看眼前人:“也没甚好恭喜的,我这个年龄中秀才实在算不得早。” “金少爷过谦了。”甄知春递上来一碗粉:“老规矩,清汤麻辣粉,今日多加了些野兔肉和野蘑菇,金少爷请用。” 金修对着她春风细雨般的温柔体贴微微失神,可惜这温柔怕是不独独对他一个吧?! “眼下秀才已经考上了,金少爷可是打算三年后再考乡试?” “不考了。”金修那筷子搅了搅那滚烫的热粉,香气随着热力蒸腾上来,伴着周遭的嘈杂声,却整好在金修心里摹勒出一份属于市井的平实幸福。“金家行商,考到个秀才便足以了。金家男子成年便要离开父母羽翼去外地,先从一些小营生熟悉起,以后好掌家。”他抬起眼眸,一贯带着笑意里没什甚表情:“怕有几年吃不到这麻辣粉和馄饨了。” 只怕到那时候,眼前人也早已嫁做人妇了吧。 # “恭喜韩少爷高中武秀才。”甄知夏声音四平八稳,脸上的笑容瞧着和招待吃麻辣粉的客人没甚差别。 韩沐生听着这话有些不喜,不满如鲠在喉偏偏发作不得,只讲浓眉扬了几扬又低下去。所以说心里头没人便也罢了,但凡装了个人,便忍不住对其做低伏小,而这偏偏是知县公子最最不擅长的。小庄是韩沐生肚子里的蛔虫,一而再再而三的看自家少爷在姑娘面前吃瘪,终究心怀不忿:“甄姑娘,小的知道您也是会拳架功夫的,许是就将这考试想的简单了些。您是不知道,近些年可也有不少空有其利的粗人来考这功名呢,我少爷可是什么礼都没送,什么招呼都没打,在这群人里头可真是头一份,那考官老爷说了,就咱少爷这样的,都可以直接去武举人了。” 韩沐生只觉这往日机灵的小子今日说的哪门子糊涂话,真真是越描越黑,这种时候可不就该是意气风发教姑娘家高看的么,巴巴的把事情说的多难,显得小家子气。故而也不顾念小庄一片好意,直接瞪他一眼:“要你多嘴什么,乖乖吃你的馄饨!” 甄知夏却是真将这话听进去了,若是不走门路,这牵扯上考试可不是就是不容易的么?倒是难得这知县少爷也有着拼搏劲儿。转身端上来一碗麻辣粉,甄知夏看他难得的低眉顺眼,似是憋着一肚子气安静的坐在一堆粗人中间吃着,殷红底五福捧寿团花的玉绸突兀的刺眼,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不忍,找空回了趟厨房端了一盘甜米糕出来:“今儿个厨房只有这个,你先吃着吧,你看哪天得空过来,咱们再煮些好东西给你。” 韩沐生乌压压的眼睛定在她脸上半晌,终于弯成新月,嘴角再也抑制不住的勾起,:“有空,哪天都有空。” 甄知夏瞧他毫不掩饰的笑意,面容俊俏笑的像个孩子,一时立在粉摊前,心里禁不住闪过数种心思。这知县少爷三天两头的往这里跑,再是新鲜劲也该过了,之前是自己不愿意往这上头想,但若是万一,他还真是对自个儿有意,怎么才能做得干脆不叫人误会,免教他白费心思又不得罪人呢? # 素来沉静的梧桐村,出榜的那日,忽然锣鼓喧天,三匹马闯将来,三人飞身下马,一叠声的喊:“恭喜裴老爷裴夫人,您少爷可是高中,成举人老爷了。” 里正和里正夫人听得动静,忙出来,却见三个喜气洋洋的报录人拱手在门前立着,口吐吉祥话,桩桩都是道喜裴东南中举的。 里正心头无限欢喜,一句话出口说的有些颠三倒四:“人在书院,还没回来,你们那里可曾说过了?”便有人笑道:“若是在书院不妨,自然是有人通报的。”说话间又来了几匹马,却原来是第二波第三拨报喜的人,吵吵嚷嚷的,簇拥着要赏钱,里正夫人忙进屋开箱取钱。才一会儿的功夫,梧桐村的村民也挤挤挨挨的涌上来,高声笑着:“咱梧桐村也出举人老爷啦。” “东哥儿向来出息,这当了举人就有官坐了吧。” “做官好做管好,咱梧桐村出来的官儿,必定是好官!” “等做了官,可不能忘了咱呐,这当官的得那啥,造福于民。” 一时间里正家门口热闹的像菜市场,又有村里的大婶自带了鸡蛋酒米,甚至还有抱着活鸡生肉的,自告奋勇的就借了炉灶做饭款待那些报子。 里正夫人送了几千钱出去,偷空拉了里正问道:“东哥儿可是准备啥时候回来,瞧村人这热闹劲儿,就等着给他摆宴呢。” 里正摆摆手:“不忙,前些日子就教院士留住了,想来自有安排,你就先别操心了。” 朱子学院内,裴东南和白院士一早就已经得知中举一事,裴东南自然也是欣喜的,不过在老师面前,不好太过欢颜而已。 白院士捋了捋胡子:“不错,也在意料之中,东南你现在已然中举,眼下有何打算?” 裴东南恭敬道:“请老师指教。” 白院士点头道:“我一早说过,于学问,你是无亏的,但是若像走仕途,却有些不妥,东南,你心太软,做事过于墨守成规,实在不适合做官。” 裴东南不以为忤,乍然想起三年前粉摊上,那丫头也是这番话,倒是轻轻笑出声。 白院士狐疑的瞥他一眼,裴东南忙整理神色,恭恭敬敬的继续听。白院士便道:“当然这只也是我的意思,你若是有其他想法,我也可以帮上一把。” 裴东南忙道:“老师说的极是,东南也自认不适仕途。” 白院士满意道:“那便更好,东南啊,我看着你长大,还是觉得留你在身边更为合适,朱子书院眼下有教谕一职还有空缺,你是新鲜的举人,还是担待的起的,只要在这里专心任职,以你的资质定然毫无问题,只待我年事高了,院士一职十有八*九合该花落你家。” 裴东南也曾想过,以他已满二十的年纪,除却读书并无其他优势,空由着举人头衔,要想寻一门合心意的差事也着实不易,听院士一说实在是比他所考虑过的都要好,连忙行礼道:“多谢老师费心,东南定当尽心尽责。” 78裴东南 许汉林 朱子书院是配有教谕宿舍的,比学子宿舍更大些亮堂些,裴东南只需将随身之物悉数挪到隔壁院的教谕宿舍内即可。裴东南的东西不多,不过是些书画笔墨几件替换衣裳,他也不惊动别人,自己默默搬完,随后仔细整了整衣衫,往周遭几间屋里去拜会下同住着的教谕。以后他们便不是师徒,而是共事的关系了。然则裴东南依旧很是谨慎恭敬,因着整个朱子书院眼下最年轻的教谕便是他,无论是年龄还是资历,那些教谕都越过他太多。 里正里正夫人合着一村子人足足等到月上梢头才等到裴东南坐着村里头车把式的牛车,不紧不慢的回来。村人点了一百响的鞭炮,霹雳啪啦的热闹了好一阵,里正夫人才含着泪把儿子迎进院子,那些热闹的乡亲已经左一句右一句说起话来。 “东哥儿你可回来了,蔡嬷嬷等了你老会了,说她活到七十八了,可是头一遭能瞧见举人老爷。你可得让嬷嬷好生瞧瞧才能走。” “东哥儿,以后你就是个官儿啦,可别忘了叔子和你狗子兄弟。” “东哥儿,你是咱村的头一份啊,也是裴家的头一份,中了举是要开祠堂的啊!” “东哥儿……” 村人叽叽喳喳,裴东南耐心的一一听过来,问他什么他便答什么,到后头还是里正夫人等不住了,将儿子拉进屋,里正依旧在外头招呼客人:“今晚大伙儿放开肚子吃饱喝足,我买了足量的谷子酒,管够!” 里正夫人将裴东南拉进他自己的屋子,裴东南只扫了一眼,便发现自个儿的屋子里床面铺盖统统换了一新,桌子上还多了一盘鲜果儿。 “东哥儿,瞧瞧这些,娘专门替你准备的,就等着今日,还有王婶送来的簇新的被面,娘过几日再给你换上。” 裴东南有些不忍打断她激动的絮叨:“娘,不用这么麻烦,以后我多住馆舍,这屋子不会常住人。” 里正夫人愣了下:“你,你还要继续读书?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娶亲生子?” 裴东南秀气的面孔微微一红:“院士推荐我在朱子书院做教谕,我每日来回不方便,不如就住那里的馆舍,娘和爹不若也一道去镇上一起住,我也好就进伺候您,至于里正一职,爹年事也渐渐高了,为了梧桐村忙了半辈子,让出来也罢了。” 里正夫人自然无比欣喜:“教谕好,斯斯文文的受人尊敬,我觉着比做官好,不过我和你爹还是住村里,几十年下来习惯了,大家伙儿待咱们也亲,我也不放心你哥和嫂子独自留在村子里,你嫂子最近又怀上了,比上回还娇惯,我总得看着。倒是东哥儿,若是不回家可不就是教我我更不放心你,这日日瞧不着,总得忧心,不然你立马讨一门亲,娶个好媳妇照顾你,倒也说得过去。” 裴东南见她娘绕着绕着就往婚姻的名目上套,便倒了盏茶,拉他娘坐下:“朱子书院待了这些年,熟门熟路的有什么不放心,教谕也有宿舍住,一日三餐照旧吃不了苦头。”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且这是县学,月例也高,每月二两半足银,需要什么买来便是,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梧桐村里大多数人家,家里七八口子人,忙活一年也赚不了十两,裴东南一人一年就三十两,委实不少了。 “至于娘说的亲事……”裴东南踌躇下才涨红了耳壳,面色认真道:“儿子现而今年纪也不小了,也确实该寻一门亲定下来。” 里正夫人欢喜的拍手:“正好,你表姨前个儿才来探口风呢,眼下你既然应了,我明日便去回她。” 裴东南闻言脸色刹然一变:“这事和表姨又有何关系。” “你表妹从你上回考中秀才,一直在家等着,已经足足等了三年了,就等着你这回乡试后定亲呢,怎的没关系?” 裴东南急起来,猛然起身道:“娘,你说的是哪里话?不是上回就明确告诉你,我心里已有她人,怎的可能又和表妹牵扯起来。” 里正夫人讶然的仰头瞪着他道:“你当日说的那般遮遮掩掩,也不说明是哪个姑娘家,我只道你一心要考乡试才拿出来的托词,是和你表姨说过了,奈何你表妹执意等了三年,你可不能负了人家。” 裴东南只道自己的计划是该水到渠成的,听到这里已然急的慌乱起来:“娘,次等大事可能随意玩笑,我心念甄家的三丫头甄知夏,是决议不可能娶表妹的。” 里正夫人怔然:“甄家的三丫头?怎的可能,她今年才,才……” “满一十三了。”裴东南笃定道:“整好是定亲的年纪,我只求娘应了我,便找媒人上门提亲。” 近两年见这丫头的时辰越来越少,课业繁忙是一样,另一样却是裴东南避嫌,她长大了他自然是高兴,可也因为少女妙龄,他再不能如同她年幼时那般亲密,他只辛苦忍着,就等着这一日,怎能又被旁的耽搁了去。 里正夫人呆坐了会,却她断然道:“不行,若是这丫头,我定然不同意!” # “这盆种的可是花旗国的波斯木?”许汉林手指一盆妖娆植物,蓝得发紫,艳丽的教人过目难忘的妖花,与中土含蓄内敛的美截然不同。 总督大人奇道:“的确是波斯木,但这波斯木在我国境内屈指可数,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许汉林听得这话心下才大定,既有了这花,居然还是养在内室,那便是说总督大人的侍妾的怪病寻到病因了。 许汉林不答,直接指着垂帘后隐现的花架红木床:“总督大人,夫人的病我已经猜的□不离十,还请总督大人寻个人,在夫人身上细细查检一番,可有蛇咬的痕迹。” “哪来的蛇咬?”胡大人本就对他有微词,眼下更是不信了几分:“许大夫,瞧病望闻问切是首要,你怎的连基本的诊脉都不做。” 许汉林听他句句质疑,面色凝重道:“胡大人,若是有疑问,可否先请人查检了夫人的身子再细说,夫人这病只怕拖不得多久了。” 胡大人闻言面色一变,头也不回的对着服侍夫人的两个丫鬟挥了挥手指:“都听见许大夫说的了,仔细些莫要惊了夫人,但也莫要错过一寸地方。” 两个丫鬟领命,急急掀了珠帘进去,胡大人心急万分也坐不得,中年发福的身子矗立在花罩前对着身形纤瘦的许汉林一阵打量,这少年面容标志却很带着些阴沉之感,他为官多年,心事沉重的少年不是没见过,但这般的委实不多:“你确是许长松许太医的孙子?” “回总督大人,我爷爷的确是许太医。” 胡大人嗯一声,便不再看他,转而瞧向珠帘内。那两个丫鬟正万般紧张的小心翻看主子,连耳后根脚趾甲都不放过,没过盏茶的功夫,忽听其中一个丫鬟惊唤了一声:“老爷,大夫,夫人的右脚第二根脚趾跟出,确实有个蛇口印子。” 胡大人呆愣了会,许汉林却镇定道:“大人,夫人的病症找到原因了。” 胡大人当即收敛了十二分的轻慢,急促道:“大夫,你看该如何治理,我胡某说一不二,只要你治好夫人,那五千两的赏银立即便是你的了。” 许汉林垂下眸子:“不是不能治,只怕大人舍不得。” 胡大人忙道:“舍得,只要能治,什么都舍得。” “那便好。”许汉林指着那盆他已经瞧了许久的波斯木:“来个手脚利落的,将这波斯木拔了,取根茎捣烂,敷在夫人另一个脚掌上,切记,不可敷在同一只脚,一定要另一只脚。” 丫鬟瞧着胡大人不敢动,这可是胡大人花了重金从海上的波斯商人那里买来的,平日里夫人最是喜爱,连片叶子也不然随意碰,若是拔了根茎还能活么。 胡大人见无人动作,气的寻了个就近的丫鬟就是当胸一脚:“还杵着做什么,还不快照大夫说的做。” 下人忙将那青花瓷盆取下来,许汉林一面指挥着只砍去其中一支粗壮根茎,余下的又埋回原处,一面朝胡大人道:“这新鲜药汁裹脚,不能包扎,且今夜这轩内不得再留旁人,更不能留灯烛,整个轩内需落锁,等明日再开,若是今夜不能成事,明夜还得再如此的来一遭。” 胡大夫忍下躁意道:“许大夫这是何意,既然已经知我夫人是被蛇咬,照着解开蛇毒便是,怎的拿这根茎涂抹,且还是涂另一只脚,这般诡异还不让人贴身伺候,我夫人病重至此,身旁怎可缺人?” 许汉林摇摇头坚决道:“不能留人,更不能留烛火,大人若是想救夫人只此一法可试。” 79蛇毒 “东哥儿,若是你喜欢的是甄家三丫头,趁早便死了这心,为娘绝对不同意。” 裴东南闻言当即呆愣住,一时僵硬,眉心忍不住紧紧蹙了好几蹙,鼻尖已然翻了一丝酸意:“娘,你为何如此坚决,明明之前你也觉得知夏不错,活泼可爱……” “是,我之前是如此觉得,甚至我到现在还是觉得那丫头不错,但这前提条件是她不当我的儿媳妇儿!” “娘,你怎会如此说?”裴东南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且惊且怒:“我实在不明白娘的意思。” “娶妻求淑妇,若是甄三没死,若是你只有个秀才功名,按着整个甄家算来,也只有那丫头的姐姐勉强能进我家门为新妇。” 裴东南难以置信的瞧着她,那个予他关怀备至到百依百顺的娘亲,什么时候,竟然存了这样令人难堪的想法。 里正夫人扬了扬手,阻止裴东南即将出口的话:“那丫头七岁自断其发,闹得沸沸扬扬全村人竟皆知,哪怕事出有因,但这样的丫头怎能乖顺的杂家相夫教子?你这样的性子又怎能压制的住她?你可以说事出有因,说她年幼冲动,可是她搬到镇上,遇事依旧以暴制暴,对于她家人,她这么做自然无可厚非,可对于她未来夫婿,却足以令其颜面无光,东哥儿你既已经考中举人,又受院士抬举,举荐了你当教谕,这样的女子已经实在不是你的良配。但是你的表妹不同,我和你表姨如同亲生姊妹,这些年也从未断了联系,她家无论是门第还是门风,都能进一步辅佐你,东哥儿,娘步步考虑都是为你,你到底懂不懂为娘的良苦用心?” 裴东南几欲脱口而出:那又如何,难道合适就该娶?那天下可娶之人又有多少?只是他瞧着里正夫人脸上近乎执着的神色,一时如鲠在喉,反驳不得。 里正夫人叹口气:“东哥儿,你表妹足足等了你三年,她今年已经一十六岁,她这般大的女儿家许多已经成亲,你怎能负她。” 裴东南一时感到无比委屈,忍不住提高声音道:“娘,我早已说过,我绝对不会娶表妹,您这又是何必!” 里正忽然掀了门帘进来:“好好的日子,你们母子俩做什么呢?” 里正夫人不瞧里正,立起身道:“东哥儿,你为了这丫头可是头一次忤逆我,我怎么还可能容这丫头进门,我今日且放下话,婚姻莫非儿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莫说你今日只是中了举人,便是你是新一届状元,我也容不得你与旁人私相授受。” # 总督府当日一夜未眠的人,又何止一个,许汉林几乎睁眼到天亮,一早落雨轩门开,许汉林先请示了总督大人,教人仔细检查了胡大人爱妾的左足,又是发现了一个新鲜蛇口的痕迹,胡大人震怒道:“这落雨轩何以竟然是蛇鼠丛生?你们是怎么当得值!” 花匠匍匐在地颤抖不已,胡大人正要寻人将他拖将出去,许汉林却道:“大人且慢,请二位姐姐仔细看看,那伤口和夫人右足处的可有不同。” 两个丫鬟默了片刻,忽然惊呼一声:“大夫,那口吻是比之前的还要大一圈。” 许汉林点头,这时步入内室,才教两个丫鬟将那美妾的手腕搭在腕枕上细细诊脉,片刻收手,丫鬟将那已经略微消肿的手掌小心轻放入床帘内。许汉林露出一丝笑,朝着忐忑的胡大人轻声道:“大人请放心,夫人她这回有救了。” 说起来,胡大人美妾这病实在是巧之又巧,这波斯木非本土之物,若是日常养着早枯死了,是胡大人又花了重金从波斯商人手里买了一大缸当地沙土,混合本地湿泥栽培活了。那如夫人爱其姿态妖娆,便将其移至内屋,正对着花窗外一片阔土,那阔土里头正住着一对金银蛇,其细如小指,毒素却惊人。那雌蛇最喜波斯木这类的香味,每每夜晚夜深人静时均喜欢滑进内室,缠着那栽种波斯木的请瓷盆嬉戏。其蛇虽毒,却不善伤人,此处又要说一个巧,这如夫人貌美难得,日日均要拿一整浴盆的牛乳浸泡身子,而雌蛇又对牛乳的味道敏感之至,这日终惹了祸事出来。 却说天下阴阳调和,相生相克,这金银蛇毒无旁他解法,只一种,若被雌蛇咬,则雄蛇毒可解,若被雄蛇咬伤,则用雌蛇毒可解。许汉林那日命人没灯,不留旁人,再用雄蛇最喜的波斯木根茎捣碎敷于另一只足部,就是赌那雄蛇会忍不住夜游至此。而他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他曾于医术上读到过,雌雄蛇天生一体,有雄必有雌,虽未必同日生,定然同日死。总算如夫人命不该绝,挨住雄蛇一咬,解了大半毒素便性命无忧,这下福仁堂的大难也可卸了。 胡大人妾室的身子日益好转,为求保险,许汉林已然被胡大人留下直至她痊愈之时。话说那美妾自吃了许汉林开的方子,每日小恭不断,不过几日,身子便瘦了一大圈,面容也渐渐恢复往日的模样,只神色有些焉焉的,不复以往艳丽十足,着一声浅色中衣靠在红木花架床上,倒是多了几份楚楚可怜。 胡大人这些日子,心都是悬在喉咙口的,眼下恨不能将美人按在怀里好生亲近一番,安慰下差点痛失心头肉的痛苦。 美人喝了药,靠在胡大人怀里,捏着他尚未来记得及换下的朝服的袖口把玩:“大人,怎的奴家在大人心里头,就只值五千两银子么?” 胡大人忙道:“自然不止,莫说千两,万两也换不来,夫人是我的无价宝。”这胡大人肥肥胖胖,说着肉麻话倒是一副虔诚模样,逗得美人嗤笑不止。 且不说旁他,当朝的相爷年俸也不过三千六百两,一品大员,还是京官,这胡大人只是正二品,难道能越过相爷去。幸好地方官虽不若京官,倒也有旁他的生财之道。 美人柔若无骨的又捏了捏胡大人的手指头:“老爷既然觉得奴家是无价之宝,奴家自然也不知该再赏那小大夫,不若老爷自行去问问他,只要不过分,满足了他便是,就说是我给的,谢他救命之恩。” 这几日隔着薄薄纱帘,虽乔不真切,却也隐约可辨,日日替她把脉问药的是个年轻标志的少年,若是换了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医,怕这如夫人就不会如此计较了。 哄完如夫人,胡老爷果然在偏听又接见了许汉林:“许小大夫,你年纪虽幼,医术却委实不输于那些老人,那五千两谢银的银票已然准备好,我夫人还要我带句话,许小大夫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只要她办得到,便赏了你。” 许汉林闻言当即跪拜在地:“大人,在下有一事相求,此时万请大人成全,莫说不要那五千两谢银,就是大人要打我一顿出气,也请大人定然应了我。” 这一番话说的无比端肃,胡大人不禁皱眉道:“哦?你不妨说来听听。” 许汉林深深吸一口,言辞恳切道:“回大人,在下虽是许太医的孙子,却也是福仁堂当家孔太医的最末一位徒弟,才疏学浅,冒死前来一试。这次若是不能救下夫人,就是大人打杀了在下,在下也绝无怨言,可侥幸,让在下将夫人的病治愈了,且求大人返我福仁堂的名声,家师为此已经卧病在床多日,请大人搭救。” “你是孔任秀的徒弟?那你当初为何不自报身份。” “在下怕大人仍然对前事有顾虑。” 胡大人哼笑一声,幸好听不出怒意:“是怕万一治不好夫人,又再次累及福仁堂的名声吧。孔任秀倒是收了个好徒弟。”他将身后心腹招来说了几句,才朝许汉林道:“那日砸车杀马却是霸道了些,但他一届享负盛名的名医却还不及你这少年人,那说明我那日砸的也非全无道理。既然你为家师求情,念你一片孝心,要求也不为过,我便应下了。再住下三日,三日后我命人亲自送你回南风镇。” 当日总督府砸杀了福仁堂的马车是众人皆知的,三日后,总督大人命人在门口放一串儿千响的炮仗逐晦气,引了一条街的人过来看,又当众朝许汉林道谢,且送了簇新的马车和高马,另有“悬壶济世”牌匾一块,明说是赠与福仁堂,且让小厮一路跟回去,务必将牌匾交予福仁堂之手,高高悬挂于堂内。 且说福仁堂收到这牌匾,当日又就将那个连续几日只开了半扇的门面全开,重新泼洗了门前青砖,先不提孔任秀在内室老泪纵横,许汉林的几位师兄却是面色各异,其中孔圆面色最为难看:“他这是何意,若是一早有方法,为何不早说,巴巴的去总督大人面前领了这头一份,莫非还想越到师傅前头去不成?” 80不破不立 “晓得怎么治总督爱妾的病,却不先来回禀师傅,现在又闹腾的整个南风镇都知晓了福仁堂内只你一人能力挽狂澜,许汉林,你的心倒是大的很哇。”说不嫉妒那是假的,孔圆瞧着他不悲不喜的模样更是来气,恨不得冲上去就将他推跪在地。 许汉林只瞧着座上闭目的孔仁秀,他若是信他,他便什么都不用多说,他若不信他,他说再多也无用。 孔仁秀终于抬眼望了望大堂内新挂上的牌匾,悬壶济世,总督胡大人亲手落的款,今早瞧着人抬上去挂起来的时候,周围百姓的喝彩声教他憋屈了数日的浊气一扫而净。便是许汉林这小子出风头又如何,他既是福仁堂的人,便越不过这个辈分去。 孔圆瞧师傅脸色便晓得许汉林这回怕是功远远大于过,于是脸色僵硬道:“总督大人封赏的五千两银子呢,那可是赏给福仁堂的,难道你还想一个人吞了不成?” 其余几位师兄均面色复杂的瞧着许汉林,方才在偏厅,总督府的小厮可说的分明,这五千两是确确实实赏“许小大夫”的。孔圆眼下这般说,是欺负师傅方才不在现场,不知情么? 可是那五千两银子,换了谁会不动心。 孔仁秀点点头:“这倒是个正事,胡掌柜,你先将银子收起来,待我好好想想如何处置。”一面说一面瞥一眼许汉林,却见他依旧神色淡淡的,从袖子里摸出那纸薄薄银票递了过去。孔仁秀再转眼一瞧旁他弟子,些个人均是神情一震,孔圆更是不掩饰的面露欣喜。 难得这小子年岁最小,心思却是最沉稳的一个。孔仁秀捏着那银票的边角,竟似是捏着众人的眼球一眼,孔仁秀瞧着众人脸色不着痕迹的蹙下眉,忽然道:“不过此事还是得意于汉林,这银子也不能全留在福仁堂,胡掌柜待会拨一千两银票给汉林,另外,汉林随我进书房,师祖亲手誊写的《神农百草经》,我便交由你日后保管。” 众人一惊,沉不住气的甚至低呼出声,他们这般讶异倒不只是为了那一千两银子,而是那师祖亲手誊写的《神农百草经》,说白了,是这代当家人交予谁,谁就是下一代当家人的。 许汉林跪在书房地上,索性青砖上铺着厚重的毛毯,倒是不会硌得人膝盖疼。方才孔仁秀双手将书交托与他,他思及爷爷多年心愿,便客套也没客套一声就接了,倒是换来孔仁秀一声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也不想说了,直接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搏命一回,换来福仁堂下一任当家的位置,这等大事,许汉林第一个想告诉的便是自己爷爷,第二个想告诉的,却是甄知夏这个丫头。 说起来有整三年没见这丫头了吧,以往压抑着不敢去想,那是因为但凡有点念头便黄河决堤一般抑制不住。上回借着怒气一气儿将积压了数年的委屈彷徨都卸在那丫头身上,那可是头一次的狼狈脆弱,眼下那丫头也一十三了吧,花骨朵一般的豆蔻年纪,教人想起心尖儿就是微微一颤。 许汉林忍了好些时候才将往外的步子生生顿住,转而朝着福仁堂后头的小巷子行去。 却说这头,韩沐生三天两头的往李娘子麻辣粉上插科打诨,倒教几个来寻乐的堂兄白跑了好几趟,今日韩沐生教韩老夫人留了一日,他们总算逮住了人留在花厅,没说几句就见他又要往外走,韩家的几位堂兄只得拦了小庄问话:“你家少爷是被外头什么东西迷得五迷三道的,见天儿的往外头跑?” 小庄不敢讲少爷的事儿都抖搂出来,也不敢随意那些胡话糊弄这几位爷,只得含糊道:“少爷最近爱上了外头一个粉摊上的麻辣粉,一日不吃就念想的很。” 大堂兄抖了抖扇子:“哟呵,府里头的大鱼大肉吃腻了,觉着露天旱地的小吃好了,你家少爷可是养刁了。” 二堂兄轻笑下:“我怎么听说小堂弟似乎是看上了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 大表兄嬉笑两声:“若果真为了这事儿才呆不住家里头,倒也不奇怪,只是这小堂弟果然还没开窍哇,一十三岁的小丫头有什么趣儿,堪堪成人,要什么没什么。” 此时这要什么没什么的十三岁小丫头甄知夏正陪着娘亲姐姐在南丰镇上最大的金铺子挑选首饰,甄知春的嫁妆已经准备的七八不离十,就需要些拿出的手的头面压箱底。念及李氏只一根秦少爷那里得来的宝石金簪不方便戴出来,甄知夏也没有半件金银首饰,娘仨这些年惯来节俭也未曾置办过一件新衣,所以她们干脆告了半天假,将这些一气儿办了才开业摆摊。 喜气洋洋的忙活了早半日,甄知夏吃了晌午饭就去中山楼送卤味,那惯悉的伙计却不似以往的热诚模样,反而将甄知夏拦在厨房门外说道:“甄小娘子,您得在这儿等会儿,我得请示了掌柜的意思,才能决定您能进不能进。” 甄知夏奇道:“吕掌柜和咱们说好的,就是这个时辰给厨房送卤肉,不是每日都是这样的么。” 小伙计压低声道:“甄小娘子,您有所不知,吕掌柜他告老归乡啦,咱新来的掌柜姓唐,眼下中山楼所有的买卖采办都要统统经他过一遍才能通过,昨日你刚走,就查到这外厨来了。行了,我也不和您多说,我先寻咱掌柜去。” 甄知夏只得将洗的干干净净的粗瓷翁放在院里的石桌上,瞧了几波进进出出的伙计,似是瞧出些门道来,怎的这外厨房似是换了好些个生面孔。不多时功夫,小伙计带了个高个的胖子过来,一身暗金色的长衫,更显得腰膀肥圆,他一瞧见甄知夏就来了一句:“总算等到你了,中山楼和你们的卤肉合约得重签!” 重签? 唐管事那手指甲挑开瓷翁的布扎,拿到鼻尖下嗅了嗅:“这卤肉可算是中山楼的一道招牌菜了,占着中山楼的牌子,你们却要占一半,生意场上从来没这个道理。” 甄知夏诧异道:“咱们是和中山楼签了约的,白纸黑字,怎么说变就变。” 唐管事道:“你们这是和前头的吕管事签的字,中山楼没这种分利的先例,眼下吕管事归乡了,规矩自然得重来。” 这唐管事一脸精明算计,句句不饶人,甄知夏只得道:“那敢问唐管事的意思?” 唐管事比划了个手指,说了个数,甄知夏细细一算,每只卤鸡赚三十蚊,每斤卤汁野猪肉赚上二十文,也就是差不多是第一次和中山楼定下契约时的赚头。甄知夏眸子一沉,如果是这样,事情就不妙了,要知晓她们现在一家四口能在镇上过着这个么闲适的日子,还能供荣值读书,这绝大部分就是因为中山楼的照拂,一个月一十五两银子。若是按照唐管事的意思,她们以后每个月至少要少赚上四分之三。 “唐掌柜,金少爷呢,当日咱们和吕掌柜定下的时候,金修少爷也是知晓并一力促成的,他也同意从新和咱们定协议?” 唐掌柜眯了眯眼,不过片刻他又道:“金少爷半个多月前就离开南风镇了,你若是和他相熟,怎的会连这点都不知道。我是劝你们别那么贪心,赚好该你们赚的那份利,毕竟这个价儿已经很难得了。” “知夏,你居然就这么把中山楼的卤鸡营生给回了?”李氏立在粉摊前头,一时忘记将煮好的麻辣粉端出去,只直愣愣的满脸不敢置信的瞧着她:“而且还把这一瓷翁卤肉给带回来了?” 甄知夏撒了把香菜在麻辣粉上头:“娘,你是没见到唐掌柜那模样,似乎谁和吕掌柜熟悉,他就和谁有仇似得,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我瞧着这模样再合作,早晚得翻脸。” “和中山楼要是断了,咱们怎么在镇上过下去,阿值还要念书,早晨咱们才买了那些个首饰,花了那些银子,每个月的房租钱,还有……”李氏越说越有些恐慌。人都是这样的,对某样赖以生存的事物习惯到依赖,一旦失去时,就会慌乱甚至失去主见。 甄知夏转身将麻辣粉端出去,回到雨棚下头见李氏还呆呆站着,便接过她手里的漏勺,不紧不慢的高汤里舀动着:“娘,咱们的麻辣分摊摆的也够久了,有没有想过,咱们可以自己开一家店?” 李氏第一反应就是一口回绝:“开店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儿,就咱们三个妇道人家加上还在念书的阿值,不可能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咱们买不起铺子,租个带铺子的小楼还是可以的,每月最少八两银子,多些就十两出头。开始可能辛苦些,也可能赚不了钱,但是娘,我早就想有这么一天,凭什么咱们做的卤味还非得挂上别人的牌子才卖得出去,娘,咱们试一试,好不好?” 81遇上了 许汉林将得了师祖亲手誊写的《神农百草经》一事告知许老大夫,不想许老大夫夙愿终尝,竟然乐的当夜发起了低烧,许汉林端药送水伺候了三日许老大夫才痊愈,许汉林这日便向着福仁堂告假,回家沐浴更衣歇了不到半个时辰,看爷爷又眯着眼睡着了,便有些坐不住,想了想便抬脚出了门。 一路上许汉林都是吹着眼帘,面上沉沉的看不出表情,就顶着这个面瘫脸,许汉林在福仁堂整整熬过了三年,日子久的,他都以为自己不会笑了。 一路西行,路经那条二人宽的狭小巷子,依旧是黛瓦粉墙,水洗似的青石砖缝内绿草摇曳,一时想起三年前愣是抱着那傻丫头诉了一回委屈,许汉林的唇角便忍不住勾了一勾。那丫头现在已经长大了,他是再也不愿意在她面前似那回一般示弱了。而且,他也已经不是那个才入福仁堂,屈居末位的许汉林了。 出了巷子再拐两次弯道,沿着块块见方的青砖大道一路走,第五个巷子,就是李娘子麻辣粉的摆摊处,许汉林见着簇拥的人群后头,一高一矮两个浅色身影,脸上不自知的带了一抹笑。 “汉林来了?”李氏忙的脚不点地,从前几日甄知夏回了中山楼的单子,她们娘几个将摆摊的时辰又延长了,连原本中午打午觉的习惯也一时改了,所以娘几个瞧着颇有些疲倦。 李氏手头不得空,只得朝着身后的小案几随手一指:“可不巧,正忙着呢,你先坐着,婶子给你煮一碗馄饨。” 许汉林面上溢着笑,说话的声音实在不够大,但是好在清脆有力,在这嘈杂的环境中倒也听得清楚:“知夏丫头不在?” 甄知夏的确不在,连着好几日她都在外头跑,少了吕掌柜在中间牵线搭桥联络牙侩,想要在南风镇上寻一处价格好,地段好,带铺子的小宅子可是难了。甄知夏白白跑了几日,毫无进展,李娘子麻辣粉只能麻烦李氏和甄知春先兜着,就连荣值放课回来也晓得洗手帮忙。原本看宅子一事,她一个十三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女娃子来做,颇不合适,但也没法子,总不能教李氏这美少*妇或者即将待嫁的甄知春来做,荣值也太小,当不得事,幸好甄知夏仗着艺高大胆,用着摆摊练出来的面皮一家家的跑过来。 李氏便道:“知夏在外头忙着呢,汉林你先在后头坐着吧。” 却说也巧,韩沐生这几日都被韩老夫人拘在跟前,今日才得空出来,依旧是老规矩,一碗馄饨,一碗辣粉在那小案几上吃着,吃了半日,那眼睛从左到右,从前到后,瞅了老大功夫不见甄知夏,心里头正奇怪呢,这时候听见又有人来寻这丫头,便忍不住打眼瞧了去。 就见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人,一身浅青色长衫,腰间缠着一墨色腰带,立在摊前和李氏说着话,似是熟人模样,再细瞧他品貌,长得倒是能看,只一身细瘦骨架和个文弱书生似的不堪一击。 韩沐生不知怎的就瞧着许汉林有些不顺眼,便轻咳嗽一声,朝着一旁眯着眼打盹的小庄道:“诶,瞧瞧那个,那个人如何?” 小庄惊觉了一下,就着韩沐生的眼神看了眼:“少爷,可是那青衫少年?气质瞧着倒是不错,衣衫也光鲜,怎的也会来甄小娘子这摊子上吃东西?”一眼瞥见韩沐生脸色,忙加了句:“不过再一瞧吧,比起少爷就差远了,不仅生的没少爷好看,还一副单薄相。” 其实这主仆二人言语颇为不公,韩沐生是常年练武,一张俊俏面容下的身子意外的孔武峥嵘,所以瞧着正常人也是一副孱弱模样。其实许汉林虽不壮硕,但医者注重健康,长衫下的身子也是劲瘦有力的。而他面容虽是略嫌阴柔,却也十足的不失标志,不然总督爱妾也不会那般特意关照他。 主仆二人尚在腹诽,许汉林已经一撩下摆在他二人隔壁坐了下来,不多时,甄知春端了一碗馄饨过来,许汉林捏着勺子吃的斯文,动作却不慢,两盏茶功夫吃完一碗,已然亲手端了空碗给李氏她们送去。 李氏忙着煮粉,热的一头汗,便朝许汉林道:“你去旁边歇歇吧,这里热,知夏没准待会儿就回来了。” 许汉林见李氏一人要看着锅灶,同时煮六份米粉,甄知春忙着低头洗碗,照顾客人那面就不得已的有些懈怠,想来平日,这便是知夏这丫头的活计了。 许汉林在雨棚下立了一会儿,忽然卷了袖子,抬步过去替客人收拾油腻腻的吃用下的碗筷,惊得李氏忙不迭在他身后喊:“汉林,放下,你是客人呢,哪里能做这个,小心将自个儿的衣服弄脏了。” 却见他不慌不忙的收了两桌才转回来,将叠的高高的碗筷堆在地上,朝着李氏笑道:“不碍的,我在家做惯了,顺手而已。”这话倒是不假,许汉林不像裴东南只需要一心读书,更不似韩沐生,进进出出,里里外外都有丫鬟小子伺候,他爷爷年事已高,什么事情都离不开他,他打小开始,做饭缝补都是熟手。 李氏见怎的也拦不住他,且经他帮忙后,摊子的效率果然快了许多,便一脸歉疚道:“汉林啊,可真是麻烦你了,帮了咱们不少忙啊,你今晚一定要留下吃饭,婶子给你做好吃的,不吃饱了不准回去。” 韩沐生听的清清楚楚,此时不由瞪圆眼睛,讶然的瞧着许汉林,以往他也曾去厚颜的蹭过饭,李氏她们盛情款待是不假,可话里话外生疏客气,总叫他有些不自在,可瞧着她们眼下的模样,这热情的未免太过了吧。 “要不,小爷我也去端个盘子?”韩沐生不靠谱道。 小庄吓得一头汗,少爷他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少爷,您可别去添乱,您什么时候干过这个,别把甄小娘子家的盘子都给摔光了,那可就累了还不讨好。少爷您就在这儿吃饭还成,什么人做什么事,我瞅着那人定然不及少爷金贵。”气质好又如何,这南风镇还有谁能越过知县公子去。 韩沐生不做声,小庄又小心道:“少爷,咱们也出来这会子了,不若先回吧,甄小娘子怕是有事,一时半刻回不来呢,老夫人今早可说了,这几日府里头忙,几个少爷都不得早出晚归的。” 韩沐生紧抿着嘴,忽然夺过小庄腰间的钱袋子,取了足足一两的银锭子出来,丢到上前收碗的许汉林怀里:“爷赏你的,拿着吧。” 说罢大摇大摆的离去,小庄跟在自家少爷后头走了两步,偷偷回身一瞧,那少年人也没什么表情,将银子收好,转身又交给了李氏。 甄知夏一直到吃下晌饭的时候才回来,一看巷子里无人,娘和姐姐居然提早收了摊,不满满怀狐疑的回到自个儿院子,一推院儿门,厨房飘出的菜香就隐约可辨:“娘,什么日子,又是糖醋鱼,又是鸡汤的。” 甄知夏她好吃,鼻子也就厉害,李氏做的菜味儿足,她尝尝闻下就能猜出来,一猜一个准。这两样菜都是她爱吃的,一闻之下,疲惫扫了大半,她连奔带跳的跑过院子,李氏在厨房嗔怪一声:“干什么呢,姑娘家家的没个姑娘样子。” 甄知夏笑嘻嘻的要去推堂屋的木门,却觉眼前一晃,一个足足高出她一个头的淡青色身影先她一步开了门,瘦长的身子将门框挡了,一双褐色眸子带着十足笑意低下来看着她:“丫头,舍得回来了?” “小大夫?”甄知夏难以置信的连接着眨了好几眨眼,却见眼前人有些有些苍白的脸色,稍显柔弱的轮廓,不是许汉林是谁。 “你怎么来了?” 许汉林勾起嘴角,眉眼下弯,笑的教人如沐春风:“不欢迎?” 这丫头果然长大了,竟然比他印象中还要可人,小脸白生生的,一点不像是日日风吹日晒,还是那双清澈的杏仁目,眸子黑的教人心悸,眼下只印着他一个人的倒影,光瞧着就令他十足愉快。 心里想着,手头就忍不住凑上前,捏着她两边的粉颊:“上回还说我随时能来吃麻辣粉的,今日难道就想赶我走了?” 甄知夏面上居然微微一红,这小子怎的又忽然热情起来了,和三年前判若两人,只是动手动脚的习惯还是没改。 许汉林又轻轻捏了两捏,甄知夏蹙着眉,抬手将他双手狠狠拍下,却被步出厨房,端着糖醋鱼的李氏和甄知春瞧了个正着:“你这丫头,干什么呢,人汉林今天帮了咱们一下午,你不把人请进去坐下,还愣着干嘛?” 甄知夏没好气的冲许汉林耸了耸鼻子,这小子好手段,每回一来,就把她娘收拾的服服帖帖,教她讨不了好。 82铺子 这一桌席面,一方面是谢许汉林今日帮工,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感谢之前许汉林义务为李氏诊脉送药。李氏念及许汉林无父无母吃了不少苦,待他分外热情,在饭桌上替他夹菜夹肉的,连荣值都有些吃味起来。甄知夏看不惯他低头垂目的乖顺相,撇撇嘴,一筷子朝着鱼肉正要夹过去,却又被李氏抢了先,又舀到许汉林碗里。 许汉林不抬头,眼眸朝上越过长睫瞥她一眼,眼里带着笑,落到甄知夏眼里就是挑衅了,她浅浅的哼一声:“娘,我跑了一下午,也没见你给我舀过一勺菜。” 甄知春笑:“小孩子心性,都多大了,还为了这个吃醋。” 甄知夏有心说不是,又见许汉林笑意更甚,便不理他,自去夹了一筷子野蘑菇,才吃了两口,碗里忽然多了一块挑干净了鱼刺的鱼肉,许汉林不急不缓的收回朱红色竹筷,说道:“知夏忙了一下午,自然辛苦了,婶子的鱼肉还是犒赏知夏最好。” 甄知夏见他将鱼刺整整齐齐列在自己碗边,心里忽然似被一根手指拨了一下,说不出什么感觉,心不在焉的闷头将那块鱼肉一口吃下,正对上许汉林晶亮的目光,她粉面微微一红,装作舀汤避开眼去。 甄知春心急铺子的情况便问道:“怎的说,牙侩那里有什么好的铺子没?” 甄知夏呷一口汤,长叹一口气:“今日又白跑了,全无收获,好地方的咱们租不起,有能力租下的宅子各有各的毛病,我已经将几家铺子的情况写下来了,待会儿娘和姐姐都看看就知道了。” 许汉林默默咽下一口饭:“怎的,又要搬家么?” 李氏道:“嗯,因为些缘故,咱们不开小食摊了,想寻个何时的带门面的小宅子搬去住,开个正经的食肆。” 荣值忽然道:“韩哥哥是知县少爷,他一定有办法,干嘛不找他帮忙?” 甄知夏瞪他:“都说过几次了,他姓韩,你姓荣,他是哪门子的哥哥。这事儿咱们自己定下来,不准告诉他,听见没?” 她看着荣值乖乖点头才作罢,她怎会不知道韩沐生比她们能耐,就是不愿意欠这个情罢了。 许汉林状似不经意道:“知县少爷?可是今日在摊上吃一碗粉给一两银子的那个小公子?” 甄知夏朝着李氏问道:“他今日又给了一锭银子?”见李氏点头,她便无语的摇摇头:“乱七八糟的,他就不能像其他客人一样吃一次给一次钱么,隔开段时间就扔下点散碎银子,这回直接就是一两了。” 许汉林并未说那是知县少爷给他的赏钱,反而道:“就在这条街,买上一座宅子要多少银子?” “问这个做什么,咱们买不起的,带门面的宅子本身就贵,加上牙侩中人费,没有八*九百两银子下不来。”她们三年多省吃俭用攒下来总身家加上簪子钱已经不少了,足有五百多两,不过大部分用来置了地,闲余银子不过七八十两,几日前替甄知春置办首饰又用了不少。再者说开食肆用的着钱的地方多,也不能将家当都用来买宅子。 许汉林又默默挑了块鱼肉去刺后放进甄知夏碗里:“这事急不来,慢慢寻着就是。” 几日后韩沐生又来了粉摊两次,次次没见到甄知夏这丫头,心里便存了疑,在书院寻了荣值好说歹说问了半日,才晓得这事,当天韩沐生便让小庄去寻了牙侩,放课后亲自赶去那青石道寻铺子。 “少爷,这铺子是这条街最最划算的。”小庄指着那黑漆木门的小宅子:“门面朝阳,左右都是巷口,我寻了平日里替咱们府里跑腿的牙侩办事,这宅子买下来算便宜些只要七百九十两,若是要租下来,一年下来不过六十两,也就是对咱们,旁人可拿不到这个价儿。” 韩沐生算了算,近八百两一下子拿出来还是吃力,他得去账房支了才有这许多,这样就少不得要惊动几位老人,凭空多出许多麻烦,六十两倒是简单,眼下就有。他想着将那铺子契约交到知夏那丫头手上,保准她吃惊,帮她一家渡过这一难关,必然得高看他,那以后……,韩沐生将小庄腰间的钱袋子勾起来挖银子,暂时还想不出以后他要那丫头做什么,只是想着便觉得高兴。 正要叫小庄去付定钱,扭头的时候却见旁边有一处朱漆红门的宅子,无论从所处地儿还是门面,瞧着都要比这栋宅子顺眼的多,韩沐生咂咂嘴:“小爷觉着这地儿好,怎的不给咱说说,却拿这二货来充数,欺负小爷不懂做生意的门道还是怎么说。” 牙侩连连叫屈,忙翻了手里头厚厚的一叠册子明细给韩沐生瞧:“少爷,哪里敢瞒着您,实在是这宅子前日才刚刚卖出去,今早上房钱两讫,户主名儿都换人了,要是早知道您要用,怎么着也要替您留着不是。” 韩沐生皱着眉头夺过那厚册子,指甲盖大的字满满写了一页,他看了没两眼便不耐的将册子扔还给牙侩:“帮少爷瞧瞧,多少银子成交的?” 牙侩迅速看了眼:“一千零五十两,是一次性缴清的。” 那可不是小钱呢,韩沐生心道,难不成什么人要做大营生又打算在此开个分店了,若也是食肆便不妙了,那丫头家的辣粉可未必卖过得过人家,不若明日让中人带那丫头过来看下, 看不中便作罢,看中了,他便抢在她之前将定钱下了,这事儿才算做的漂亮。 韩沐生计划的好好的,此刻在甄知夏那小院里,娘几个却是满脸吃惊的瞧着许汉林:“汉林啊,这可如何使得,咱们怎么能受你这么大一份礼,万万不能的。” 甄知夏瞪着杏仁目:“这宅子少说也得一千两,小大夫哪来这么多银子?” 许汉林淡淡一笑:“是总督府的谢仪,这一大笔钱我也没处使,放着也是放着,想着爷爷身子骨越来越不好,住在后巷也不方便,不若买个舒服的宅子住下来。这一直找牙侩寻着呢,前个儿才给我定了这一块儿,我去瞧了,样样都不错,就是地方大了些,前头只要稍微休整下就能开铺子,家伙也齐全。原先我还犯难,我又不做营生,我和爷爷也住不了那么大地方,若是租给别人也不放心还麻烦,就想着给你们用整好,就在这条街,过去也就几十步路,那你们也不用重新置办宅子了,方便的很。” 有这么巧的事儿?她们要铺子,他就买宅子?甄知夏挑着眉梢歪头看他,许汉林施施然在圆桌前坐着,褐色的眸子里一片坦然,甄知夏又不确定起来,总不可能是特意为了她们买的吧,这话问都不好意思问出口。 许汉林道:“婶子也别觉得负担,这整好的事儿,我也不是特意为了你们才买的。”甄知夏一噎,狐疑的瞥他一眼,怎的似能看透她心思似得。 李氏过意不去道:“那行,不过咱的说好,人情归人情,钱可不能少,咱们租铺子该给的钱可不能不要。” 许汉林想了想:“租子钱我不能全要,届时还得麻烦大家伙儿帮着一把,我和爷爷两个男人,生活上总有顾虑不周,心思不到的地方,到时候总得麻烦婶子和两位妹妹,少不得耽搁你们的生意。” # 里正夫人一晚上跟烙饼子似得,不停的翻身转身,里正被她搅得睡不着:“睡吧,还想什么呢?” 里正夫人又转了个身,瞧着眼前黑洞洞的人影:“东哥儿明日就要回书院了,可是我一和他说他的亲事,他就硬是不接口,他以前什么时候这样过,可是被那丫头迷了心窍了。” 里正叹口气:“东哥儿从小注意就大,且他现在都二十了,要是不是为了考举人,怕是娃子都能开蒙了。你还非要逼着他娶姨妹家的闺女,可不就是给大家找不自在么。” 里正夫人气道:“连你也怪我?我还不是为了东哥儿好?咱表侄女儿等了他三年!不然早该出嫁了,眼下考上举人了,说丢开就丢开,以后这亲戚还怎么做?我的脊梁骨不得被娘家亲戚戳死。” “那也不能怪咱啊,咱东哥儿没让人家等,早两年就说不会娶他表妹的,这话连我都听过的。” 里正夫人拿手指掐他:“你说的叫人话?” 里正无奈道:“我觉着甄家三丫头就挺好,没什么心机,性子是不及她姐姐,不过胜在开朗单纯,没准东哥儿就喜欢这丫头这些呢。”在黑夜里头也能见自家夫人眼珠子圆溜溜的瞪他,只得又道:“就算你不同意东哥儿娶那丫头,我觉着也未必让他求娶他表妹,他自个儿不愿意,讨回来也是一对怨偶,到时候,你娘家那边才是更不好做人呢。” 83老宅那件事儿(改标题)   许汉林将得了师祖亲手誊写的《神农百草经》一事告知许老大夫,不想许老大夫夙愿终尝,竟然乐的当夜发起了低烧,许汉林端药送水伺候了三日许老大夫才痊愈,许汉林这日便向着福仁堂告假,回家沐浴更衣歇了不到半个时辰,看爷爷又眯着眼睡着了,便有些坐不住,想了想便抬脚出了门。   一一路上许汉林都是吹着眼帘,面上沉沉的看不出表情,就顶着这个面瘫脸,许汉林在福仁堂整整熬过了三年,日子久的,他都以为自己不会笑了。   一路西行,路经那条二人宽的狭小巷子,依旧是黛瓦粉墙,水洗似的青石砖缝内绿草摇曳,一一时想起三年前愣是抱着那傻丫头诉了一回委屈,许汉林的唇角便忍不住勾了一勾。那丫头现在已经长大了,他是再也不愿意在她面前似那回一般示弱了。而且,他也已经不是那个才入福仁堂,屈居末位的许汉林了。   出了巷子再拐两次弯道,沿着块块见方的青砖大道一路走,第五个巷子,就是李娘子麻辣粉的摆摊处,许汉林见着簇拥的人群后头,一高一矮两个浅色身影,脸上不自知的带了一抹笑。   “汉林来了?”李氏忙的脚不点地,从前几日甄知夏回了中山楼的单子,她们娘几个将摆摊的时辰又延长了,连原本中午打午觉的习惯也一时改了,所以娘几个瞧着颇有些疲倦。   李氏手头不得空,只得朝着身后的小案几随手一指:“可不巧,正忙着呢,你先坐着,婶子给你煮一碗馄饨。”   许汉林面上溢着笑,说话的声音实在不够大,但是好在清脆有力,在这嘈杂的环境中倒也听得清楚:“知夏丫头不在?”   甄知夏的确不在,连着好几日她都在外头跑,少了吕掌柜在中间牵线搭桥联络牙侩,想要在南风镇上寻一处价格好,地段好,带铺子的小宅子可是难了。甄知夏白白跑了几日,毫无进展,李娘子麻辣粉只能麻烦李氏和甄知春先兜着,就连荣值放课回来也晓得洗手帮忙。原本看宅子一事,她一个十三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女娃子来做,颇不合适,但也没法子,总不能教李氏这美少*妇或者即将待嫁的甄知春来做,荣值也太小,当不得事,幸好甄知夏仗着艺高大胆,用着摆摊练出来的面皮一家家的跑过来。   李氏便道:“知夏在外头忙着呢,汉林你先在后头坐着吧。”   却说也巧,韩沐生这几日都被韩老夫人拘在跟前,今日才得空出来,依旧是老规矩,一碗馄饨,一碗辣粉在那小案几上吃着,吃了半日,那眼睛从左到右,从前到后,瞅了老大功夫不见甄知夏,心里头正奇怪呢,这时候听见又有人来寻这丫头,便忍不住打眼瞧了去。   就见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人,一身浅青色长衫,腰间缠着一墨色腰带,立在摊前和李氏说着话,似是熟人模样,再细瞧他品貌,长得倒是能看,只一身细瘦骨架和个文弱书生似的不堪一击。   韩沐生不知怎的就瞧着许汉林有些不顺眼,便轻咳嗽一声,朝着一旁眯着眼打盹的小庄道:“诶,瞧瞧那个,那个人如何?”   小庄惊觉了一下,就着韩沐生的眼神看了眼:“少爷,可是那青衫少年?气质瞧着倒是不错,衣衫也光鲜,怎的也会来甄小娘子这摊子上吃东西?”一眼瞥见韩沐生脸色,忙加了句:“不过再一瞧吧,比起少爷就差远了,不仅生的没少爷好看,还一副单薄相。”   其实这主仆二人言语颇为不公,韩沐生是常年练武,一张俊俏面容下的身子意外的孔武峥嵘,所以瞧着正常人也是一副孱弱模样。其实许汉林虽不壮硕,但医者注重健康,长衫下的身子也是劲瘦有力的。而他面容虽是略嫌阴柔,却也十足的不失标志,不然总督爱妾也不会那般特意关照他。   主仆二人尚在腹诽,许汉林已经一撩下摆在他二人隔壁坐了下来,不多时,甄知春端了一碗馄饨过来,许汉林捏着勺子吃的斯文,动作却不慢,两盏茶功夫吃完一碗,已然亲手端了空碗给李氏她们送去。   李氏忙着煮粉,热的一头汗,便朝许汉林道:“你去旁边歇歇吧,这里热,知夏没准待会儿就回来了。”   许汉林见李氏一人要看着锅灶,同时煮六份米粉,甄知春忙着低头洗碗,照顾客人那面就不得已的有些懈怠,想来平日,这便是知夏这丫头的活计了。   许汉林在雨棚下立了一会儿,忽然卷了袖子,抬步过去替客人收拾油腻腻的吃用下的碗筷,惊得李氏忙不迭在他身后喊:“汉林,放下,你是客人呢,哪里能做这个,小心将自个儿的衣服弄脏了。”   却见他不慌不忙的收了两桌才转回来,将叠的高高的碗筷堆在地上,朝着李氏笑道:“不碍的,我在家做惯了,顺手而已。”这话倒是不假,许汉林不像裴东南只需要一心读书,更不似韩沐生,进进出出,里里外外都有丫鬟小子伺候,他爷爷年事已高,什么事情都离不开他,他打小开始,做饭缝补都是熟手。   李氏见怎的也拦不住他,且经他帮忙后,摊子的效率果然快了许多,便一脸歉疚道:“汉林啊,可真是麻烦你了,帮了咱们不少忙啊,你今晚一定要留下吃饭,婶子给你做好吃的,不吃饱了不准回去。”   韩沐生听的清清楚楚,此时不由瞪圆眼睛,讶然的瞧着许汉林,以往他也曾去厚颜的蹭过饭,李氏她们盛情款待是不假,可话里话外生疏客气,总叫他有些不自在,可瞧着她们眼下的模样,这热情的未免太过了吧。   “要不,小爷我也去端个盘子?”韩沐生不靠谱道。   小庄吓得一头汗,少爷他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少爷,您可别去添乱,您什么时候干过这个,别把甄小娘子家的盘子都给摔光了,那可就累了还不讨好。少爷您就在这儿吃饭还成,什么人做什么事,我瞅着那人定然不及少爷金贵。”气质好又如何,这南风镇还有谁能越过知县公子去。   韩沐生不做声,小庄又小心道:“少爷,咱们也出来这会子了,不若先回吧,甄小娘子怕是有事,一时半刻回不来呢,老夫人今早可说了,这几日府里头忙,几个少爷都不得早出晚归的。”   韩沐生紧抿着嘴,忽然夺过小庄腰间的钱袋子,取了足足一两的银锭子出来,丢到上前收碗的许汉林怀里:“爷赏你的,拿着吧。”   说罢大摇大摆的离去,小庄跟在自家少爷后头走了两步,偷偷回身一瞧,那少年人也没什么表情,将银子收好,转身又交给了李氏。   甄知夏一直到吃下晌饭的时候才回来,一看巷子里无人,娘和姐姐居然提早收了摊,不满满怀狐疑的回到自个儿院子,一推院儿门,厨房飘出的菜香就隐约可辨:“娘,什么日子,又是糖醋鱼,又是鸡汤的。”   甄知夏她好吃,鼻子也就厉害,李氏做的菜味儿足,她尝尝闻下就能猜出来,一猜一个准。这两样菜都是她爱吃的,一闻之下,疲惫扫了大半,她连奔带跳的跑过院子,李氏在厨房嗔怪一声:“干什么呢,姑娘家家的没个姑娘样子。”   甄知夏笑嘻嘻的要去推堂屋的木门,却觉眼前一晃,一个足足高出她一个头的淡青色身影先她一步开了门,瘦长的身子将门框挡了,一双褐色眸子带着十足笑意低下来看着她:“丫头,舍得回来了?”   “小大夫?”甄知夏难以置信的连接着眨了好几眨眼,却见眼前人有些有些苍白的脸色,稍显柔弱的轮廓,不是许汉林是谁。   “你怎么来了?”   许汉林勾起嘴角,眉眼下弯,笑的教人如沐春风:“不欢迎?”   这丫头果然长大了,竟然比他印象中还要可人,小脸白生生的,一点不像是日日风吹日晒,还是那双清澈的杏仁目,眸子黑的教人心悸,眼下只印着他一个人的倒影,光瞧着就令他十足愉快。   心里想着,手头就忍不住凑上前,捏着她两边的粉颊:“上回还说我随时能来吃麻辣粉的,今日难道就想赶我走了?”   甄知夏面上居然微微一红,这小子子怎的又忽然热情起来了,和三年前判若两人,只是动手动脚的习惯还是没改。   许汉林又轻轻捏了两捏,甄知夏蹙着眉,抬手将他双手狠狠拍下,却被步出厨房,端着糖醋鱼的李氏和甄知春瞧了个正着:“你这丫头,干什么呢,人汉林今天帮了咱们一下午,你不把人请进去坐下,还愣着干嘛?”   甄知夏没好气的冲许汉林耸了耸鼻子,这小子好手段,每回一来,就把她娘收拾的服服帖帖,教她讨不了好。甄知夏没好气的冲许汉林耸了耸鼻子,这小子好手段,每回一来,就把她娘收拾的服服帖帖,教她讨不了好。甄知夏没好气的冲许汉林耸了耸鼻子,这小子好手段,每回一来,就把她娘收拾的服服帖帖,教她讨不了好。甄知夏没好气的冲许汉林耸了耸 84新宅子   作者有话要说:防盗,请见谅!有网站盗链只隔开二十分钟,真是快疯了,逼得我用着方法,请大家见谅!   整个梧桐村都知道,马氏是有多稀罕自个儿的小儿子,本来么,甄惜福长得俊秀,难得还一直在读书,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文文弱弱,派头也似城里的少爷,实在和梧桐村大多数庄稼汉子泥腿子很大不同。所以当甄惜福二十岁考中秀才,自然有各路的人前来打听,马氏得意的同时,心里却是极其亮堂的,她儿子,是山窝里的凤凰,岂会被那些个乡下姑娘绊住脚,她的儿子,势必要找个了不得的姑娘来配他。   当初陈家小姐相中她的五儿,她心里是无限欢喜的,刘家公子的表妹,家私丰厚,听说怕是比刘公子还要富足些,那样的人家才不亏了她的五儿。只是后头听说,那陈家小姐竟然之前是和刘公子有婚约的,那刘公子可是死了的,那多晦气。偏生五儿似乎是被那陈家小姐吃的死死的,马氏万般无奈才同意了这门亲事。   要说二房张氏当初也花了不少功夫想从陈家捞些好处,确实也得到过些实惠,之前在马氏面前没少提没过门的五弟妹说好话,这会子不知道为了什么倒戈,又和马氏一道编排起新过门的甄五媳妇来。   却见马氏一身簇新的袄裙,虎着脸:“新过门的媳妇,这般没规矩,以后还得了。”   张氏点头,又道:“要我说啊,那些下人更可恶,不过是个奴才,就是她们的正经主子瞧见婆婆,瞧见我还得客客气气喊一声,她们倒是不把人放在眼里。”   不提这茬还好,说起来马氏就想起方才那啥子教养嬷嬷,当着众人面给她软刀子,让她下不来台:“早知道就不该让五儿娶她,啥子小姐,长的一脸粗糙像,脸盘子扁的像脸盆,腰身水桶似的,哪里配得上我玉人儿一般的五儿,活生生就被她糟蹋了哇。”   马氏向来一张刻薄嘴,只怕除了甄惜福,就是远在天边的皇帝落眼跟前也能挑出三分不好来,陈家小姐本就算不得美人,眼下说的就要堪比东施了。马氏厌弃的话越说越来劲,一时唾沫横飞,张氏在一旁插科打诨,落井下石说的十分尽兴。甄家院前院后眼下那许多人,还多是陈家的丫鬟婆子,那些人最擅长什么?听壁角!内院宅斗,互通消息有无,靠的可不就是她们,马氏再横,也不过是个一辈子待在乡下的农村婆子,比心眼?那些个人精,满肚子长得都是心眼。   当下有人就将马氏和张氏的话传给甄惜福新过门的媳妇陈氏听,陈氏听得脸色发沉,一时发作,将吃了几年的薄胎白瓷古董茶碗掷碎在地,沸水泼了眼前几个丫头一裙摆,却无人敢吱一声:“好个不知羞的人家,。我嫁进来连银子都没让他们费几许,还倒贴了不少嫁妆,那可是一声好都没捞着。你们给我听好,之前姑爷说的,要替甄家把当掉的二十亩买回来一事儿,先放下,我家银子再多也不养白眼子狼。”   这陈氏是个有手段的,在家里头的时候,她母亲便教她一道学着管账离家,那是按着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来教养的,谁晓得后头瞧上了徒有其表的甄惜福,就嫁到这小村子里来,她原想着,做个样子在这破地方住上些时日,倒时候便让甄惜福寻个由头,一家子分家搬开住,毕竟让老小养二老的人家不多,到时候推给甄惜福上头两个哥哥就成。甄家二老如果要钱,给了就是,她陈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她可不愿意让连个泥巴腿子的公公婆婆连累着,叫她镇上的小姐妹看笑话。   可谁想,她这会子还是客客气气的呢,那几个乡下妇人就这般不知趣了,教她怎的忍得下这口气。   贴身丫鬟小绿问道:“小姐,您的意思是,咱们提早搬回镇上住?”这叫小绿的丫头陪嫁来到甄家的时候,晓得了甄家大房的闺女是叫甄绿儿,还曾经请示过陈氏,是否要避开忌讳改个名字,却被陈氏否决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乡下小丫头,避什么避,再者说,咱们指不定哪天就回了,再不来这腌臜地方,你的名字我早叫顺口了,没得必要改。”   “搬回镇上去,然后留两个老家伙在这儿享福?花着我的钱,还由着她们背着我瞎编排,当我好欺负不成?”   小绿疑惑道:“小姐的意思是?”   “她们不是心心念念的想跟着去镇上享福么,就带她们去。好好的日子放着不过,非要攀高枝儿,也不看看自己福分够不够!既然人家有这意向,我这做媳妇儿的就当帮她们还这个愿,有生之年也让她们尝尝大户人家的荣华富贵。”像马氏和张氏这样直来直去的粗人,在深宅大院里头,若是没人护着,怕是不几日就会被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且到头都不会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栽了的。   丫鬟小绿和其他几个丫鬟瞧着陈氏的脸色忽觉周身一寒,顿时各自低头噤若寒蝉。   #   忙活了几日,李娘子麻辣粉铺顺利开张,依旧卖麻辣粉和白家馄饨,钱照旧也不多收,只是在铺子里多了一个卤肉营生,可买可不卖不带强求。铺子开了几日之后,生意只算的上还成,之前吃惯麻辣粉的熟客只需要多走几步路就能寻到此处,还头有遮瓦,环境清爽,比着露天实在好太多。但是卤肉生意实在没什么动静。也是,一只卤鸡七十文钱,还不能挂着中山楼的牌子,有钱人不会光顾这种小店,有失身份。能来吃粉的,又绝对不会花这个价钱买肉。连着几日下来,甄知夏终于觉察出这营生有多艰难,要打造一个全新招牌更是难,怪道当初中山楼的新掌柜给她们提条件时,一脸的自信得色。   所幸的是,许汉林提供了一整套门面当铺子,每个月却只愿意收甄知夏她们一两银子,这价钱简直等于白送,实在是让她们少了许多压力。李氏过意不去再要客套,许汉林便说以后他和许老大夫的一日三餐,就统统叫给她们办理,若是她们方便,再帮着收拾下屋子就成。反正这宅子就许汉林和许老大夫爷俩住,许老大夫年事已高,很多事情包括男女大防已经日渐模糊,许汉林白日里头又多在福仁堂,只回来吃饭睡觉,几件屋子多是空着,内里庭院更是无人打扫,若有她们娘几个照应,日子定然会过的舒坦好多。   因着眼下生意并不十分热闹,甚至前几日熬煮的卤肉都是甄知夏她们自个儿吃了,所以闲暇之余,李氏便催促着甄知夏去收拾庭院,至于麻辣粉的营生眼下只要李氏和甄知春便已是足够。许汉林买下的这宅子颇大,前头的门面给李氏她们开铺子,连着内院的部分就落了锁,若是要进出还得绕着巷子走后头的角门。这大宅子许是空置久了,要整理打扫的地儿实在太多,幸好地方虽大,东西置办的也不算多,甄知夏花了一整日整理了三间屋子,忙到下晌的时候已经累得腰都有些直不起来,正要歇口气,就听门口踏踏的脚步声。甄知夏顺着声音一抬头就见朱漆的雕花门扇外头立着一个身形矍铄满头白发的老爷子。   “我道汉林将这宅子借给了谁,原来是你这个丫头。”   甄知夏撩起袖子擦了擦脸,讪笑了一下,忙迎上前:“许大夫好。”   许老大夫孤傲惯了,眼下倒是愿意嗯一声,还将甄知夏仔仔细细打量了会儿:“嗯,不错,头发也长长了,现在瞧着总算像个女孩子了。”   甄知夏赶紧乖巧道:“许大夫,这屋子我已经收拾好了,您要不坐会儿,我给您倒杯茶。”   许老大夫不客气道:“没水,你去厨房煮些来,汉林的书房里头有茶叶,泡上一杯陪老头子我喝一杯。”   不多会儿功夫,茶水煮好,甄知夏恭恭敬敬的递上前,许老大夫瞥她一眼握在茶盅上的十指,并不十分细致:“听说你还会射箭?”   甄知夏心里默念道,你这个听说又是从哪里听说的,面上却十足恭顺:“回许大夫的话,是会一些,是跟我小姑夫学的,我小姑夫是个猎户,打猎的本事好,我就跟着学了些。”   许大夫皱皱眉:“行了,别一口一个许大夫,我早就收山了,眼下我孙子才是许大夫,你啊,干脆和他一样叫我爷爷就成。”   许大夫脾气并不太好,之前在梧桐村的时候,大家伙儿都知道,许大夫医术高但是向来话直说一遍,且说一不二,全村人包跨里正在内都鲜少有人当面驳他。甄知夏想他年纪比自个儿正经爷爷都大好几岁,喊一声也不算亏,便从善如流的应了一声:“爷爷。”   许大夫又是嗯一声,这会子不管是神态语气都缓和了许多,甄知夏暗地里松口气,顺着许大夫的手势往乌木桌子的另一头一坐,乖乖捧着茶盅,眼观鼻鼻观心。 85送饭   轰一声,连玉但觉心中某处炸开了,她不由自主扣住他赤红的喜袍:“夫君。”   呢喃入耳,辰若周身一震,他生怕是自己酒醉没听清楚,连忙握住连玉肩膀把她从怀里拉开些,一双星眸直直对上她的凤眼:“你叫我什么?”   他一双眸子氤氲着酒气,不似平日冰冷清明,就着暧昧的烛光异样的瞧着自己,只慌的她恨不得把头蒙了去。   “你方才叫我什么?”辰若放缓了声音,轻声哄道,他本没听清,但见连玉扭头拿着通红的耳廓对着自己,再不瞧自己一眼,心里便痒痒的有心再听一次。   “……”连玉咬了咬嘴唇,成了婚本就该叫夫君的,她方才一时动容情急之下喊了出来,眼下他问的这般急切,她反而不好意思再说了。   辰若瞧着连玉贝壳般的耳廓,但觉那里精致可爱,直教人忍不住想上去亲近一番。   连玉别扭了半晌,也不见辰若再说话,便忍不住瞧瞧转过脑袋……   辰若在静静的看着她,黑的如同深潭的眸子在摇曳的烛光下波光流转,居然让连玉读出一抹“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味。   她受不了这般的注视,竭力维持着镇定,想悄悄退出他的注视:“辰二少爷,天色……”却觉臂膀处一紧,她身子被钳制住分毫不得退让,她惊慌的倒抽一口气,又被带着往辰若的胸口送了一步。   ……   在这个距离可以清晰的看清辰若根根狭长的眉睫,连玉揪紧了领口,胸口刹那狂乱,心跳欲死。   真真是教人惊心动魄的接近。   她一副脱兔受惊的眼神,生生制止了辰若继续亲近的念头,不过他此刻还不想放她离开,哪怕只是对着烛光好生瞧瞧她,比对在他心里描摹了千遍的模样,也好做望梅止渴。   连玉垂下眼帘,头顶轻微的呼吸声让她胸口失控的跳动,耳边渐起轰鸣。   连玉从未想过自己和辰家二少爷这般亲近,想起离开骆家前,凌氏模糊叮嘱过的只字片语,以及方才辰若的举动,她只觉得双颊要给烧透了。   不若她央他把灯熄了吧,黑着灯虽然她也紧张,可再被他这么看下去,她怕是要羞愤而死的。   辰若不知晓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只眼眸深深的看着她轻勾的脖颈处玉白的肌肤,她轻轻颤抖的狭长眉睫,她被吉服羞红的,美得惊人的脸孔,还有方才因他的孟浪揉皱的领口……   辰若的双手又紧了紧,制止自己脱缰而出的想法。   就在连玉以为他们会继续这么怪异的站到天明时,臂膀的钳制忽的松了。   辰若避开她探究的目光,声音有些异样:“你今日累了,早些歇息吧,我再看会儿……。”   他也不知道这会儿该看什么:“我去看会儿……论语。”   洞房花烛夜去看论语   连玉狂放的心跳停了一拍,渐渐恢复如常。   忽的生出几分委屈出来。   他果然还是怪她吧。   是了,定然是怪她的,方才那种时候她居然说出那种话,那么明显拒绝的意图,换作谁都会生气的。   辰若说完转身要走,袖口处却被轻轻扯住,他低头,一只玉白小手轻颤的捏着他的袖口。   “我陪你一道去吧。”连玉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不知怎么就多了一丝哀求的味道。   辰若略带怔忪的看着扯住自己喜服不放的小手,喉间滚动。   好一会儿得不到回应,连玉迟疑的抬眼看他,却见他冠玉般的面容神色已然凝重起来。   她只好尴尬的收回右手。   下一秒,辰若忽然抬手灭了案上的烛火,继而在一片黑暗中一把将她紧紧抱起。   连玉惊呼了一下,随即感觉自己被轻手轻脚放在了鸳鸯床正中央,她下意识紧紧揪住身上的喜袍,茫然瞪着那剪黑影。   一阵悉悉索索之后,连玉感到一双臂膀有力的抱住了自己,手腕处质感丝滑:辰二少爷也并未将喜袍脱下。   连玉再次捏紧袖口,他带着酒香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颊上,他微翘的唇角离着她不过数寸之遥,便是在黑暗之中也能描摹清楚。   她僵着身子看着他缓缓贴近的嘴角。那温热的触感轻轻在脸颊上映了一下,然后轻轻移开,又吻在她的眉间,良久良久。   她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徒然的瞪圆了眼眸。   “睡吧。”   辰若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只将她又搂紧了些,之后再无动作,大红喜袍压着她的,松散了的墨发也和她的若有若无的缠绕在一起,居然阖上眼睛真的就这么睡了。   连玉心中一片空白,待心跳平复侧眼看他,清晰的轮廓在黑暗中线条分明,教她心底升腾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情绪渐渐晕开又暖暖的融回身体里,几乎要将她原本僵硬的身子都暖化了。   那本该不可一世的辰二少爷居然有着让她意想不到的温柔。   卯时时分天还未亮,辰若早早醒了,事实上他昨晚拥着连玉几乎是一夜未眠,能和辰若结成良缘对于连玉来说是意想不到,对于辰若又何尝不是如同梦境。他昨夜多次偷偷打量怀中人,白腻光洁的脸颊在夜色中雾蒙蒙的形同美玉。月光如练,美人在怀,他忍不住轻轻映上朱唇,靠唇齿间温热的淡淡幽香来抵消心头的不确定。   多次偷香的结果就是辰若眼底那抹擦不去的淡淡青色,眼看时辰差不多,他没有惊动屋外的丫鬟婆子,自己先起身洗面擦牙,脱去压了一夜的喜袍换了身绛红的常服。   “连玉,你可以再多睡会。”辰若这个角度刚好能从落地铜镜里看到连玉小心翼翼的下床。   连玉的动作不自然的顿了一下,他那声连玉未免太过熟捻自然。   “不用,辰……,时辰也不早了,还是叫她们进来伺候吧。”   现在再叫辰二少爷显然也不合适了,可是难道要叫夫君么?   这念头徘徊不去,连玉尴尬的咬了咬嘴唇。   却见辰若迟疑的抬手朝屏风后指了指:“你身上……,还是在她们之前换下来吧。”   过了一夜喜袍还完整穿着若是教旁人瞧了必生古怪念头,连玉垂首轻轻应了一声,抱起托盘上早就备好的新鲜衣饰进了屏风后。   稍后丫鬟婆子手捧铜盆巾子鱼贯而入,跟随的喜婆轻手轻脚捡起辰若才放回鸳鸯床上的那方帕子,见那上面梅花一朵般的殷红不由抿嘴一笑,躬身朝新官人新妇贺喜。   连玉瞥见那婆子小心将帕子收了,心口一阵突突直跳,禁不住回头看辰若,岂料他也正歪头认真瞧着自己,那般模样那般神情,唬的连玉避开不及,粉脸一片赤红。   从此以后,他便是她的夫君。   从此以后,他便是她要相守一生的人。   *********   书房的门半掩着,连玉托腮靠在屋内的红木书案上,回复辰萤和骆连云的花笺,案上香鼎燃着阵阵冰片香气,凝神静气教人安逸。   不觉新婚已经一月有余,连玉新妇生活适应的很好,她和辰萤骆连云书信密集,而辰若忙的白天见不到人影,这倒是方便了连玉,书房空着反正是空着,她便常常去书房翻翻游记,回信也便利。   辰萤自嫁人后益发大胆,花笺上问题露骨犀利,常叫连玉哭笑不得。   哪里会有小姑子问嫂子床帏之事的?   连玉提笔半天,只含糊回了一个一切安好,想是谁都不会猜到,她和辰若成亲至今,尚无夫妻之实吧。   辰若待她极好极温柔,每夜都拥着她,但都是和衣而眠,而她渐渐由习惯至依赖,不知从何时起,每每午夜梦回,连玉会逐渐想起和辰若每次见面的一点一滴,对着头顶的修眉俊目,渐生异样。   将书写好的花笺盛放进檀木匣,连玉起身去书架翻阅图册,辰若除了四书五经这种正统书籍,也有不少游记藏书,她前几日小翻了下,约莫不下三十部,她打算理一个小序供日后翻阅。   “这是?”连玉愣愣的看着手中的丹青画,岱山绿水,竹影桃花,美人戏水,可那美人熟悉的眉眼和眉间鲜艳的胭脂记画的分明是她。   连玉粉脸一红,连忙翻看卷边落款,作画人是辰若,时间,两月之前。   ***********   又到子时,墙外敲更人远远的更声刚过,辰若一如以往睁开双眼,先细细端详了怀中人安静的睡颜一会儿,然后倾身在她朱唇上轻轻点吻。刚触碰到他又忽的闪开,俊脸上起了一丝异样,却见他迟疑了不过片刻,又倾身过去偷了一香。   果然,不是错觉,这次他清楚的看到怀中人在月光下清晰颤动的睫羽。   她醒了。   辰若深潭般的眸子暗了暗,又轻轻俯身,这次不再浅尝则止,他细细碾磨,在感受她的战栗后又试探性的加深了这个吻。   连玉颤抖的益发厉害,她想睁眼又怕和他对视,她想退缩,他却先一步加重了双手的强制。   她只能紧紧闭眼,掩耳盗铃的想装成熟睡状。   岂能如愿。   辰若的吻忽然转了向,一路毫无阻力的转至她耳侧与她耳鬓厮磨,终于在她耳旁呢喃出声:“连玉,我忍不住了。”   连玉被话中意味惊呆了,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胸口微微一凉,里衣被掀开,他细碎的吻洒在她肩上,炙热的她几乎惊呼出声。   “连玉。”他的轻喃让她心中一片酸软,忽然想起他藏在书房的画卷还有新婚夜他为了她割破的腕。   她紧闭着眼颤巍巍的绕上他的脖颈。   辰若的身子僵了僵,下一秒忽然重重压上她的唇,唇舌攻城略低不让分毫,双手也轻轻覆上雪峰处的茱萸轻柔慢捻,动作轻柔姿态却强势的让连玉没有招架之力。她脑袋混沌,听着他不稳的呼吸声和自己的乱成一团,终于亵衣滑下……   一夜疲倦之后,辰若轻轻吻住连玉的额头:“再等我几日,我就快说服母亲,到时候必定带你周游列国。” ☆、发展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腰椎实在不好,会更新的有些慢,很抱歉!!!   那叫紫荷的姑娘偷偷打量了甄知夏好几回,甄知夏却只瞄了瞄这个姑娘的大致模样之后,就看向她手里头那厚重的食屉,看她掳直胳膊似乎有些不堪重负,握着朱色把手的手指却还要翘成兰花指,小指飞起,小小流露出姑娘家的娇弱。   甄知夏忽然有些不明所以的想叹气,再看向许汉林就有些无精打采:“我娘做的清炒兔肉,地三鲜,冬瓜排骨盅还有南瓜饼,小大夫你还要吃么?”已经有了人姑娘的猪手糯米鸡和八宝粥,还有这么大胃口么。   甄知夏家里开的是食肆,吃食方面自然不会差,何况这还是李氏特意嘱咐给许汉林补身子的,紫荷不由自主的抬眼去看许汉林,却见他轻轻勾嘴角,居然毫不掩饰满脸笑意,不禁神色一黯。   许汉林抬步上前,褐色眸子在甄知夏粉面上流连一圈才往下瞧着食屉:“南瓜饼是你做的?”   “嗯。”甄知夏微微垂首应一声,将食屉递过去,许汉林抬手欲要抚弄她头顶额发,忽觉一干人仍然身处人来人往的福仁堂大堂,只能生生顿住转而去接她手中的食屉。   紫荷见状,蹙眉委委屈屈道:“许大夫?”   甄知夏越过许汉林的肩头瞥她一眼,顿时觉得有些尴尬,便朝许汉林道:“小大夫你一个人吃的了这么多么,不若我先带回去,给你留着晚上再吃。”   带回去?晚上吃?紫荷不禁面色煞白,难道说许汉林大夫已经成亲了?怎么可能呢!到底不敢开口问他,手里头的食屉倒是再也不敢往前送了,只得略带怯懦道:“许大夫,今日打扰了,我,我先回去了。”   甄知夏尚且不知道她误会了什么,便立在一旁看许汉林又恢复一副清淡疏离的模样:“紫荷姑娘不必客气,医治你父亲的病只是医者的本分,你下次不必再这般费心。”   他不说倒也罢了,话一出口紫荷姑娘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她低头走出福仁堂,迎风一吹,双颊竟然已经微湿。   许汉林毫不留恋的抬步就往后院走,甄知夏倒是顿在那处瞧了紫荷姑娘的背影好一会儿,还是许汉林停下来催她,她才不情不愿的跟了上去。   福仁堂大堂连着一座小厅,厅堂北侧过了花门有一座不甚宽阔的小院,小院内花草俱备更有一株花冠繁茂的桑梓树,下有石桌石凳一副,许汉林常在此处看书饮茶,此时便把甄知夏带了过来。   “小大夫别怪我多嘴,那样子生硬的拒绝姑娘家的心意可是不太好的。”甄知夏捡着树荫最厚实的地儿坐了去,胳膊支着脸颊,足尖轻轻的点着地儿,说的有些没心没肺。   许汉林面色微微一沉:“莫说混话,教旁人听见了连累紫荷姑娘的名声。”   甄知夏暗地里翻个白眼,这送饭都送到医馆来了,有眼睛的人谁瞧不出,就不让人说罢了。   她百无聊赖的看许汉林掀开盒子先吃了一块南瓜饼,想了想起身道:“店里忙,你一个人在这儿吃吧,食屉待会子自己带回去,我们明日一早会洗的。”   许汉林不急不慢的毒舌道:“哦?店里已经开始忙了?我记得前几日的生意一直不怎么样的。”   感情不是他开的店铺就说风凉话,甄知夏哼一声:“那是前几日,现在你爷爷给了咱们一个药膳方子,我得早些回去研究研究。”   许汉林挑一下眉,抬眼瞥见她肩头落了片绿叶,便抬手去替她拾,甄知夏却以为他又要动手捏她,下意思伸手,啪的一声打在他手背,那落叶好巧不巧的从许汉林手里掉进了那碟子油汪汪的南瓜饼上。   ……   甄知夏尴尬的咳嗽一声:“好像有虫子,我也不到打扰你用饭,先回了。”也不再看许汉林一溜烟儿的就出了院子。   #   许老大夫的方子虽然都好,但如果照搬,其实并不太适合李娘子麻辣粉铺,本钱是一回事,药膳味道也需要更有特色,除此以外,店里也需要再多几个招牌菜,甄知夏娘几个围着圆桌想了大半日,甄知夏忽然道:“我之前给中山楼送卤鸡的时候,瞧见中山楼的客人多是身穿绫罗绸缎的富户,其中好些都和中山楼有了好些年的交情,咱们若是要抢这部分人并不容易,不若转个向,朱子学院里头的学子家里多富足,也有不少人和五叔之前一般,放着学校提供的早午膳不用,成日在外头用饭,他们的钱可比起一般百姓的好赚。”   甄知春点头赞同,李氏想了想道:“那倒也便利,我就知道只道适合学子吃用的。”   原来李氏除了会做那人参卤汁,以前在秦家书房当侍墨丫鬟时候,为了伺候秦家少爷夜里读书,特意学了好些膳食和宵夜点心。读书人讲究风雅,或许餐食还能不甚在意,这茶一字却绕不过去,李氏那时特意学了一道香蕾饮,颇受秦少爷推崇。   甄知夏一听这泽香蕾饮便称好,就连姑苏第一少,那神仙人一般的秦少爷也喜欢的吃食,对付区区南风镇的几个酸学府哪里有应对不了的道理。她也想了想才道:“我之前在本书上瞧见过一道菜叫豆腐皮包子,雪白的豆腐皮,用青葱的菜叶的菜叶扎口,内里填上各色肉馅,外头瞧着清清白白,咬一口分外鲜美,最最符合那些酸书生。”   香蕾饮:意指只取君药香蕾一味,余皆舍而不用,也是一道药性足的茶饮,夏日天热,暑必挟湿,先伤气分。凡人静坐纳凉,暑风乘袭,肌表因之,阳被阴遏,腠理闭郁,发为头痛身热,恶寒无汗等症。鈏湿蕴化热,势渐燎原,胃液不升则口渴,湿邪内蕴则不引饮,肺气失宣则烦而欲呕。兼之舌白苔腻,脉形缓大,无非挟湿而然。这香蕾饮是夏令之麻黄,善于走表,加杏仁宜肺,薄荷,大力祛风,连翘,豆卷、通草泄湿清热,实在是夏日不可多得良品。   “娘的玉子豆腐也不错。”甄知春加了一句,甄知夏点头:“等咱们商量妥帖,准备上一个月,李娘子麻辣粉铺就可以改名了。”   却说裴东南那一边,无论里正夫人如何软硬兼施,皆是不松口说愿意娶表妹,熬到朱子学堂开课,他更是收拾了行装直接去了书院,教里正夫人很是气闷了一段时间。   作为朱子学院最年轻的教谕,哪怕白院士多方关照,依着裴东南稳妥谨慎的性子,面临的问题依旧让他应不暇接。待他总算安定,又充分做好心理建设时,李娘子麻辣粉早已经改名叫做李娘子药膳铺了。这日他忽然一身墨色深衣出现在铺子里,将甄知夏吓了一跳,却见裴东南秀气的面容上苍白疲倦,瞧着她的时候目光有些凝滞,笑容也勉强,实在不像是甄知夏记忆中那个温润书生。放下手头物什将他请进新做的雅间,甄知夏低头就瞥见他那身簇新的深衣下身子骨消瘦,不过数月不见,东哥儿何以竟已如此消瘦?   裴东南喝一口清茶,视线在四周逡巡一圈,干净清新的小雅室,屋角摆布古朴但是生气盎然的绿意,知夏家的小摊子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然发展成这般模样,看来知夏这丫头哪怕是没有他,似乎也能过得很好的样子。裴东南蹙眉苦笑,他的丫头越长越大,刚才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便让他觉得她不再是梧桐村那个成日胡闹的小丫头了,也就不需要他想法子护着帮着,这让他有些,有些,情何以堪。   “夫子,您,您是过来找我的么?”   裴东南闻言转头,就见一八*九岁男童,身着浅青色士子服,显然是朱子学院的学生。裴东南一时还无法将朱子学院所有的学生认全,便很是犹豫了会儿,那学生明显惶恐起来:“夫子,我,我做错什么事情了么?”   甄知夏托着店里的几样招牌菜,香蕾饮,豆腐皮儿包子等物进来,就见荣值神色紧张的瞧着裴东南:“阿值你做什么?你认识东哥儿?”   荣值紧张的咽了口口水:“二姐,这是咱们书院的夫子。”   夫子?   甄知夏眨了眨眼才看向裴东南:“东哥儿,你什么时候去书院教书了?” ☆、题字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非常抱歉给各位看文的人带来的不便,这么久不更文不是忘记了。我之前工作变动,如果今年有找工作的筒子就能理解今天工作有多难找,我为了不影响白天工作,连续好些日子晚上更文,结果坐的时间太久,一度颈椎,特别特别是腰椎刺痛的厉害,找会按摩的人按摩了好几次,然后不得已断文休息,但是很抱歉,因为这个还是没有解决,所以短时间内更文还是会非常不稳定,很抱歉,我很久没上晋江了,今天上来很忐忑,后来发觉也没有人抱怨,大家都是善良的孩子,在此说声谢谢!!!   “东哥儿,你什么时候去书院教书了?”   裴东南抬眼看她,因着抽条日渐高瘦的身形,白里透红的桃心眼,杏眼微挑,甄知夏这丫头用这么漂亮的一张面孔在不经意中说出这么伤人的话。裴东南忍不住垂首苦笑,梧桐村里头,包括出梧桐村各处奔走的人,还有谁不知道他今年新中了举人,然后被举荐去朱子书院当教谕,这丫头到底是有多不关心他的事情。想他哪怕在前些时日焦头烂额最是无暇应对的时候,也是心心念念的记挂着她的。   果然谁喜欢的更多点,便会更辛苦,再喜欢上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更是难以预料的艰难。   荣值和裴东南之前并不相熟,又因着裴东南教谕的身份,荣值在他面亲很有些拘谨,不光整个背部绷直着,还瞪着圆眼半晌不记得眨一眨,甄知夏放下手中的豆腐皮儿包子,就一巴掌拍到荣值背上:“朱子学院教你的规矩,是这么瞧着人的?”   荣值的小圆脸瞬间涨红,磕磕巴巴的忙摇头,又对着裴东南小心道“夫子,我……”   晓得甄知夏这丫头淘气,但看她欺负自己弟弟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裴东南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对着荣值道:“到学院再叫夫子吧,平日里可以叫我裴大哥。”   甄知夏又点了下荣值得脑袋:“傻了?东哥儿和咱家认识好些年了,以后课业上有问题可以直接问他。”又转头对裴东南笑道:“你可是忙了,不过既然已经来了,给咱们题几个字再回去吧。”   “题字?”   “新晋举人莅临,总得给咱们的新店留几个字吧,咱们店里的客人主要就是朱子学院的学生呢,东哥儿既然当了教谕,总得帮咱们一把才是。”   甄知夏双目闪着光,巧笑倩兮,神情是又调皮又娇俏,裴东南只瞧了一眼便觉心口微跳,再不敢多瞧,甄知夏自觉想到一个极好的主意,傻站着自顾自得笑了一会儿才朝着荣值道:“好好看着你裴大哥,别让他跑了,我去磨墨。”   李娘子药膳铺的招牌是许老大夫题的字,也不能因为裴东南中了举人就把牌子换了,幸好铺子里有一整面白墙,之前一直空着不知道如何处置,眼下却有个好办法,甄知夏记得,不管何时何地,那些个文人雅士总是喜欢在墙上留些字画的。而且有了一个就更容易有第二个,这样一来,药膳铺除了些个药膳,就有了第二个供人津津乐道之处了。   #   “许大夫,这是今日最后一个病人,您受累了,先回去吧,明个儿歇息一日,就不用一早就来了。”   许汉林低头收拾药箱,因着长时间睡眠不足,本来苍白的脸色依然有些泛青,站起来的瞬间竟然还有些晕眩感:“哪里还有休息的时间,还要看医书呢,而且明日也还要来的,不然师傅交给我的任务,我哪里完的成呢。”   阿壬只是药堂的小伙计,算起来比许汉林还要小几岁,不过眼下他却是福仁堂里头为数不多的,真心关心许汉林的人:“孔太医是要传您衣钵,所以才对您这么严苛的,知道您心高,但是您日日这样就太累了,就听小的一回,还是慢慢来吧,您瞧瞧,这连着几个月了,您哪会不是近子时才回去,长此下去,身子哪里吃的消哇。”   许汉林右手抚了抚太阳穴,轻轻笑了下:“也好,我便听你一回。”   福仁堂现而今名声在外,好些人哪怕只是个头疼伤风也要来号一号脉才放心,所以堂内事务繁忙,哪怕许汉林已经加快了手脚,待他回到宅子的时候,李娘子药膳铺也早已经关门歇业了。   时值秋日,夜风飒飒,许汉林沐浴之后便坐在院中树下饮茶静心,月光如练透过缝隙洒下来星星点点,许汉林刚满一十八岁的面容上,眸光深沉的不似少年人。   许汉林坐着原意本是静心,这会子听着风吹树叶,却是越坐越觉得有些心燥,许是最近药膳生意好起来了,甄知夏也没来给他送饭,他又几乎日日半夜着家,真算起来有近两个月不曾见那丫头一面,细枝末节的些个消息还是听爷爷说的,这丫头机灵古怪的,从药膳铺子开起来,就一直出谋划策的没个消停时候,也不知道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却见杨柳下,许汉林忽然抬头对着明月叹口气,就说这丫头轻易想不得,一旦想起来便教人牵肠挂肚,见不到人,瞧瞧她百日待的地方也是好的。许汉林将立马歇息的心思放下,取了铜钥将隔断着前头药膳铺子的木门开了。   许是做药膳营生的关系,许是铺子开张没多久,这隔断的木门一开,迎面而来的不是扑鼻的油腻味,而是淡淡微苦的药香,也是许汉林闻惯了味道。许汉林托着一盏油灯朝着四周逡巡一眼,忽的就给倒映着重重暗影的墙面吸引住,确切说是被上头新鲜的题字吸引住,如果他没记错,这面粉墙才新刷没多久,那这题字?许汉林仔细分辨,忽的眉头微蹙,题字的落款正是裴东南。   要说对裴东南,许汉林的印象里,就是一个在梧桐村里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年轻人,出生比他好,也愿意努力,性子温软,并不是个会让人厌倦的人,如果他不是刻意表现的和甄知夏这丫头如此亲昵的话。   许汉林自负经过这些年历练,也算是少年老成,眼下半夜瞧见粉墙上裴东南清晰温润的签名,却忍不住去书房蘸笔磨墨,也在墙上挥洒一片,直到子夜更声作响才罢手。   第二日甄知夏一眼看到满墙的中药养身,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许汉林这厮的性子还真是难以捉摸,时不时这么幼稚一下,就把她打算好的文人墙给“毁”了。   却说许久未曾露面的韩沐生,之前因着甄知夏刻意与他疏远,这小子又别别扭扭的躲在家里请了镖局的师傅习武,是一心要考个武举人回来。愿望是很美好,可惜韩知县听闻后却勃然大怒,竟然下了死命令,说是也不求他考个什么了不得的功名,但是他韩进士的儿子至少也得有个秀才身份。   韩沐生一则不喜欢读书,二则对他父亲还有几分惧怕,见韩知县下了死令,就偷偷到祖母那里去告状,但那纯孝的韩知县在旁他地方尚且可以让步,这回却是分毫不让,给了那镖师一笔钱辞退了,甚至亲自去朱子书院拜会白院士:“平日公务繁忙,家里内眷头发长见识短,都宠着这不成器的小子,由着他弃文从武,惯出天大的脾性,再不管教,怕是日后惹出什么祸事出来,还请院士多多留心犬子,若有不对的就提我罚他便是,罚的越重越好。”   白院士和韩知县也只是泛泛之交,但是一县之长的面子还是要给的,知县既然发了话,就得给韩沐生特特配个夫子着重管教,只是这人选却不好找,他自个儿年事已高早已不直接带学生了,院里的几个老夫子教了些许年的书,做事一板一眼的,怕是韩沐生不吃这套阳奉阴违,整个书院算下来也就裴东南合适,虽然年轻了些但好歹是新晋举人,教导个童生还是没问题的。白院士如是这般的说了几句,韩知县便提出要亲自见上一见才放心。   韩知县为了儿子一片苦心,白院士自然不能驳他,只是裴东南近日忙着给学生启蒙,每日也是忙碌非常,再加上他性子颇有些耿直不懂得变通,忽然让他停下课业见知县大人,也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来,白院士叹一声,他在这一日还是多替他担当下吧:“知县大人,这裴夫子正在授课,你不若和老夫一道去看看,我说的和夫子说的远不如知县自己亲眼所见,知县大人觉得如何?”   这个提议并不坏,办公多年,他自然相信自己的眼睛胜过别人的言论,二人当即移步,彼时裴东南正长身立于教室之中,身旁是笔直端坐,身高不及他腰侧的孩童,裴东南教书和其他夫子不同,其他夫子年纪多有些老迈,授课的时候,喜欢坐在教室正前方的官椅,双目紧闭头首微摇,也不允许孩子们有任何声音,裴东南自己却是才刚刚脱离学子身份,清楚晓得学生喜欢什么,怎么学才接受的快,所以他的课,颇受学生喜欢。只是这次能不能也让韩知县满意呢。 第88章   却说南丰镇最近发生了一桩闹剧,离着李娘子药膳铺约莫三道街口的地方,住着一户人家,当家的姓周,是个年逾五旬的老秀才,早些年周秀才年轻,周家也不愁的吃穿,他便只认读书,旁他俗事乃至吃穿用度一概不理,周家老爷子见儿子上进也是欢喜,凡是由着他,惯得他大把年纪依旧五谷不分。一晃经年,周家老夫妻前后脚走了,周秀才便成了一家之主,之后却依旧不理俗事,凡事交由自家夫人打理,自己年年考学,一心追究功名。可惜他似有江郎才尽之嫌,年年考年年不中,小有富裕的家底被他花洒了大半,也没再赚个名堂回来。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他为人又刻板非常,是十二分的恪守礼教纲常。说来周家一贯子嗣单薄,到他一辈膝下只生养了两个姑娘,连个儿子也没有。两个姑娘从小被父亲管教的严苛,说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连家里的二门都不曾踏出去过,好容易熬到年前一并嫁做人妇,天有不测风云,周家的二姑爷年轻轻的忽然就去了。二姑娘新寡,子嗣都没留下半个,真真是眼睛都要哭瞎了。还镇日活的战战兢兢的,就怕做错事被婆家遣回娘家去,幸好这婆家厚道,人婆婆也发了话,进了门就是一家人,新媳妇若是愿意就可以一直在家里住着,权当陪着俩老夫妻养老。周二姑娘这才放了心,磕了头说此生不再改嫁,决心是要侍奉公公婆婆到老了。老两口不禁唏嘘,岂料这事儿又被周老秀才听了去,这周老秀才还犯了倔,迈着老步特地上亲家门前说道:“女子出嫁从夫,你夫君既已死,你为何不殉节随他而去,也留的青史在册。”话里话外的竟是要逼死亲生闺女,周家二女闻言又羞又愧,痛哭一遭之后食不知味,卧病在床再不愿吃喝了。   这可把公公婆婆极坏了,本来刚没了儿子,难得媳妇愿意不改嫁,可周秀才几句话就要好生生的儿媳妇逼着死了,这算是什么道理?!老两口苦劝媳妇数日见无甚效果,只得亲自去周老秀才理论,周老秀才来了劲儿,洋洋洒洒一大篇把道理占了个足透,亲家急的与他争执起来,惊动了街坊,没半日这事儿就传了个遍,口耳相传,都说着周老秀才撺掇女儿生殉的事体。老百姓自己的日子过得苦哈哈的,很多就活的刁钻,往日里头为了针头线脑的也没少和旁人争吵,可是再刁钻计较,也没有逼死自己亲闺女的道理。老百姓本来肚子里就没多少墨水,凡是又喜欢极尽夸大,一时之间大家伙儿在背地里讲周老秀才数落个了透,难听的话也着实说了不少。像李娘子药膳铺就紧挨着周老秀才的巷子隔壁,那些个来吃药膳的,吃麻辣粉的就将周老秀的事儿说的活灵活现的,甄知夏她们一日听上好几遍,李氏是个什么性子的,自然是如坐针毡镇日替周家二姑娘操心,倒是店里头新请来洒扫的庄嫂子劝了李氏几句:“老板娘,您也别多心思理会着这些了,都都是命,有您这样命好的,就有老婆子我和周家姑娘这样歹命的,人啊,早晚都是要学会认命的。”   这话李氏听得不舒坦,想辩驳几句,但瞧着庄嫂子又一副悲从中来的模样,终究还是没忍心说出口,只是道:“嫂子你歇会儿吧,不用到处抢活干,店里活计总是做不完的,慢慢来,你身子骨不太好自己要晓得多休息。”   庄嫂子苦笑:“我在家也是做惯了的,老板娘您心好才收留我,我更不能借机使懒。”边说着手脚不停,又拿着的抹布循着地儿东擦西擦去了。   李氏瞧着她略佝偻的脊背,实在忍不住叹口气转回身,正瞧见甄知夏算完账簿上最后一笔账,正拿起手侧的湿帕子一根根的仔仔细细擦着手指头上沾到的墨花儿 :“庄婶子都来了这些时日了,还没缓过来呢,一开口还是命啊命的。”   李氏道:“庄嫂不容易,这些年被儿子寒了心了。亲生的儿子,好不容易拉拔长大,娶了媳妇转头就忘了娘了,哪个做娘的能受得了。”   这庄嫂子其实是个可怜人,当年男人死的早,她一个目不识丁的妇人,靠着替人浆洗衣服拉扯大了唯一的儿子,待儿子长大些,她又在一家富裕人家替他求了一份长工,本来娘俩瞧着小日子就要过好了,岂料东家老爷忽然二话不说就把内院的二等丫鬟指了他做媳妇儿,这稍微知晓些内宅事儿的人都知晓,大户人家的二等丫鬟,就算当不了半个主子,那也得赏给体面的主事儿当正房媳妇儿,怎么会便宜给了个不得脸的长工?还愿意倒贴嫁妆。这当中必定有些不清不楚不干不净的事儿。单反有血性的汉子,哪个汉子冒戴绿帽的风险,只庄嫂子的儿子怯懦,规规矩矩的把这丫鬟娶进门跟皇帝似得伺候着不说,还由着新媳妇儿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没几日居然连亲娘都被她轰出了家门。街里街坊的有谁不知道这荒唐事儿,李氏同情庄嫂子,又赶巧店里也需要人,就干脆把她留在了铺子里打临工,好歹吃穿不愁也能赚些工钱傍身。   甄知夏支起脑袋,眨巴着大眼瞧着铺子外头的几张硬梨花木大桌子,外头虽然不似屋里干净,但人来人往的瞧着倒也热闹,庄嫂子收拾了碗碟又费力的擦着桌子上的油渍:“娘,咱们的麻辣摊和馄饨摊要不要考虑撤了,费时费力,还远不及药膳来钱容易。”   李氏颇不赞同:“咱们就是靠麻辣粉起家的,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把这就扔下了,还有白家馄饨,当初白老爷子没要咱钱白给了方子,就是说,得照顾那些吃了十多年馄饨的老客人。”   这话说的在理,甄知夏想了想便道:“那就再忍几日,虽然姐姐不能在铺子里帮忙,可是小姑姑他们快要来了,人手一多也就不会手忙脚乱了。”   甄知春整个下半年都在忙着备嫁,铺子里光靠着李氏和甄知夏再加上庄婶子也早有些忙不过来了,妇道人家开的食铺,多请外人多有不便,好在宋梅子这俩月在家也有些闲不住了,说是要下山来在铺子里帮把手,李氏她们自然是欢喜的,早早腾了地方出来就等着他们一家子搬到镇上了。   甄知夏又想到一遭:“要不让绿儿也过来?我看她做上回麻辣粉,就做的挺顺溜。”甄大家里头,两个儿子成亲了,有孩子了,一家子最大的心愿也就落下了大半。虽然大家都是勤快人,但是总共就那几亩地,再勤快也只够应付家里多出来的几张嘴。庄户人家的孩子好养活,三岁的小娃儿就晓得帮忙做活,带弟弟妹妹,甄家的几个小娃儿虽然还没有这么大,但也懂事的很,甄绿儿的活计近来就松下来不少,她眼瞅着家里人镇日忙的脚不沾地,也攒不下什么钱,甄大和孙氏又不肯白白的受李氏他们的好意,就悄悄和甄知夏说过,想在铺子里帮帮忙,就算没工钱,也能给家里省下些口粮。   李氏自然是答应的:“那就让绿儿过来帮忙,这孩子干活实诚,咱们多补贴些,也算是帮帮老大一家子。”   话说着就到了次月,李氏药膳铺子里,闲暇之余听厅堂里客人闲话儿周家闺女要生殉的事体,倒是又多了好些个后续。   “周家老秀才可真是个死脑经,险些儿就把自己的亲闺女给逼死了,还好没闹出大事儿。”   “咋的,是后头他想明白了,不逼着闺女寻死了?”   “周秀才那木头疙瘩脑袋能想明白才有鬼,他啊,是遇到吴进士了,人吴进士拿了一瓦盆墨水,大清早气势十足的往周家门口一站,当着街坊邻居的面泼了周家一门,还指着周秀才的门梁骂足了一早上,硬是把满嘴仁义道德的周秀才说的回不了话。啧啧啧,要说人吴进士有才呢,这骂了一早上,不带一个脏字不说,还不重样的,引经据典的,比说书的还好听,可忒有意思了。”   “哎哟,那可惜了,这么大的热闹,我可是没瞧见啊,吴进士出马,那必定是相当精彩的,”   这吴进士是南风镇上出了名的人物,市井中的能人,说是家喻户晓虽有些夸张,不过只要是在南丰镇住上个两三年,多多少少都会听过这个名号,晓得他一些脍炙人口的事体,吴进士本名吴逍,其实非但不是进士,甚至连个秀才都不是。他本一文不名,也不知从哪日起从何人之口说出,说这吴逍一手精妙绝伦的字画,且能出口成章,一时间竟引得南丰镇一些自命风雅的富户趋之若鹜,时间久了还得了吴进士的名号。吴逍性子又奇异,他每日在家中坐着,若有人上门求画,必要求其沐浴更衣才愿意见他。见了面发觉若是来人何他心意的,他愿意分文不取,若是不高兴的,则叫价百两甚至千两,也不怕得罪人,端看你爱买不买,随意。   要说那些富商也是贱骨头,吴逍越是端着架子,这些人对其字画越是推崇,且吴逍性子豪爽,为人颇为直言,市井百姓对其也是赞不绝口,这两年简直是风头无两。而这种市井传奇人物,被议论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茶楼酒楼,甄知夏久闻吴进士大名,实在是对此人好奇已久,这日中午昏沉沉的正听着一中年人唾沫横飞的说着吴进士引经据典痛骂周老秀才读书读迷眼罔顾人伦,她正听得又去,忽然整个铺子就静了下来,甄知夏狐疑的抬头一瞧,那说书人且半仰脑袋目不转睛楞眼瞧着才进门的青年人。   甄知夏就顺着他的目光朝来人打量开去,不出三十五的年纪的男人,一身质地良好的长衫,周身透着一股子书生气,再仔细看两眼,那青年男子虽然长得斯文清秀,袖口领口却满是星星点点的墨迹,颇的不修边幅。   那说书的客官讶然道:“吴进士,您也来这儿用药膳呢?!”   甄知夏闻言从账台后头探出半个脑袋,毫不避讳的瞪大美目:“这就是传说的吴进士?!真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李氏在一旁没好气的瞥她一眼:“姑娘家家的没规矩,哪有这么瞧人的,像什么样子。”   甄知夏却起身取了点菜单子笑道:“娘,我早想瞧瞧这吴进士是何方神圣了,放心我晓得规矩,不会出格的。”   李氏抬手将单子从她手上取下来:“好好坐着,这个客人不用你来。”   多年之后,吴逍还会时不时的回忆起初次见到李阿敏的这一幕,药香弥漫的药膳铺子,正午暖金色的阳光透过木格花窗落在她兼具温婉与美艳的的莹白面容上,明明暗暗波光流连,嘈杂的食客仿佛一瞬间在她身后顿住,渐成一幅无声的黑白水墨,将她蜿蜒推送至自己的面前,此情此景历久弥新……   新年刚过,一大家子还未从年节的气氛里走出来,又开始着手甄知春的婚事,尤其李氏担心自己闺女出嫁因为没爹受气,更是劳心劳力的要把婚礼做的面面俱到,甄知夏女红上头不是太出色,姐姐的婚事帮之有限,干脆做守卫在药膳铺子帮着维持基本的营生,这日才得半刻空闲一扭头就瞧见甄绿儿笑意盈盈的跨进大堂,便笑道:“我算着时辰你该来取四物汤了。”   四物汤向来是妇人调养身子美容养颜的物什,李娘子药膳铺女眷多,就烦劳了许老大夫症对个人置办了相应的汤药,包括甄绿儿在内,都是定时要喝上一剂的。   甄绿儿笑嘻嘻道:“三婶婶在后头叫我提醒你一声,今年三姐姐也可以准备议亲了,该注意的地方还是要注意些,别事事强出头。三姐姐只要管好账目就行了,有事儿一定要叫庄婶子去后头知会她们。”   或许是对甄知夏小小年纪就在南丰镇有个了泼辣的名号很是内疚,李氏对于甄知夏的约束越来越朝着大家闺秀的方向奔去了,甄知夏心知母亲所念,但她也有自己的盘算,只是道:“让娘放心料理好姐姐的婚事要紧,我晓得分寸。”   甄绿儿又道:“才听三婶婶说,许小大夫出去那么久也不送个音信儿回来,不知道赶不赶得上的上二姐姐结婚呢。”   甄知夏方才还笑意盈盈的俏脸就僵住,半晌睫羽才微动,投影落在黑亮的圆眸上,淡淡的替其抹了一抹黯色。   福仁大药堂现在尤为看重许汉林,福仁堂大当家甚至将早年在京城积下的人脉关系也统统交由了许汉林,此举一出,不言而喻的就是昭告,已经将药堂下任当家的位置许给了许汉林。许老大夫生平夙愿得以所尝,当夜长笑三声之后竟然就此辞世。随后许老大夫入土为安,许汉林料理白事毕,遂向李氏她们辞行,说要完成爷爷遗愿,跟随师父上京。这一辞别就是大半年,算至至今,来信不过三两封,当中寥寥数语,还是客套话居多,数次之后,甄知夏心中渐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与失落,一想之前种种许不过是寂寞使然,不足为据,又一想,没准是京城之地美人又多,许汉林那厮一个乡间长大的小小少年,被繁华美景所迷也说不定。   这无论哪一种猜测都让甄知夏心里极不舒服,尤其许汉林离开前,还特意约她至先前常走的小巷深处,那日秋风初起,许汉林一身颀长的白衣立在满墙渐有秋色的绿叶前,孝衣的下摆随风翻飞更添翩然:“我初接手福仁堂,诸多事体费心费力,还需滞留京城至少一年,这次去了还不知何时能寻到时间回来……”   甄知夏闻言就有些愣了,这些年她离开甄家搬到南丰镇,买田置地摆摊子开铺子,日渐过得顺风顺水,日子过舒坦了,心情也就松散了不少。女孩子么,再要强,心里总有温情一面,她是看着许汉林从村上行脚医生的小跟班长成现如今福仁堂药房的大掌柜的,她对许汉林本就多了几分钦佩,许汉林又明里暗里帮了她不少忙,待她也有别有不同,所以甄知夏一直以为二人不说两情相悦,也至少是互有好感,可现在他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又是怎么个意思?   许汉林此时此刻却比甄知夏还要错杂,他性格偏激,情感方面更是独断,可同时他又心如明镜:药房当家一职他志在必得,来不得半点分心,再者,他至亲辞世,依照律例,至少也得守孝一年,当中根本无法谈及婚假,所以他短时日内给不了甄知夏任何承诺,但他又实在害怕:这样美好的少女,他就算日夜守着也怕被人觊觎了去,况且他还要远去京城一年半载,这可如何是好……   当日并未再说出个子丑寅卯,许汉林的欲语还休却是意外的让甄知夏有了些警醒:既然这个时代要求姑娘家十三四岁定亲,十五六岁成亲,那么除了许汉林,还有谁能让她甘心与之厮守一生。   ……   新年一过,甄知春好日子渐近,李氏的心态也是跟着一日一变,辛苦养大的闺女终于要出阁嫁人,日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李氏心里又是不舍又是激动,再没心思做旁他,宋梅子和孙氏干脆就让她陪着甄知春,店里头的事儿一概不要她操心。就这么着一家人乱中有序的忙了几日,终于等到了婚礼之日,这才发现婚礼操办难,想的再妥帖总有不周到的地方,好在娘仨已经在镇上落户两年,很多习惯就跟着镇上走了,镇上人家嫁姑娘,嫁妆不会比村上人家少,但是礼节步骤就少了很多,再加上张青山家和她们认识多年,私底下还帮着李氏她们撑门面,还有梅子夫妻俩,二房孙氏一家子的帮忙,甄知春的婚事举办的可谓非常成功。   酒宴人多,除了分男女席位,还分内室外室分开做,甄知夏作为未出阁的女眷,自然是坐在内室,她面上笑意不断,心里头却是掩也掩不住的失落,甄知春嫁人,许汉林竟然没能赶回来,只是请人送了拜匣来,除了贺礼也给甄知夏带回来了一个精细的小物件儿,许汉林现而今的身份和财力,送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是甄知夏只瞧了两眼就扔进首饰匣子里,说她矫情也罢,那样的东西,除了贵重她瞧不出哪里是用了心,甚至还不如韩沐生派小庄送来的物品。今日甄家姑娘出嫁,韩沐生人虽未到,礼仪上已经做了足,对于甄知夏她们而言,这样的距离比韩沐生一个高兴跑来当贵宾坐酒席可是好太多了,也更让她们舒坦些。 第89章   甄知春大婚,甄知夏虽然因为许汉林有些失落却不好表现出来,只是多笑少说,寡言少语的反倒是添了几分端庄,她模样本就出彩,举手投足不免有人留心,同屋中有心的妇人便和一旁同来的客人道:“早听说李娘子家的小闺女,长得标志是标志,就是性子霸道,今日一见,啧啧,花骨朵儿般的人,瞧着就可人疼,这性子能烈到哪里去,也不知是谁人妒忌要坏她名声,日后可别为了这些坏了姑娘家的姻缘才是。”   这妇人虽是好心,但是这场面说这些显然不合时宜,一旁的客人便咳嗽两声提醒一下,那妇人也觉得有些失言,打了个哈哈也就过去了,一桌子认识不认识的依旧笑嘻嘻的继续吃喝,只一中年妇人将方才那番话都听进去了,她放下手头的筷子,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这中年妇人不是旁人正是里正夫人,甄知春大婚,当然是要请里正的,里正一家子不仅受了邀,还被奉为上宾,结果到了当日里正和里正妇人都来了,裴东南却借口书院太忙只是让父母随了礼,自己并未出席。而裴东南这么做的缘由,没有旁人比里正夫人更清楚了。   却说这头甄家正热热闹闹的办着婚宴,另一头韩沐生那里,也在几个堂兄的围追之下再一次踏进了青楼胭脂地。话说上回韩知县下了死令之后,韩沐生前前后后被拘了总有大半年,如今好容易熬过童试,出了考场连家门都没的进去,就被几个堂兄拉到了这贯日里头喝酒玩闹的酒楼里,庆祝他重获新生。   “如今考学既已过了,总该放松些了,有老太君压着,叔伯也不会再多说什么,前日里头还提起呢,都是堂兄弟,就你不愿和咱们亲近。”   韩沐生不愿意接话,几个堂兄弟虽是一起玩到大的,但是近几年他已有些瞧不上他们仗着家业镇日厮混,只是亲戚面上抹不开不便挑明而已。几个兄弟里头,又属大堂兄最混,更甚于多喝了几杯酒水,又拿着甄知夏开起涮来:“早听说堂弟被美人药膳铺的小娘子勾了魂,我那日路过特意进去喝了碗粥,这可算是见到了,那的的确确,那小脸那身段,可真算是个小美人儿,就是出生实在不高,娘几个抛头露面赚那些迎来送来的辛苦钱,忒上不得台面,不然我倒也乐意多这么一个可人儿弟媳。”   韩沐生闻言,当即面色就不好起来,他二堂兄还算个明白人,晓得这小子面目虽长得俊俏,脾气却比谁都倔强,听大堂兄一番话说的荒唐忙打岔道:“其实五弟你要是真喜欢那丫头,和叔叔说上两句,纳了她便是,像咱们这种人家,虽说还不算什么钟鸣鼎食,但礼仪伦常也是讲究的,只要家里的长子嫡孙还是正经的正房奶奶生的就没事儿,再奶奶进门前纳个爱妾的也不是不可以,只别乱了尊卑次序就成。”   这话到的确也是韩沐生一直思量的,他喜欢甄知夏,喜欢的不得了,可他也晓得,甄知夏那个出身,是没法子入门正正经经当大少奶奶的,纳妾一事他不是没想过,只甄知夏那脾气莫说还未必对自个儿有意,就算真的有意,哪里会是愿意进小门当妾室的。但眼瞧着这丫头就到了定亲成亲的年纪了,万一被哪个愣头青抢了先,他韩沐生岂不是要懊恼一辈子?!   韩沐生近年是争气了些,年纪轻轻的文武秀才都拿下了,可骨子里还是那个瞧上了什么,就死活要拿下的官家大少爷,就这点儿而言他和那几个堂兄还真是一家人。   兄弟几个正说着话,花厅的门扇忽然教人打开了,伴着雅室外头隐隐的丝竹声,陆陆续续走进来几个身姿婀娜的姐儿,韩沐生的三堂兄拉着打头姑娘的小手调笑道:“现在排场大了,倒教咱几个兄弟来等你们了,怪不得妈妈都说我太宠着你了。”   那姐儿自然不依,嘤咛着就往男人腿上一坐,韩沐生最厌弃这些莺莺燕燕,待要离开却又被二堂哥搭着肩压制住:“哥哥不会骗你,你若是真喜欢那丫头,哥哥教你,女人方面哥哥总比你在行。”   韩沐生的面色明显一滞,一个犹豫便被眼明手快的二堂兄压了下来,大堂哥更是已然将一杯水酒递了过来:“要是早些听哥哥的,哪里会有这么多事儿,要想哥哥帮你,先喝了这杯再说。”   ……当夜酒量不高的韩沐生硬生生的被灌了个烂醉,大堂兄狡笑着冲要上前搀扶的小庄摆了摆手:“今个儿你先回,你家少爷有咱们照顾呢。”   小庄顿感头皮发麻,眼瞧着自家少爷就被两个面目妖娆身姿婀娜的姐儿扶进了后屋,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真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   三堂兄嘿嘿笑了两声,放下怀里的姑娘一把勾住小庄的膀子:“晓得你小子衷心,不过咱兄弟几个不会害他,就是叔叔来也不会说我们什么。小堂弟他就是太倔,身边一个像样的丫头也没留一个,这开窍的事儿耽搁到现在,咱兄弟可比他还操心呢。”   小庄留着冷汗被压着退出了屋子,临出门回头一眼,只见屋内落地花罩后面香烟缭绕,青烟薄纱微动,已然旖旎初现……   ……   四个月后。   “知道东哥儿订了亲,还怪吓人的,要知道我一直以为东哥儿对你有意。”   甄知春在自己屋里半依着架子床,腰后头枕着厚厚的靠枕,挺着三月显怀的身形正拉着甄知夏讲姐妹之间的私密话。   甄知夏这几个月有些消沉,虽然掩饰的还不错,但是作为相处多年的亲姐姐,甄知春一眼就瞧出来了。   “东哥儿向来不错,我听说和他定亲的,是书院白院士的侄女儿,里正夫人想找的就是这样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以后成婚,对东哥儿的仕途也是大有帮助的。”   甄知春打个叹声只能换话题,有些话就是亲姐妹也不能说的太清楚:“我瞧着家里的营生是越来越好了,原本还有些担心的。”   甄知夏点头微笑道“我原本也担心过,现在看来完全不用,麻辣粉和馄饨摊子教给绿儿和小姑在管着,阿植读书不需要费心,药膳铺子里早晚也会多一个掌柜加账房。”她微微侧过头笑着强调下:“当然不是我。”   吴进士实在是个妙人,依照这样下去,迎娶李氏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还有绿儿,她向来能吃苦,那日娘还和我说了,以后绿儿就算不能咱们这里出嫁,她的嫁妆也得咱们来出,这样对大伯家好,对绿儿也好。”   绿儿的嫁妆问题,是娘仨早先就商量好的,一定要帮持着办好,不说要和甄知春甄知夏比,但也要比村里大部分姑娘都要好,在这个年代,姑娘嫁人的嫁妆,直接就关系着她日后在娘家的地位和生活,大房再疼甄绿儿,能拿出来的东西也有限,甄知夏家的日子过的好一些,也愿意多添妆给绿儿的未来增添砝码。   “听娘说,姐姐前儿个身子不适,还特意去请大夫了。”   甄知春面上微微一红:“只是正常的孕吐,是你姐夫大惊小怪的非要去请大夫看看,村里的行脚大夫不放心,特意去镇上的仁堂,说起这个,到是想起来了,前几日去取药的时候,你猜看见谁了,是许小大夫回来了,听说现在已经是福仁堂的大当家了,说起来好久没见了,想当年谁想到他会这么出息呢……”   甄知夏蓦然大睁美目,乍然的惊喜之后是隐隐的怒意:那为什么回来了几日都不来找她,也不曾回药膳铺子看过呢?   半室暖阳,韩沐生的大堂兄满脸得意的讲花架床的帷幔放下,甄知夏燥动的身影顿时被掩在青烟般的细纱后:“别说哥哥不帮你,这回哥哥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这丫头骗过来,这丫头不是倔么,咱就看她吃了咱的酥软丹,待得生米煮成熟饭还怎么倔的起立?!”   韩沐生闻言惊的瞳孔大开,要知道这酥软丹可不是随便的玩意儿,说白了就是春#药,且还不是常见的那种,酥软丹药性霸道,鲜有解药,在青楼里头只有那最不受调教的姑娘才会被这种药,用在良家妇人的身上那可真是造了天大的孽!   韩沐生反应过来才明白甄知夏是以自己的名义被骗过来还被下了药,当即发作道:“你这是做什么,□良家妇人可是重罪!”   却听对方不屑的冷哼一声:“若不是看你迟迟没有动作,我又操哪门子心,哥哥既然说了帮你自己会帮你,不然你以为酥软丹是这么容易拿到的,不是看我的面子,凭你白银千斤也讨不得一两来!”   韩沐生气的咬牙:“我韩沐生不做这等卑鄙之事,你这般做事时陷我于何地?”   “哟,那我还是好心办坏事了,反正人我给你送到了,至于你怎么做就瞧你自己个儿的了。”言罢一甩长袖真的就此走人了。   “少爷……”小庄嗫喏道。   韩沐生充耳不闻,一手轻轻掀开纱幔,幔帐内某人美目半眯,媚眼如丝,轻吟娇喘……   “出去……”   “少爷?”   “出去!”   门扇从外头阖上,韩沐生错杂的沿着床沿坐下,忍不住抬手隔着水滑绵软的绫罗轻抚:冰肌、玉骨、雪白、丰盈……   ……   许汉林怎的也没想到,再次见到甄知夏竟然会是韩沐生的别院,而且居然,还是这样的情况下。   “她被人下了药。”许汉林扭过头直视着韩沐生,褐色的眸子冷的让人脊骨发寒:“还是烈性春#药。”   许汉林注视着韩沐生面上显现的一丝苦楚,凝重的神色慢慢转为一丝怪异:“你居然没动她?!”   韩沐生似被烫了一般猛地抬起脸孔:“我是真心喜欢知夏,不会用这种卑鄙的方式,所以我才找许大夫你来,你和知夏她们家亲厚,不会把这事儿传出去,毁了她姑娘家的名节。”   许汉林眯了眯眼,似是被蛊惑般的呢喃道:“名节?”   韩沐生忙道:“许大夫放心,此事因我而已,我会负责到底,不会让知夏受一点委屈。”   许汉林的神情登时讳莫如深起来。   “许大夫……”   “酥软丹烈性,再不医治恐有后患,阿程备上马车,恭送韩公子。”   幔帐内,许汉林侧身轻靠在甄知夏,垂下眼眸凝视这她微微拧起的眉宇:“知夏,酥软丹若是用药物硬解,脾脏会遗留余毒,唯一的办法是阴阳调和,知夏,不要怪我。”   甄知夏却只是低喃一声,下意识往许汉林微凉的胸口挪去,借以缓解周身的一股燥热。   许汉林一声喟叹,倾身压制住她,低下头密密细吻她的脖颈,甄知夏略有些迷茫的转过头,目光朦胧的看着他压住自己手臂的左手,比一般男子要秀气些,骨节因为微微使力而泛白……   他热烫的唇忽然含住她的耳垂,她胸前的兜衣白似雪,她的娇嫩却是活色生香的肉白色,轻轻往下拉,露出挺立的淡粉茱萸……   终于一室春光,不知今夕何夕,只想朝朝暮暮……   **   若干年后许汉林和甄知夏已然伉俪情深,但每每回想起此事,总有一种莫名的后怕,如若不是韩沐生一时的妇人之仁,如若当时替知夏解毒的是韩沐生,那么结局又将会是另一种样子了,当然没有如果。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给了大家一个仓促的结局,我在此不想再写一些负能量的文字,在此还是谢谢大家的关心和鼓励!!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 kben.com/